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江春》景潜

34、第三十四章

　　到了申时，卫婉洁手后和卫姝一同出了厨房。
　　冬日的天黑得极早，已是黄昏时分，天色暗沉，雪如白米粒自上而下挥洒，天地间堆银砌玉，目光所到之处几乎都是白茫茫一片，静谧悄然。

　　两人行到小池边，便有侍女找来，年夜饭快要上桌了，也该入座了。
　　主厅堂的四面墙壁已经涂上了花椒，四处也放着炭炉，几个侍女守着不让炭灰四溅，以免扰了主客雅兴。
　　卫荣和卫重坐在上首，周姨娘和韩氏分别坐在二人身旁，几位小辈依次入席，李家一家三口则坐在下首。

　　厅堂如一温室，隔绝了屋外肆虐的风雪，看上去也有那么几分其乐融融。
　　最先端上来的是糖醋黄瓜，开胃小菜。黄瓜性凉，卫婉不敢多吃，浅尝辄止。倒是顾无忧喜欢得紧，连着吃了几根。
　　随后依次端上了南瓜杏仁粥，春笋拌茄沫儿，梅花鹅油卷等热菜，每样尝上几口，肚量便半满了。

　　等温酒端上来，顾无忧示意，卫婉同卫姝和卫涵一起站起来，从漆盘中取了盛好美酒的酒盅，一一向长辈们敬酒，行大礼叩拜。
　　对于李家夫妇俩，叩拜是不用的，酒还是需要敬的。
　　卫婉向周姨娘敬过酒，重新斟满两杯，走到李锴和罗云霞的面前，李锴爽利接过，到了罗云霞这边，她伸手太快，以至于撞到了卫婉的手腕上，清酒泼洒出来，顺着卫婉的袖子直接灌入衣内。
　　罗云霞哎呦一声，假意致歉，又关切道：“三姑娘没事吧？我这手可真是没用，姑娘的酒没福气喝到，还弄脏了姑娘的衣裳，罪过罪过，我陪姑娘去换一身吧。”
　　卫婉摆手道无事，正要回屋换衣裳，顾无忧迟疑道：“换衣换时运，如今还未到子时。”

　　南安城内有传承百年的风俗，除夕夜一整日都不可换衣，子时一过才可沐浴换上新衣，若提前换了，最后一日的晦气便会留存到下一年。
　　卫荣其实不怎么待见李家一家人，颇有些不悦地道：“敬酒也能出岔子，真真是让婉姐儿为难了。”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罗云霞一脸懊恼，心里将卫荣诋毁了一番，又想着自己替韩氏做事，关他什么事。要不是看上卫重的官位，以卫荣那卑微官职哪里值得连续三年除夕上门拜访，周姨娘的地位和韩氏一比那更是不值一提。
　　韩氏轻飘飘地看了罗云霞一眼，又望向卫婉，冷淡道：“湿衣夺人阳气，你身子不好，不能受凉，一身酒气也不妥当，还是去换件衣裳吧。”
　　这话让罗云霞心中一喜，明白韩氏是明确站在自己这边的，顿时也不计较卫荣带来的不快了。

　　韩氏以为卫婉会苦恼沮丧，但屋内数盏烛台映衬下，少女的面庞依旧是明朗舒展，好似她一点不介意一般。
　　卫婉敛眉：“多谢母亲关怀，阿妩这就去更衣。”

　　出了厅堂，绿珠忿忿不平，咬牙低声道：“奴婢瞧着，那姓罗的分明就是故意的，姑娘的手都递出去了，她还要往前伸。就算不是故意的，也不该坏了姑娘明年的福气。”
　　卫婉笑笑，见她气得哼哧，安抚道：“福气这种事，说不来的，一身衣服罢了，不跟她们计较。”
　　绿珠跺了跺脚：“姑娘，福气这种事，宁可信其有的。”
　　“好好，下次呢，我敬酒前就穿上个铠甲，酒撒了也不怕。”
　　绿珠被这话逗乐了，也终于不再生气，卫婉换了衣裳后又重新回到了席上，却没想到有人的染坊还没泼完颜料。

　　正饭都撤了下去，果脯和零嘴儿端了上来，栗子糕，梨花卷，芝麻糕，云酥饼，杏脯，边果，不胜枚举。
　　卫婉的肚子装不下那么多东西，抓了把边果慢慢尝着。
　　罗云霞酝酿一阵，终于开了口：“我瞧三姑娘说话的口音不像是南安这边的，倒像是甘州那边的。”
　　卫婉正缩着手脚默默吃着自己的零嘴，突然被点名，抬眼朝罗云霞看了过去。
　　眼缘这两个字何其奇妙，见罗云霞的第一眼，卫婉就微妙地察觉到她们之间的不投机，先前洒酒还可以说是无意，如今再不可能听不出对方话里的玄机了。

　　在女学馆待了段时日，卫婉也知道京城贵族男女最瞧不上的地方就是边陲之地，甘州名义上是当朝六皇子，皇上亲封的楚王殿下的封地，但历史上甘州便是化外之地。
　　前朝曾有一年科举，有甘州人进了殿试，可惜面对先帝时紧张万分，大脑一片空白，直接说出了家乡话，甘州话听着的确不雅，引得满堂哄笑，先帝随后连连摇头道：“蛮荒之语，辱人耳矣。”那甘州子弟最终也没能蟾宫折桂，落了个暴腮龙门的下场。
　　卫婉也知道这个典故，如此一来，罗云霞便是话外有话，故意要寻她的麻烦了。

　　卫婉坐直了身子，朝着罗云霞笑了笑，神色坦然：“罗姨说笑了，常州和甘州虽不是隔了十万八千里，但十里不同音，口音上差异是极大的，想必罗姨是没听过常州话呢，我来教罗姨一句，您听听看。”
　　卫婉用常州话说了一句，又对顾无忧道：“表哥，你给罗姨听听甘州话怎么说。”
　　顾无忧笑着颔首，两人一唱一和，倒教罗云霞面子上挂不住，本是想要嘲讽卫婉的口音，最后反而变成她自己孤陋寡闻了。

　　她轻咳了一声，又道：“这么听着是有些不同了，就是外面的那些方言都古怪得很，我这耳朵听南安人说话听惯了，听别的都觉得不顺耳。三姑娘原来是常州那边的，就是不知那里的女学馆和咱们京城教的有何不同？”
　　这话就说得更离谱了，谁都知道除了南安，其余地方未出阁的女子抛头露面都难，又有哪个地方有南安这么繁华，养得起这么多的锦绣人儿？
　　韩氏早瞧出了罗云霞的用意，往常不苟言笑的脸上居然也带上了那么一丝笑意，可看着比不笑更冷。
　　卫涵也慢慢看出了端倪，她以前看不顺眼卫姝，因为后者家世胜过了自己，名声才气都有，更是嫡女，如今看不顺眼的又多了一个卫婉，也乐得瞧见她吃瘪的样子，偷偷暗喜着，想看卫婉怎么丢人。
　　卫重卫荣似有所觉，但不甚明了，周姨娘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温暖如春的厅堂，除了卫姝和顾无忧能帮自己说点话，其余人都指靠不住。
　　这个除夕夜之于卫婉而言有些难熬。

　　卫婉抿了抿唇，缓缓道：“罗姨怕是想多了，女学馆也只京城这一家，旁的地方都是没有的。”
　　罗云霞故作讶然，追逼道：“是吗？那三姑娘的那些个科目，琴棋书画什么的岂不落了许多？在馆里能否跟得上教学？”
　　好似是真关切，实则字字都是利剑。
　　卫婉在心中叹了口气，果然福祸不可辨，昨日的烧要是没退，也就不用赴这场鸿门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