《番外合集》清欢慢

8、地府番外（八）

　　“他究竟是谁？”他咄咄逼人道。

　　不等崔灵蕴发话，王约躬身一揖，不卑不亢道：“在下泰山郡王约，陛下可能不知道，但您一定知道家父、家叔、家兄。”

　　李珑宥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也能从稀薄的魂体中看到他生前的面容，无论少年、青年、中年还是暮年，都是极其陌生的。

　　但他本能地感到恐慌，孩子气般冲他嚷道：“你闭嘴，我不想和说话。”

　　他复又望向崔灵蕴，这才是他最熟稔最亲切的人。

　　他试图从她脸上读出几分心虚或愧疚，但她却坦然得可怕。

　　“阿蕴……”这两个字在舌尖流转时，竟有些生涩拗口。

　　崔灵蕴迎视着他的目光，浅浅一笑道：“王家人丁兴旺，你不知道兰时也正常。但他还有一个身份，是萧琼羽的前未婚夫。”

　　萧琼羽，这又是谁？

　　他一脸茫然，沉吟良久，不觉悚然一惊。

　　这么多年来，他早就忘了还有那样一个人。

　　她和后宫其他妃嫔一样，在他的记忆里，早就如石阶上的苔痕一样斑驳模糊。

　　他想起来了，她是萧宝璋的女儿，一个和阿蕴完全不同的女子。

　　阿蕴总是心事重重多愁善感，一旦不如她的意，便不会给人好脸色，也从不掩饰对他的鄙视和不耐。以至于他在外受万人敬仰，回来了还得小心赔不是，说句话都得再三斟酌，她似乎专爱挑他的刺儿。

　　寻常皇帝和皇后怄气了还能去找温柔小意的妃嫔，他只能黑着脸去前朝。

　　柔仪殿在中轴线上，离开时会途经秋声阁。

　　一个美艳绝伦的年轻女郎倚栏暗送秋波，只要他是个正常男人，就不会不起绮念。

　　那是她的外甥女啊，光这一点就足以让他激动。

　　起初倒也没什么，就是闲庭漫步，不冷不热地说两句话。长秋宫上下都是皇后的人，他等着看她跳脚，看她撒泼，看她凶相毕露。

　　可什么都没有发生，也许宫人们看似良善温和，实则也对独占恩宠的皇后心生怨念。她以一己之力绝了后宫女子的上进之路，哪能不招人恨？

　　无人敢拂她逆鳞，大家都在等别人出头去打破禁忌。

　　那时候她正焦头烂额地忙着宫中琐事，浑然不觉周遭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也许是她太信任他了，也许是她太自信了。

　　一切都顺利的有些无趣，而且占有萧宝璋的女儿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兴奋快意。

　　不得不说，他们臭味相投，相处起来倒是难得的愉悦。每当他意兴阑珊时，她总能说些凑趣的话逗得他捧腹大笑。

　　可阿蕴呢，她若听到只会觉得低俗。

　　他常会想起她，萧琼羽不仅不吃味，反而会兴致勃勃的同他一起谈论。她是个聪明人，从不在他面前诋毁她，因她知道那样只会令自己生厌。

　　高岑曾问过他在秋声阁到底做什么呢，每回出来都心情大好。

　　他说他在和萧琼羽讨论皇后，高岑哑然，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萧琼羽是有个未婚夫，在她的口中似乎一无是处，否则也不会迫切地想求他帮忙退婚。

　　退婚之事有些棘手，因为那人出自王家嫡系。

　　说来惭愧，王家的事上他算计了阿蕴。当时她病中昏聩，一门心思想为轩郎求娶王家女。

　　他假意为难，让她在儿女之中做抉择，他心知她虽然喜欢裴家小子，但他拐了梅姬后，她便心生怨言，并不乐意接纳他为女婿。百般煎熬之后，她果真选了王家，这正中他的下怀。

　　既安抚了王家，又在萧琼羽面前充当了一回盖世英雄，收获了无尽的崇拜和赞美，大大抚慰了他在柔仪殿遭受的白眼和冷遇。

　　那个王家弃子，那个无人在意的未婚夫，竟然……这是因果报应吗？

　　他干笑数声，凄厉地喊道：“阿蕴，他居心叵测，他一定是在报复我，我抢了他的未婚妻，他就转头去抢我的皇后，你被他骗了……”

　　说到‘骗’字，他的底气已经不足。若是能骗一个人一辈子，还能叫骗吗？

　　崔灵蕴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她笑着望向王约，似乎在说看吧，他就是这样的人，哪怕过一百年都不会变！

　　王约无奈摊手，既惊讶又无辜。

　　崔灵蕴拍了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慰。

　　王约则轻轻回握住她的手，眉眼之间情意绵绵。

　　他们旁若无人的样子，落在李珑宥眼中，如万箭攒心。

　　这是他最期盼的重逢，他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可是穷尽他的想象力，也不想不出会是这样的情景。

　　千万人中，能成就几个开国之君？

　　她连他都不放在眼里，岂会青睐别的男人？

　　他以为纵使分开了，她必也圣洁如天女，无欲无求地度过余生，她不是很擅长独自生活吗？

　　就算她不在乎他，也不可能给儿子脸上抹黑吧？

　　可她竟然真的找了别人，而且找的是……这怎么可能？

　　他无力地后退了半步，不愿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如果知道事情会走向这一步，他还会去插手萧琼羽的婚约吗？还会在她的甜言蜜语和奉承中昏了头吗？

　　他惨然一笑，眼中神思瞬息万变，笔挺的肩背忽然垮了下来。

　　她什么都不用说，却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了他一切——他成了局外人。

　　回想起来，他们最亲密的时候，也未有过这样心照不宣的时刻。

　　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王约投入冥河，让他永世不得超生，但是他怕她也跟着跳下去。

　　理智告诉他，她凉薄淡漠，不会为了任何人牺牲自己。

　　他也知道她不怕他，生前就不怕，死后更不会怕。

　　可他不敢赌，如果她当真跳了，那他这辈子算什么？他死后不愿入轮回，苦等的这些年岁又算什么？

　　他为她建立的王朝，他自以为是的深情，都将沦为冥界最大的笑柄。

　　成全是万万做不到的，他宁可和她同归于尽，也绝不允许她和别人修得圆满。

　　同归于尽这个词在脑中闪过时，他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被那以瞬间的癫狂念头吓了一跳。

　　他到底当她是什么？仇人还是爱人？

　　新婚之初，她曾依偎在他怀中，动情地说：“以后我们老了，死了，进了棺材，我也要你这样抱着我。”

　　他答应地干脆：“好，那倒是省了一口棺材。”

　　那时候的确想过天长地久，不离不弃。

　　可是中途他们走散了，永远地分开了，她最后和别人同棺，执手站在他面前，无声地嘲讽着他。

　　妒忌、悔恨、愤怒和自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和离书在他掌中化为了灰烬。

　　“陛下，九天之上皓月当空，银辉遍洒大地，那样皎洁美丽，令无数人为之心折。可凡夫俗子只能带着敬意仰望，而您是天子，轻易便摘得月亮，揽入怀中后惊觉那只是一块冷冰冰的石头，并非明珠宝玉，也没有远观那样美，您既失望又生气，可是月亮何其无辜？”王约的声音如涓涓清泉，缓缓流过耳畔。

　　他讨厌他的怪腔怪调，猜测他定是在笑话自己，定了定神吩咐道：“先带他过去。”

　　鬼差得令，牵起王约便要走。

　　崔灵蕴的魂体像受惊般猛地一颤，战栗着扭曲了一下。

　　王约回身，抚了抚她的鬓发，凝望着她柔声道：“娘子，兰时先走一步，来世该换我等你。”

　　崔灵蕴点了点头，平静地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奈何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