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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岔路 ...

  •   一场暴雨将至未至,天气湿热而憋闷,屋子里咔哒咔哒走钟声单调沉闷至极,听得人心也不免浮躁起来。

      周孝荣身体陷在皮沙发里,宛如一坨摊开的肥肉。坐在他对面的杨景修戴着一副金丝框的眼镜,眼皮略略搭下来,他知道对方为何请他前来,面上却一丁半点的情绪都不外泄。

      周孝荣七拐八绕,一句话几乎要跨过八重山,从前一阶段的接收事宜一直说到最近的上海站重建,才切入主题。

      “听说军情处、情报科、行动科各路人手均已到位,上海站重建指日可待,那么…上海站站长的位置…”

      杨景修勾了勾嘴角,手指捏住掌中怀表的边缘,轻轻抚摸。

      “周处长,我不过是个跑腿的小卒,您和我说这些完全是鸡同鸭讲。”

      “话不是这么说的,上海站的事怎么能绕过你杨老弟呢?

      说到这里,周孝荣停顿了几秒,掀起眼皮,定定的看着杨景修。

      “我听闻,局座属意在宋红菱和谭忠恕二人之间选择。”

      “不对吧,您好像还漏了您自己。”

      “是吗?!”

      周孝荣一脸惊讶,仿佛毫不知情的样子,拍了拍肚皮,呵呵干笑了两声。

      “杨老弟,其实…比起宋红菱来我更看好你。说到底她太年轻又是个女人,资历、经验与能力都欠缺的很。你就不同了,念过书,是正儿八经黄埔毕业的天子门生,这些年宋红菱立下的功劳可有你的一大半,要我说,你可比她强多了…你别这么看着我,我是为你鸣不平啊,苦差事都是你做的,可这功劳却被她领了,不公平啊。”

      “我们是搭档,更何况,红菱是我的长官。”

      “啧啧,什么长官。杨老弟,大家都是男人,你的心思整个军统又是有谁不明白
      的呢?可是女人,你不能老是捧着她,你得比她高,让她依仗你。有了权势,什么地位、金钱、女人都会追着你跑的。”

      杨景修只是微微笑了笑并不作回应,沉默半晌,屋子里的自鸣钟突兀响起,他倏地松开手站起来,道:“周处长,时候不早,我该告辞了。”

      周晓农起身向前,走到他身边,状似亲密的拍了拍杨景修的肩膀。

      “杨景修,你是党国的人,不是她宋红菱的私人所有,现在是关键时刻,党国需要你这样的精英,是选择前途还是屈居于一个女人之下,就在你的一念之间。”

      一天已经接近了尾声,阴沉乌云缓缓压下来,使得即将到来的夜色更显沉重。风吹过,街角处那颗超大的三角梅的花瓣零星飘落在正下停着的一辆黑车上。

      杨景修走到大门口,目光落在那辆黑车上,突然停住了脚步,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坐在主驾驶位置的宋红菱扭过头来。

      自关敏的案子宣判之后,他们已经小半个月没见了。

      杨景修犹豫几分,还是走了过去。

      “红菱,你怎么来了?”

      宋红菱淡淡扫了他一眼。

      “我再不来,你都快被别人拐跑了,上车吧。”

      车子平稳行驶在道路上,车厢里的安静持续了五分钟,还是被宋红菱打破了。

      “你心里对我有不满,也不必去找周孝荣…”

      “红菱,你误会了,我…”

      宋红菱抬起手,手指虚虚点了车门边框的位置。杨景修低下头扫了一眼,一个极不显眼黑色凸起紧贴在边框靠里的边缘。

      杨景修心领神会。

      “为什么你现在总是在疑心我?我不过是打探些消息,你最近几次行动都不尽人意,已经在军统内部激起很多不满了,甚至有人怀疑你通共…我当然你不会,可并不代表他们也会这样认为,党内各派系错综复杂,而你又太清高,太理想化。”

      “那又怎么样,大不了我再回去当我的医生。”

      “你以为你想退就能退的了?现在他们是想要你的权,可你要还是这样一意孤行,他们就会要你的命。”

      “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

      “你在乎的是我吗?你只在乎自己的前程!”

      纵然知道这是一场做给周孝荣的戏,杨景修却还是觉得舌根发苦,话假情真,他的确很担心宋红菱最近的处境。

      可真正想说的话却不能在这辆车里说。盯着车窗外沉闷的天色,杨景修怅然极了,再回过神来时,车子已经停在了上海站的大院中。

      宋红菱早他一步下了车,已走到了办公大楼长阶上,杨景修落在其后,不自主地向上望去,女人的背影纤细而瘦弱,仿佛一□□就能刮倒,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性格却出乎意料的坚毅,任何人都无法改变她的决定。

      二人一前一后的走在,距离不过一步之遥,杨景修心念一动,低低问出了声。

      “红菱,你还相信我吗?”

      宋红菱的位置比杨景修高两个台阶,她转过身,两人目光正好平视。

      “景修,我们是生死相依的搭档,我相信你就如同相信自己一样,别担心,计划会成功的。一会儿,你就把周晓农叫过来,我今天就要见他。”

      *****************

      周晓农一路小跑,推开门,面对的却是黑洞洞的枪口,叫他激灵了一下,蓦地有些反应不过来。

      “长官,这是怎么啦,怪吓人的呀。”

      枪上膛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猛然扑进周晓农的耳朵里,他极力保持镇定,后背上却已经泛起了一层薄汗。

      “哦呦,练枪也应该去靶场的呀。”

      宋红菱的枪依旧端的很稳,周晓农的胸口逐渐被焦虑烧得灼热了起来。

      “周晓农,我们之中出现了一个叛徒,你知道他是谁吗?”

      他抽了抽鼻子,轻轻道。

      “这…怎么会呢,都是自家兄弟…”

      “是你吗?”

      那一瞬间,周晓农的心不可控的停掉一拍,他下意识的抬起头,正与宋红菱四目相对。

      她知道了?知道多少?她会不会只是在诈我?我该怎么回答才是正确的呢?

      那一刻,周晓农的脑子里千回百转。

      “是你。”

      宋红菱的声音是不带一丝感情的冰冷,这让周晓农立刻意识到,她心中早已笃定。

      潜伏的无数个日夜中,周晓农不止一次的想象过自己暴露是情形,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临,心里只有无限的遗憾,自己还有太多太多的任务没有完成,就这样死在宋红菱的枪下,他不甘心啊。

      “我很好奇,现如今两党兵争不止,局势如此混乱,你们这些人不是被杀就是被捕,你怎么就这么自信自己不会暴露?为什么还不离开?”

      宋红菱似乎一点都不急着动手处决他这个叛徒,她眼里浮出几抹饶有趣味的兴致,如同猫捉到老鼠后,非要好好玩弄一番才给老鼠一个痛快。

      “你还有未完成的任务?让我猜猜,是潜伏卧底、营救同党,又或是谋划策反?”

      脱去了平日那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此刻的周晓农面容沉静,整个人都的气质都沉了下来,他背脊挺得笔直。

      “无可奉告,动手吧。”

      “好啊。”

      宋红菱抬手将枪向前送去,冰冷的枪口抵住周晓农左侧下颌, 迫得他不得不仰起头来,艰难的咽下一口唾沫,男人有些绝望的闭上了双眼。

      啪的一声扣动扳机,却只有一声空饷。

      周晓农惊讶的瞪大双眼,汗顺额头缓缓留下来,小腿肚不停的打颤,

      那居然是一把没有子弹的空枪,宋红菱收起枪。

      “坐,你不是要策反我吗?我给你这个机会,说吧。”

      周晓农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微微抬起一双眼睛,隔着一张办公桌,他看着宋红菱。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不能说早就知道,从前只是隐隐约约有过猜测,直到前些时候才敢确定。别担心,我知道的不多,只知道你们在策反国民党各级官员,谋划营救那些被关起来的共产党,还知道你们有一条能将人安全送到大后方的安全路线。

      她嘴上谦虚,三言两语就将周晓农的底抖了个净。

      “我眼皮底下,如此大胆,到底是你太过狂妄还是你眼里的我愚钝至极?”

      “因为…”

      周晓农屁股落了座,心里才觉出几分踏实劲,张嘴吐出两个字,又长出了一口气,把想说的话在脑子里捋了捋,才缓缓开口。

      “因为我留在这里最重要任务就是策反你。长官,你我都是为了保家卫国才加入各自的党派,从前立场虽不同,但目的是一致的。可现在战争胜利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言自明,你真的还要留在军统吗?”

      “你们连自己的大本营都丢了,现在言之凿凿的和我说这些,不觉得可笑吗?”

      “失去一个根据地,换来的却是未来。抗战胜利后,为了和平,我党甘心放弃自己的领地,诚意十足,可国民党做了什么,出尔反尔,屠杀同胞,撇开□□、限制民盟,妄图开一党大会。老蒋心中只有小利,而无大义,这样的人,怎么能成为一个国家的领袖?”

      “当年日本人骑到我们头上来,首都被打破了,你们的老蒋却迟迟不愿宣战,直到珍珠港出事后,美方宣战,你们才宣战的,宣言里居然长篇大论写了对侵犯美帝的愤慨,我还记得里面的原话是这么说的…原期侵略者之日本于遭受实际之惩创后,终能反省。在此时期,各友邦亦极端忍耐,冀其悔祸,俾全太平洋之和平,得以维持。不料□□成性之日本,执迷不悟,且更悍然向我英、美诸友邦开衅,扩大其战争侵略行动,甘为破坏全人类和平与正义之戎首。这就是你们的开战宣言。”

      周晓农不屑的笑了两声,抬眼暗暗观察着宋红菱的脸色。

      “当然,我也承认你们国民党中有护国将领,这一场场仗也都是刀山火海里强拼出来的。可是我佩服的是血性军人,绝对不是他□□。一味地靠着美国人和苏联人,大好河山被他白白糟蹋了十多年。南京毁了,他老蒋携家带口跑到大后方,在重庆搞了一个什么陪都,丢人!你们的蒋夫人,借着空军的名号,大发国难财,无耻!生死存亡之际,国将不国,国民党内部还各种门户之见,派系斗争,四大家族还想着吸取民脂民,愚蠢!还有河南饥荒、花园口决堤、长沙文夕大火,别的不说,你是去过大火之后的长沙的,那是什么样的恶行,你应该比我清楚。这一桩桩,一件件,还需要我继续说吗?”

      他字字如钉,打的宋红菱毫无反驳之力。

      “一寸山河一寸血,10万青年,10万军。这是你们的征兵口号,在这个关口征兵入伍,他老蒋打的是什么主意?这枪口,到底对准的是谁?所谓的保卫山河是为民为国吗?还不是为了他自己。”

      宋红菱沉默不语,此刻任何的辩白都是那么苍白无力。

      “你和那些已经烂到骨子里的国名党高官不一样,所以我才会对你说这样的话。宋长官,看着那些无辜惨死的同胞,你难道就无动于衷吗?我只问你,关在监狱里的那些人,就真的都是罪大恶极吗?你那些所谓的同志在糟蹋你的信仰,你难道就不恨吗?”

      宋红菱慢慢走了几步,在窗前停下了脚步,玻璃窗倒映的那张模糊的脸望着窗外夜色。

      夏日天长,可是再长的白日都是要被黑夜吞噬的。夜幕越笼越低,天边仅有的一线昏黄光芒也消融尽了,在铺天盖地的庞大黑暗中,宋红菱声音竟然有些颤动,即便她极力想要保持平静,掩盖愤怒。

      “你不用激我。我很清楚,一个集体中会出现叛徒,出现败类,出现以自己利益为先之人,我宋红菱也绝不是那种只会空谈理论,抱着那种所谓非黑即白的所谓正义去看待一切,这世界本就是混沌的,但是我总认为那样的人在大集体应该是少数的,是会被剔除出队伍的。可笑的是,我到今天还是不愿意承认,我们的队伍中仍然坚持最初理想的反而成了少数。我甚至隐隐有种预感,也许不久的将来我会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听到宋红菱言语中的松动,周晓农一时急切,脱口而出。

      “所以现在正是需要你决断的时候。”

      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宋红菱都想不明白。

      为何明明是该享受胜利的时刻,她却只觉得疲惫。可到了这一刻,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不是不知道,只是一直在逃避。

      长久以来坚持的事情,或者说,她一直坚信不已的价值观,信仰、理想。

      全部都破灭了,她甚至可以听到它们破碎落地的声音,而这些苟延残喘的尸骸却不愿意离去,它们仍正潜伏在暗夜里,默默地凝视着她,质问着她。

      “周晓农,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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