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可及》黄豆大金牙

5、地图

　　连绵几日的秋雨终于停了。这是一个难得的晴天。森济医院的花园里，三三两两的病人都出来散步。趁着好日头，护士们也浆洗被单。阳光下，洁净的床单，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张玉香抱着一盆刚洗好的被单，向晾晒台走去。

　　一个月前，她和丈夫逃难来到长沙。一路上，虽然辛苦，但夫妻俩总算平安到达。

　　现在，丈夫在明德学堂教书，她自己也来森济医院上班，虽然薪水不多，但也能补贴些家用。

　　虽然在长沙没有什么亲人，朋友，但对张玉香来说，这已是难得的安稳日子，她向来是一个极容易满足的人，战乱年代，能活着就已经是万幸。

　　张玉香抖开被单，垫脚将单子搭在晾架上，抬头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有些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犹豫再三，还是追了上去。

　　“宋医生，你还记得我吗？”

　　宋红菱看着她清瘦的面容，略微感到熟悉。

　　“来长沙的路上，你救了我的丈夫。”看到宋红菱略带疑惑的表情，张玉香急忙补充道。

　　“你…玉香姐！你怎么在这？你先生还好吗，恢复的怎么样了？”

　　见她认出自己，张玉香松了一口气，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眼眶微红。

　　“都好，都好，多亏你。我们商量着一定要当面谢谢你，可到了长沙，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却不知道到哪去找你。可曾想，咱们竟然在一个医院里。”

　　宋红菱没有想到，萍水相逢，举手之劳，竟被这对夫妻牢牢记在心底，她有些意外，更有些感动。

　　意外相见，张玉香大喜过望，说什么也不肯松开宋红菱的衣袖，一定要请她回家吃饭，推脱不过，宋红菱只得同意。

　　长沙的街道仍是热闹非凡，丝毫不见战争中的紧张气氛，前几日空袭的阴影似乎渐渐散去。宋红菱提着张玉香给的泡菜和腌肉，慢悠悠的走着。

　　街道两旁，各色店铺林立，小摊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看到一个满是胭脂，绣帕的小摊，她停下脚步，细细挑选，拿起一个绘着荷花样式的梳妆镜，那镜子手掌般大小，精巧极了，妹妹玉菡最是喜欢这些精巧的东西。

　　她打开镜子，正要细细端详时，镜子里却照出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好像在偷偷打量着她。

　　宋红菱猛的回头看去，那人却拿起一份报纸，认真的看着。仿佛刚才只是她的错觉。

　　她放下镜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向前走着。

　　前面就是公园，宋红菱快走几步，拐了进去，穿过小道，走到了一颗有着茂密树冠的杨树旁，她躲在树后，等待着。秋日午后的阳光透过叶片洒落下来，斑驳的光线里，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几分钟过去了，那个可疑的男人并没有出现。

　　宋红菱觉得自己有些好笑，怎么会有人跟踪自己呢，正抬脚迈出时。一个穿着西装外套，梳着油头的男人跑过来，四处张望，正是刚才那个男人。

　　宋红菱急忙躲到树后，那男人环顾四周，没有发现她的身影，扔下手上的报纸，脚一跺，叹气离开了。

　　现在，宋红菱可以确定，这个人的的确确是在跟踪她，可为什么呢，这个跟踪她的人又是什么人呢？宋红菱想不明白。

　　回到医院，靠在护士站的台子上，她还在回想刚才的事情，钱月娥递过病例，看见她眉头紧皱，若有所思的样子。

　　“嘿，想什么呢？”

　　“今天，在街上，遇到一个男人，他…他…”

　　宋红菱想寻找合适的词汇来表达，“他好像在跟踪我，试图接近我。”

　　听到这，钱月娥忍不住笑了，问她：“红菱，你这么漂亮，就是走在大街上也没少遇到过异性和你搭讪吧”

　　宋红菱无从反驳，她确实遇到过许多登徒子前来搭讪。可她莫名觉得这个人的目的绝不是单纯的搭讪，她找不出理由，只能暂时把它归咎于所谓女人的直觉。下午，忙碌起来，她便将这件事抛在脑后，不再细想。

　　午后秋日的阳光里，病房中传来吵吵闹闹的声音。十八九岁的年纪，正是青春芳华，即使被残酷的战逼迫，过早的成熟，这群小战士仍保留着孩子般的天真。

　　“蚊子，你这画的什么玩意，歪歪扭扭的。”

　　“你懂个屁，这是我老家的娘娘庙，看见这个河没，这是六曲河。”

　　“噗，我还以为你画的毛毛虫呢。”

　　“滚蛋，不懂欣赏。”

　　“哎，大家评评理，看看我说的对不对，明明就是毛毛虫。”

　　柳江一把抢过李文的画，递给一旁的战友，几个人故意戏弄他，一张画传的不亦乐乎。

　　宋红菱靠在窗台口，也没出声阻止，脸上挂着轻柔的笑，静静的看着。

　　那画纸传到她手上，还没来得及细看，旁边的张玉香笑说：“方向错了。”

　　“什么？”听到这句话，李文停止打闹，看了过来。

　　“娘娘庙是坐北朝南，六曲河是从她后方绕过，然后向东流。你画的庙口方向反了。

　　“我说总觉的有些别扭，原来是这样，玉香姐，你怎么比我这个当地人还清楚啊？”听到她这样说，李文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我先生是个教书匠，唯一的爱好就是喜欢地图，平时也收集，有时候也画几笔，不光我们那镇子，附近好几个镇子的地图，他都帮忙绘过，可以说，大半个湘北的地形，他都了如指掌。我天天听他念叨这些，自然也知道一些。”

　　张玉香一边说着，一边把图递还给他。

　　李文接过皱巴巴的纸，小心翼翼地铺平，拿起那半截铅笔，又描绘起来。

　　“前几年，我的一个远方表弟突然上门，想要买我先生这几年收集的地图和他绘过的这些地图。我知道我这个堂弟，油嘴滑舌，不务正业，虽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肯定没憋着好气。我逼问他好半天，他才说实话，他不知道从哪打听到，日本人高价收购地图，这家伙想要借着地图捞一笔。被我狠狠的骂了一顿，这才作罢。”

　　“那后来呢？那些地图还在吗？”宋红菱有些好奇。

　　“都带着呢，那都是文旭的金疙瘩，他一张也舍不得扔，每一张他都整理好，牛皮纸裹好，最外面还用油纸包着，生怕万一路上有个意外，被水泡。来了长沙，他将地图都收了起来，说是等搬新家以后，再整理。”

　　听着张玉香的描述，宋红菱感到有个念头一闪而过，想要细想时，却又摸不着头绪。

　　那天晚上，宋红菱失眠了，脑海里老是冒出一些片段，一些看似毫无关联，却又着细微联系的片段。

　　总觉得有一根线在她眼前晃，一伸手就能抓到，她细细回想病房里的对话，想要找出那个隐约的念头，一句一句，她思索着，就像拼图一样，她拼凑着这些线索。渐渐的，面前显现出隐约的真相。

　　不知过来多久，宋红菱望向窗外，天空已隐约泛起了一抹白。

　　见宋红菱来找他，张世钊有些意外，更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喜悦。

　　“小…不…宋医生，有什么事吗？”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可能不会相信，也有可能是我想错了，但事关重大，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想我都有必要告诉你们。”

　　张世钊微微一愣，立刻收起调笑的表情，神情严肃起来：“你说。”

　　“地图。”

　　张世钊有些茫然，显然没明白宋红菱的意思。

　　“什么？地…图？”

　　“你曾说过这次日军突然发起进攻，来的蹊跷，他们特别熟悉湘北一带的地形，就好像在那里居住多年，对每条路，每座山都了如指掌。
　　那是因为日本人派出汉奸，高价收购地图。张玉香的丈夫，他手里就有一批绘制精准的地图。日本人曾花高价收买，但被拒绝了。我想他们一直没有放弃，很有可能他们已经潜入刘家寻找过地图，但刘闻旭把地图收了起来，他们一无所获。他们可能会怀疑，地图放在朋友家中。所以那天，我去刘先生家做客，路上遇到有人跟踪。对于我这个只去过刘家一次的人，他们都这么谨慎，这批地图一定很重要。”

　　宋红菱没有停歇，一口气将她几日来的怀疑全部说出，见张世钊没有反应，她有些失落，难道真的是自己多想了？

　　张世钊面色凝重，眉头紧皱，仔细思索着，过了好半晌，他猛的一锤桌子。

　　“怪不得，怪不得…这一仗来的这么蹊跷，有了地图，日军才会对我们的地形了如指掌，才会长驱直入，如入自家庭院。”

　　他咬牙切齿道“这帮畜生！”

　　“事关重大，我要马上禀报上峰。宋医生，他们很有可能已经盯上你了，你一定要小心。”

　　说着，张世钊立刻起身，大步流星，匆忙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