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奉先逐龙记》珠思吟

2、第二章

　　上朝时在皇宫门前遇上了太尉大人，侯爷心里十分不耐烦。若说以前还有心思敷衍一二，做了那个梦后他是真不愿看到这只肥猪。黑着脸行了一礼，站到路旁让他先走。
　　太尉大人抬手想拍他的肩膀，太高了够不到，改为拍手臂，慈蔼地道：“奉先儿，听说你这几日病了？好利索了么？没好就先在家将养，不用急着上朝，有事为父会派人告知你。”
　　侯爷低着头道：“劳义父惦念，不过小症，已无恙。”他再桀骜，也知道这不是翻脸的好时候。
　　太尉大人又问了几句，很周到的表达了一个父亲对于儿子的深切关怀，向路过的文武百官展现了他和奉先儿的父子情深，方才提着一身肥肉款款而行，转身时眼神就暗沉下来。
　　他能登此高位，当然不是无能之辈。老眼虽浑浊了，识人的本事可没弄丢。吕奉先此人，四分类人，六分类兽，不受掌控，养不熟。他或丁原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吕奉先的忠心，不过是供奉了食物让这虎豹暂时歇息，哪天吃不饱或吃不好了，离开还是小事，可能还会反咬一口。
　　依这阵子的情形来看，反噬的时日不远矣。这小畜生只怕要反，那他也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世人皆知吕奉先是他手中神兵利器，可若不顺手，还是折断的好。
　　但不是现在，还有强敌未除，且先留他几日。
　　小皇帝升座，众臣山呼万岁。
　　然后一如往常，老头子们长篇累牍的奏报听得侯爷昏昏欲睡。真正的大事不会在这里说，尽为些鸡毛蒜皮的事吵个不停。还有些对太尉大人歌功颂德，另一些则隐晦诅咒。
　　要他说这些文人无聊又无能，只会动嘴。那么恨董肥猪的话就找人去杀啊，一次两次杀不了，十次百次还杀不了么？董肥猪又不是金刚！绕来绕去的骂几句有个鸟用！
　　董肥猪心顺时不予计较，心不顺了又要叫他去灭人满门。真烦。
　　侯爷狠掐了大腿一把，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他不是突然对尔虞我诈有了兴趣，而是想弄懂梦里的自己究竟是怎么落到那步田地的。
　　他可是天下第一猛将，论战力无人能敌！
　　为了不让上下眼皮合在一起，侯爷光明正大的活动脖颈，不期然撞上一双惊慌的眼睛。眼睛的主人高坐御座，是名义上的天下之主，却因他的注视惶恐失措，几近发抖。
　　侯爷直直盯了他几个呼吸，在他抬手擦汗时方森然一笑，移开目光。
　　小皇帝依然怕自己，这很好。
　　“大胆吕奉先，竟敢冒犯天颜，该当何罪！”一名忠臣气得直哆嗦。谁也不是瞎子，怎会看不出小皇帝被他吓得失了仪态？董卓至少还做些表面功夫，他却肆无忌惮，丝毫不把陛下放在眼里，简直比董卓还可恶！
　　董卓笑道：“陈大人此言差矣，奉先儿对陛下忠心耿耿，何来冒犯之说？”
　　不等两方再起争执，小皇帝急急忙忙道：“太尉及吕侯的忠心，朕向来知之。陈卿家切莫误会！”
　　董卓满意一笑。在威胁小皇帝这一方面，吕奉先向来有奇效。
　　于是散朝后对侯爷道：“奉先儿，陛下这几日心慕武艺，你且去宫里为他演练一番！”
　　侯爷二话不说就去了。
　　大摇大摆的过龙庭进内宫，无人敢拦。轻车熟路的在书房里找到小皇帝，蒲扇似的大手在他肩上一提，恰似老鹰捉住小鸡，又似恶童抓住布偶，用力晃了几晃，小皇帝紧紧抱着书，眼圈都红了，却忍着没哭。
　　侯爷觉得不过瘾，顺手扫落上排书架上的书，把小皇帝安顿上去，先把他束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扯得乱七八糟，接着一手捏住他一边脸颊挤成各种形状。
　　小皇帝终于撑不住了，呜呜咽咽的哭出声来，眼泪像泉涌。
　　侯爷也终于高兴了，露出了噩梦后的第一个真心笑容。
　　梦境里有很多事情令他不能释然，长安城将破小皇帝却不跟他一起逃走是其中一件。记得当时他气坏了，赌咒发誓如果小皇帝不走的话以后就再也不见他，所以后来小皇帝向他求援他置之不理。
　　谁叫你当时不信我！
　　铁血真汉子，说到就要做到！说不见，就不见！
　　等他消了气想反悔去接人的时候，小皇帝竟然又跟别人跑了！恼得他怒火万丈，指天指地骂了一个多时辰，再次发誓这辈子不见狗皇帝的面，果然，直到死也没见了。如今相见，恍如隔世。
　　我明明是好人，明明从来没有欺负过他，他为什么就不信我呢？
　　侯爷边想边把小皇帝的脸掐得通红。
　　小皇帝大着胆子捂住眼睛，大颗大颗的泪珠从指缝里流出来。哽咽道：“放开朕。。。。。。让朕下来。。。。。。来人。。。。。。呜呜。。。。。。。”
　　侯爷松开手，笑道：“今日朝上，陛下为什么那样看侯爷？”
　　小皇帝抽噎道：“吕侯微恙，几日不曾上朝，朕甚为担忧。”
　　侯爷伸指弹他的额头：“是高兴还是担忧？”
　　小皇帝连声道：“不是高兴，朕不高兴！吕侯好了么？”
　　侯爷长叹一声：“好不好的有什么要紧，你们都盼着侯爷死！”索性张开四肢闭目平躺在地。书房里有地龙，有厚褥，很舒服。
　　可不盼着你死么！
　　我跳下去能不能砸死他？小皇帝内心挣扎，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他看起来这么巨大，大约是砸不死的。
　　侯爷眼睛是闭上了，嘴可没闭上：“陈陆仁那酸儒竟敢在朝堂上对陛下指手划脚，想必有了二心。明日就把他调出京城罢。这也是太尉大人的意思。”
　　小皇帝语音软软地道：“朕听太尉的。”
　　侯爷蓦然挺身而起，一把掐住小皇帝细嫩的脖子，黑煞神似地喝道：“他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自古未见如你这般天子，他要你让出江山，你是不是也让了？如此懦弱，怎对得起你家祖上？”
　　小皇帝哇的一声又哭起来。
　　侯爷越发有兴致，接着教训，直骂得口干舌燥才出了书房，故意不把小皇帝从书架上抱下来，还黑着脸交待书房外候着的人不到天黑不准进去，存心让小皇帝吃点儿苦头。
　　谁让他竟然敢不信他吕奉先！
　　侯爷不知道的是，他离去之后，在他眼里没什么胆量的面团似的小皇帝毫不犹豫的往下便跳，窝了脚也不呼痛。一瘸一拐的从某本厚厚的典籍中抽出张画，死力往脚下践踏。
　　那画上赫然是朵栩栩如生的凤仙花。
　　小皇帝圆圆胖胖的软嫩小脸扭曲成一团，边踩边压低了声音怒骂：“吕奉先，凤仙花，死凤仙！身为男子却叫个娘们兮兮的名字！总有一日，朕要你项上人头。。。。。。”骂着骂着忽然忆起他临走前说的那番话，莫非他和那肥猪有了嫌隙？
　　不不，肯定是他们合计试探自己。这两人狼狈为奸，董肥猪要借凤仙花的力，凤仙花要借董肥猪的势，不到最终瓜分利益的时候不会轻易闹翻。
　　小皇帝深觉人世艰难，振兴汉室无望，颓然撕了画，抱着膝盖喃喃道：“父皇，皇兄，七儿做不到，七儿很累，很怕。。。。。。”越说越心酸，袖袍都被泪水打湿。
　　这次是真的哭了。
　　他不容许自己软弱太久，没一会儿便擦干眼泪，面无表情，端端正正的扎起了马步，手上还举着一本好不容易找到的兵纪。自从当上皇帝他就养成了只要有机会就习武健身的习惯，这样也许没什么用，他再怎么努力也成不了吕奉先那样的人。
　　但至少可以让身子骨强壮些，他得好好活着，睁大眼睛看这些乱臣贼子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他和少帝弘农王刘辩，原本关系并不亲密。一个是正宫所出，却怕宫里养不活送到民间由道人教养，与父皇并无多少情份；一个是宠妃之子，母被正宫所害，自幼长在皇太后跟前，深得父皇喜爱。这样的两个人，未曾见面已有宿怨。
　　若没有后面的那些事情，他们大约也会像历朝历代的皇子一样争权夺位，人头打成猪脑。然而他们没有那样的机会。
　　大汉基业来得艰难，毁坏却容易得紧，而且速度快得惊人。父皇在世时其实已经露了败相，只是那时的他懂些什么呢？垂髻稚儿，每日所求不过皇祖母的宠爱和父皇的赞许，虽然何皇后每见必出恶言，也不过是让他更厌恶宫外的皇兄一点，并不能造成实质上的伤害。
　　后来父皇生病了，把皇兄接进皇宫，宫人们看他的神色都带了怜悯，向来疼他的皇祖母抚着他的头顶叹息。他虽小，却不是什么都不懂。心里的惶恐几乎掩饰不住，在何皇后面前更为谦恭。
　　那个宫外长大的皇兄却与其母不同，很乐于跟他亲近，只要有空就会到他宫中玩耍。脸上的笑容纯粹得不像皇家人，哪怕刚被父皇训斥一顿，转眼也会笑着带他去捉虾钓鱼玩耍。
　　父皇仙去前已经说不了话，把他和皇兄的手紧紧拉在一起。那一刻他前所未有的感受到他们流着一样的血，是真正的血脉至亲。
　　皇兄名正言顺的继承了大统，对他比以前更好。局势却一日比一日坏，他们不得不在各色人等的挟裹下从洛阳跑到长安，说是迁都，实际上就是逃跑。更糟的是君不像君，臣不像臣。
　　死了个奸臣，活了个忠臣。来了个忠臣，变成个奸臣，奸臣却说自己是忠臣。。。。。。一步步的，臣子有了更换君王的权利。他那宫外长大的皇兄，终被折磨得失去了笑容。
　　皇兄真的不适合当皇帝，他忍不了，低不下头。他应当是闲云野鹤的世外之人，不应活在这腌臜世间。
　　小皇帝清楚的记得，皇兄辞世前一夜和他睡一个被窝，勾着他的手指要他答应三件事。第一件，在他有足够的能力前不要留下后嗣；第二件，不要相信任何人；第三件，尽全力光复汉家江山，若尽了全力也做不到，便伺机逃出这些豺狼虎豹的掌心，改名换姓隐藏身份，高高兴兴的活下去。
　　总之，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当时他虽然年岁还小，却真的明白皇兄的意思。皇帝，自然是越小的越好控制，皇兄即将长成，所以他被推上皇位，若是他有了子嗣，贼子们也就有了更好的选择，说不得他便要步上皇兄的后尘，倘若贼子们选择留他，子嗣要么被养废要么同样被控制；至于“不要相信任何人”，无需皇兄提醒，刘氏皇族，打从老祖宗起就没真的相信过别人；第三件却是抛除身份之后做为兄长对他的深切祝愿了。
　　但他注定要辜负皇兄的期望。皇兄在宫外长大，所以能轻易说出改名换姓的话，他却不行，长于皇宫，有些东西早已深下骨髓。
　　他是高祖第二十世孙，“刘”这个姓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无论荣耀或耻辱，他都不能背弃这个姓氏。

作者有话说

　　珠珠历史渣，经不起考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