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江春》景潜

103、第一百零三章

　　主营大殿内，周炎立在符纪身边，张卓和谭夺星也站在一旁。
　　这几个月阿古塔族内耗不断，原本的小部落在斗争中互相吞并，如今已然分成了两股势力。

　　周炎道：“现在阿古塔人只认两个首领，一个是完颜涂，还有一部分人跟随在耶律崇明身边。目前来看，耶律崇明略占上风。”
　　“耶律崇明？”符纪挑眉，片刻后缓缓道，“没想到他能够在耶律金的后代中杀出重围，果然不是个软柿子。”

　　几十年前，耶律金是阿古塔人崇敬的一员悍将，甘为戎首，亲自带领阿古塔部落从大虞的边界撕开了口子。若非如此，项聿山脚不远处的春江岸还会是虞国人步履常达的地方。
　　耶律金生得魁梧英朗，虽然他帐中的女人不少是靠抢婚得来的，但跟着他的女人都颇为忠心，总共为他生了十几个孩子，耶律金死后，这十几个孩子有不少人选择自立门户，其中就有耶律崇明的父亲。
　　耶律崇明的母亲很不受宠，连带着耶律崇明的地位也极低，与阿古塔平民几乎无异，他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绝非偶然。

　　只是他得势的结果算是一个坏消息，阿古塔人崇拜勇者，祖辈骨子里的野蛮与掠夺也流淌在后辈的血液中，而且这正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地方。
　　耶律金本人尤其好战，耶律崇明亦会如此。相比于他来说，完颜则更懂得未雨绸缪和隐忍。
　　不过或许也正因为这一点，令众多的阿古塔人感到不满，他们被符纪统领的甘州军压迫了太久，于是渴望更有血性的首领。

　　周炎说：“这段时日他们还没有起什么冲突，秋日即近，根据阿古塔人过往的习惯，两方应该不会再有大的举动。”
　　符纪却沉思了一阵，他摇了摇头。
　　“让他们盯紧一些，免得出岔子。”
　　张卓挠了挠头，说：“下半年他们总会规矩些，我们也可以歇上几个月了。”
　　符纪厉声道：“阿古塔人的铁蹄随时都有可能踏入中原，一时的松懈就有可能会葬送无辜百姓的性命，岂能有一刻的放松？”
　　张卓立刻正色道：“是，殿下。”

　　他们都是血性男儿，但面对符纪时仍觉得拘谨和小心。符纪带兵严苛却不刻薄，但他身上少了那些属于活人的喜怒哀乐，就让人不敢冒犯和亵渎。
　　谭夺星见张卓绷紧了一身肌肉，周炎一如既往地不说话，为了缓解气氛赶忙道：“兵器营那边新想出了些花样，不如陪殿下去看看？”

　　平时关于兵器锻造和发明的事都是谭夺星掌管，他带着符纪去看，指着一把刚涂了浓漆的大刀道：“这就是兄弟们最近琢磨出来的月形刀……殿下小心！”
　　谭夺星的提醒没能来得及，符纪的护腕已经被路过的士兵不小心蹭上了红漆。
　　谭夺星知道符纪这护腕是御赐的，立时训斥了士兵几句。
　　“这漆料特殊，恐洗不掉。”谭夺星懊恼地挠了挠头。

　　符纪正要说无妨，突然怔住了，一时之间想到了什么。
　　半晌，符纪拔腿便走，谭夺星连忙追了上去。
　　符纪没让他跟随，他回到殿中，从木匣之中取出了那日拿到的木书签。
　　在熏彩涂抹的地方有一个清晰的指纹。

　　这个指纹在最初是没有的，但那夜对卫婉起了杀心又放弃后，木片掉落在地面上，将其捡起时，他沾着眼泪的手在表层留下了指纹。
　　就在方才，符纪骤然记起来，熏彩是遇水不会褪色的特制漆料，当熏彩附着在器物之后又被回收，再利用时须用温火重新烧制，才能再次贴合附着在器物上，否则受损的漆质难以贴合器物表层，即使附着上去，见水也容易褪色。
　　而显然，木片边缘上的是已经受损的熏彩。
　　而今日被谭夺星的话提醒，他才觉出不少微妙的疑点。

　　若卫婉与太子有私联，那抹熏彩为何偏偏出现在木书签上？书签只是书房的常用物，按理说不会太常暴露在外面，更不会被人带出去见人。
　　若只是不见面的来往，那痕迹是无意中蹭上去的，也还是说不通，一来不刻意去动，漆质完好的熏彩不会轻易从原器物上剥离，就算脱落了，轻微的剐蹭也难以令漆料附着到新的器物上去。而如真有强劲的碰撞，薄薄一片木书签应该早就折断或者被碾成碎末了。
　　木片上明显的痕迹和褪去了漆色的指纹预示着一种可能——这抹痕迹更像是被人刻意涂抹上去的。

　　因为用力地涂抹，即使没有再炼制，也还是留下了清晰的痕迹，但到底不是完美无缺的，浅浅的水渍就印证了出来。

　　他先前以为那抹漆料是卫婉与太子管制的京军有来往的依据。
　　这样的证据实在太过明显，所以符纪几乎没有怀疑，指纹也没有让他意识到什么。
　　有过太多次的经历，背叛已经让他觉得习以为常，潜意识里甚至觉出了荒唐的真实。

　　说来更荒唐的是，在意识到淑妃骨灰出事的那一刻，符纪并没有因为母妃而感到骨髓中的血液在亢奋地涌动，深宫里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往事，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对母妃怀有的是一种怎样复杂的情感。
　　所有的冲动与怒意，都只是因为他再一次尝到了背叛的滋味。
　　是因为卫婉。

　　他昨日喝醉了，阿铭没有瞧出来，但符纪还记得昨夜的自己都做了什么。
　　他用那样乞求的语气同卫婉说话，没骨气地希冀她能够留在自己身边。
　　这个事实不仅让符纪意识到自己变了，更让他想起了旧事。
　　淑妃当年在明远帝面前亦是如此，为了帝王的恩宠抛弃尊严。酒醉时无意识说出的话让符纪意识到，他或许无意识地走上了他以前反感排斥的道路。

　　殿内幽幽烛光下，符纪摩挲着木片的边缘沉思了很久。
　　过了一阵，他将阿铭叫到身边，让他去探查金英寺僧人的近况。
　　阿铭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殿下具体是想探查些什么？”
　　符纪抿唇道：“关于寺中所有人近段时日的动向，看有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阿铭道：“是。”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来报。
　　士兵道：“殿下，王妃派人送来了一封信，要交给殿下。”
　　阿铭接过，将信递给了符纪。
　　符纪看着纸笺上的署名，他有那么一刻在迟疑，最终还是抬手拆开。
　　……

　　主营那边的士兵传信回去，卫婉得知符纪不打算回府，心里像泼了盆冷水。
　　士兵恭恭敬敬地道：“殿下说过一阵子便是王妃的生辰，问王妃想办什么样的宴席。”
　　一听这话，绿珠她们登时眼睛一亮，心中也欢喜不已。
　　她们近日都快担心死了，害怕卫婉就此失去了地位，但殿下那边既然说要办生辰宴，定然是把王妃放在心里的。

　　她们却不知道，卫婉也想自己去探查些线索，但符纪设下的禁足令不是说说而已，这四四方方的院子哪里走得出去。
　　认清这一点后，卫婉卫婉想了很久，才给符纪写了那一封信，在信中她说想和他好好谈谈，但是看答复，人家压根没想把她放下脸面的那些话放到心里头。

　　至于生辰，这日子连卫婉自己都忘记了，本也从来都没好好过过生辰。如今她犹如困兽，过生辰宴难道就是为了给外头的那些世家贵族做做样子？瞧，楚王妃是有排场的。
　　未免也太冠冕堂皇。大约是失望太浓烈，卫婉没觉得多气愤，只觉得有些好笑，心尖儿堆了冰一般发凉。

　　她让士兵回去禀报，就说身子不舒服，不想摆宴，随便过过就行了。
　　人世间的事，期盼的好事难成，随口提的坏事倒是直接应验了。
　　夜里卫婉练字时觉得头有些晕，但她以为是夜里困了，就搬去床边写了一阵，是绿珠进来发现卫婉面色潮红，探手一触，手底下烫得吓人。
　　她连忙将卫婉扶到床榻上，去熬了退烧的药。

　　卫婉喝了药，烧退下去一些，只是翌日身子又开始发烫。就这么过了几日，卫婉的烧总是反复，这一日清晨就不大起得来，用过午饭就又睡了。
　　秋雨下得淅沥，在房檐下坠成绵连的珠帘。
　　明月和绿珠在廊下说话，绿珠说想找人去殿下那报信。

　　明月不同意，小声道：“算了吧，过两日就是王妃的生辰，殿下现在都没回来，恐怕是……太忙了。”
　　她说得委婉，绿珠一脸不高兴地揪着草叶，说：“忙什么忙，就是压根没上心呗。”
　　“你也知道啊，那还说什么，”明月压低声音，“这大白话可别让王妃听见了，免得王妃心里难受。”

　　卫婉立在窗前，听见明月的话，轻笑了下。
　　她虽然身在此世，心却和大多数已婚嫁的女子不同，不只有宅院这方寸之地，也并不把自己的一切悲喜加注在丈夫的宠爱之上。
　　唯一的烦恼，就是暂时无法自由地出入，但以她目前的身子状况，也只能待在室内养着。
　　无事可做，卫婉把前些时候的信拿出来翻看。即使相隔千里，她也没和卫姝断了联系。卫姝在信中简略地提了些近事，说她过得还不错，还提到卫重升为了刑部尚书，朝中不少幕僚都去了府上贺喜。

　　千里之外的东宫，入了夜，卫姝也在看着卫婉的回信。
　　她还没读完，就听见了脚步声，见太子进来，连忙迎了上去，道：“殿下这么快便沐浴好了。”
　　符昊牵过她的手，狎昵地揽过卫姝的肩膀，低声道：“等久了？”
　　卫姝脸色微红，说：“怎么会。”

　　符昊低头嗅了嗅她刚洗过的乌发间那股清幽的香气，目光扫到书桌上的纸张，问：“在做什么呢？”
　　“在看婉妹妹的信，”卫姝道，“她远在甘州，我挂念得很，就让她无事了便写信给我。”
　　“信看完了吗？”
　　卫姝摇了摇头，正准备说看完再睡，已经被符昊打横抱起，他大步到榻边，一边将卫姝放下一边俯下身，肆意地品尝着她的红唇，吻又往下游离，动手解开了卫姝的衣裳，气息不稳道：“别看信了。”
　　他动作凶狠霸道，卫姝的惊呼声很快就变成了含糊的呜咽，帐幔纷落，掩住了里头的光景。
　　……

　　夜半时分，卫姝早就没了力气，沉沉地睡去。
　　符昊披衣而起，走到桌边拿起信读了读，然后走了出去。
　　他到了外殿，已经有人在外头等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