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沉雀逐青蛉（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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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龙陵斩龙的传奇，时人皆知。但口耳相传，终不如亲眼所见。
当庞然的真龙幻影如烟如雾地蒸蔚，再逐渐凝实，吴疾周遭宾客们的坐席亦被幻雾掩匿，消失于无尽的虚空之中，人声随之散去，为这条如幻似真的巨龙让出无尽广袤的一方空间。
此刻在吴疾眼中，场中只余他一人、它一龙，几能让人生出错觉——
那或许是一条真龙。
它通体银白，龙身的密鳞泛着斑斓的幽光，只一双龙眼，已有寻常抱鼎的大小。昂起的龙首上鬃须无风而动，远望似海波湍流，又像是云要化作了雨。
与任何书画上所载皆不相同，它有高耸的龙脊、突出的前胸，背生薄翅、翼膜近乎透明。以人的观感来看，它既不狰狞，也不温柔，却有一种奇诡的吸引力——
直到龙陵弟子长剑的宝光次第破开迷雾，一个又一个人影出现在场中，围绕着银龙负剑高飞，吴疾方才回神，意识到：这并不是真龙，只是幻影。
龙陵弟子们宛如银蓝的流星冲破幻雾，却又在庞大的龙首前显得十分渺小。巨龙自云雾中踏出一对趾爪，眸中闪烁着类人的灵性，眼珠微动，视线追逐着这些蚊蚋一般的人类。
灵剑非凡铁，在弟子们的催动下宝光大盛，劈砍于龙鳞之上，却连火光都擦不出一星半点。
似乎是为这些细碎的攻击所扰，龙不耐地喷出一口鼻息。
这一口鼻息，本该只是马尾扫去蚊蝇、人手掸落灰尘似的无害。但龙的一呼一吸，已是世上的大威能——
那鼻息气流过处，龙陵弟子剑上宝光已然黯淡；天上的云涡湍急地翻滚，迅速染上了灰霾，隐有风雷之声夹杂其中！
龙陵弟子们察觉到危险，纷纷聚集在一处，撑起法阵自保，然而阵上法光也不过亮起一瞬，就像他们手上的剑一样失去了光泽。接天的灰霾迅速吞没了天穹，沉沉地下压，观之令人生出窒息感。
然，这只是龙的一口浊气——
吐息一毕，龙复又昂起头颅，缓缓吸气。
在这方幻雾铸就的小天地中，所有的生命似乎都随之崩解了。
地上的花石草木，全都化为了齑粉；而那些勉力支撑的龙陵弟子，身躯也一个个粉末状地碎去，飞散出灰色的尘烟。
吴疾忽然看懂了：尘烟之所以是灰色，是因为人类肉身所化的尘烟，有些是白色、有些是黑色，混在一起才是灰色。因为那黑色的尘烟被龙息吹走了，只剩下白色的、晶莹剔透的，被吸入了龙口。
他随即意识到，那不是血肉燃尽化作的尘烟，而是某种纯粹的能量。而这种能量，就是龙的食物。
一呼一吸，万物消融。
这就是曾经肆虐于东土的龙祸。
以生命为食的龙，原来是一切生命的天敌。这样的威能，绝非人力所能抵挡。
吴疾为眼前所见所慑，心神动摇，不禁想到：能斩龙于野的，又是什么样的大能修士？
巨龙的身躯逐渐脱出云团，龙脊高耸、龙尾摆动，通体白鳞盈漾潋滟波光。
直至龙飞掠到近前，吴疾骤然看清了那些“波光”是什么。
那些在龙鳞缝隙流淌的、看似是天然的流光，实为——吴疾大为不解地望着“它们”，不知该如何定义
它们”的存在——它们像是有色彩的、光辉灿烂的幽魂。
一束束“幽魂”在龙鳞间游弋，它们并非整体，只是聚拢起来时远看正像波光；每一簇幽魂的头部都缀着暗光，形成妖冶如狐的“眼”、细缝似的“嘴巴”，无形无质，之所以能将其定义为眼和嘴，是因为当龙尾近乎贴面飞过时，吴疾清清楚楚地与几双“眼”对视了，那些双眼下面的细缝纷纷弯起弧度——那是笑容。
它们有情绪的、是活的。这情景让吴疾忽然想到了某些巨大的水生生物，它们或是被寄生、或是与其他小鱼伴生。
“那是妖灵？”姜不和惊讶的声音响起，“老古籍说妖以龙为舟，横渡小灵洲天堑……”
吴疾愣了一下，朝姜不和坐着的方位伸手进幻雾一扒拉，果然摸到了疑似姜不和的后脑勺。原来坐在旁边的姜不和并没有消失不见，只不过是被幻雾遮了身形。不难想到，其实所有寿筵的宾客都被幻雾遮蔽了视野，营造出天地间只有一人的幻境，极大地增加沉浸感。
姜不和幽幽道：“别摸了……”
吴疾哈哈哈地收回手，低声问：“妖灵是什么？”
“故纸堆里的传说了，知道的人很少，”姜不和说，“如今西土极南，尚有大灵洲在，但鲜有人知道原本还有个小灵洲。小灵洲原是个浮岛，大约在东西土中间的入海口处，据说是妖类的栖息繁育地。那里海流汹涌，非人力能通行，唯有妖灵乘龙渡海，去往小灵洲，方能孵化为有形的妖类。妖灵是什么，无人得知，也有一说妖灵去小灵洲化形就像人类投胎，妖灵的来处不可考，应该是在大陆上自然孕育的，天生就有灵智，不食不饮，却又是活物。这只是传说，如今根本没人见过妖灵和成妖。”
在时人的认知里，常有“狐狸成精”、“鬼怪作祟”等等传说，普通百姓往往将那些神异诡奇之物含糊地统称为妖魔鬼怪之流，并没有清晰的定义。但吴疾知道，在修士的定义中，鬼是鬼，祟是祟，有祟气的严格来说就是“邪祟”，时人口中的妖魔、秽物，其实就是泛指邪祟；没祟气的“魔法神奇生物”，如抱鼎、蜜翁、仙人袖等，甚至并不将其与普通的飞禽走兽严格区分，都只是兽类而已。至于“妖”这个概念，其实压根儿就不存在，纯属民间杜撰。并且，此界和疾次元的热门妖怪传说颇有类似之处，像是诸如“山里的野兽修成人形”、“一根儿笔修成了笔仙”等奇幻故事，亦有“狐狸精”这类群众喜闻乐见的大众IP。
所以，在此之前，吴疾一直以为“妖”是个伪命题，不意古籍中还真有“妖”可考，果然还是小姜博闻强识，“所以妖到底是什么样的？和民间传说相不相通？”
姜不和道：“观书中描述，妖类与人类一样，都是天然孕育的族类，实与民间传说里的动物化型、物件儿成精没有任何相干。再多的也没有别的记载了，书上文字也不能尽信。”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别说妖了，或许连真龙都是不存在的，没准儿只是十三龙陵给前人传承生造的添头呢。”
吴疾：可我手上的伏龙宝盏可做不了假。
只是这事儿涉及十三龙陵机密，不能向外透露，因此吴疾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替十三龙陵挽尊。他这会儿已经完全出戏，没再去看场中的幻象，忽然一阵狂风骤起，幻象飞龙身上的妖灵四散而飞！
无数妖灵拖着光尾四散而落，宛若开水入油，一时间缭乱炫目，吴疾看得呆了，本以为是什么表演效果，忽听一声爆喝：“谁！？”
这声音有几分耳熟，却又因为勃然的怒火而失了真。话音落下，巨龙、妖灵、天地云雾，种种幻境就像被吹熄的烛火一般，陡然扭曲地散去，露出原本的元龙大殿——
所有宾客的坐席，依旧排列有序，席上的珍馐仍在冒着热气，大多人仍然坐在原位，脸上多是惊讶、无措的神情，为一场盛大表演的突然终止而茫然四顾；唯有张浸所在主位旁的宾客，全都站了起来，其中又以一青衣修士为首，他须发皆张、狂怒已及，袖袍鼓胀地浮在半空，手中剑已出鞘，正是曾为吴疾邻居的青聆峒主。
而原本站在青聆峒主身边的温澡，一手掩袖，另一只手臂染上肉眼可见的黑气，尽管距离有些远，吴疾还是感知到了那黑气上邪祟的气息。在温澡面前，那只方才引起吴疾注意的漆黑剑盒，此刻已经被一削为二、断口整整齐齐，盒盖与盒身敞开，内中空空如也，唯有祟气仍在涌出，不断地缠绕着温澡的手臂。
温澡的脸色极为难看，身周法光乍现，压制住身上的祟气，阴森森道：“好手段。”
青聆峒主神志大乱，咆哮道：“有宵小毁棺盗剑，便请诸位帮姓季的拿得此獠，暂勿离殿！！”说罢猱身而起，抬手就要挥剑劈落殿门的巨锁！
他的剑尚未落下，关净帚的讥笑先至，华服大袖翩飞间法光炽盛，压向青聆峒主，口中凉凉道：“别人家的寿筵，季先生倒是闹得声势浩大，就便是什么样的宝贝，也得避避主人家的风头呀。”
她的法光去时汹汹，到时却少了七分劲道，竟只是削掉青聆峒主一片衣袖，无异于火上浇油，使得青聆峒主直接回剑对上了她。班采这时也站了起来，皱眉道：“季先生，勿要急躁——”
随侍在殿中的的青聆峒弟子纷纷站起，有年轻意气的弟子厉喝道：“关山人还是少管些闲事罢！”另有其他人或附和要落锁、或与临近的溅花观门人对峙。
溅花观上行下效，弟子的嘴只有比关净帚更刻薄的，其中一人嬉笑道：“尔等如此扰攘，刺得人耳痛，真是好中气、好门风啊，不愧是西土叫得上号的好山门。”
殿中宾客反应过来，纷纷骚动，瞬间乱将起来，恰好有人在吴疾不远处低声问：“那剑棺里装着的是什么？”
吴疾方始明白，原来那不是“盒”，而是“棺”——人用的棺椁装的是亡者，剑用的棺椁装的又该是什么？
他是这样想的，也就轻声这样问了，却没听到身边姜不和的回应。他回过头去，就发现身边的坐席已空无一人，姜不和不知所踪。
吴疾登时瞪圆了眼睛。
那边厢，温澡森寒的声音压过一切噪音，响彻大殿：“我元龙陵的正殿，非掌门山人死丧绝不关门，无人能破此例。”
他说完这话，坐在首位的张浸，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刹那间，殿中发生了一种奇异的改变。
吴疾起初只是觉得身子狠狠一沉。殿中其他人，也全部感觉到了这种改变，所有人都惊疑不定地闭上了嘴——浮在半空的青聆峒主忽然如同无凭的纸，慢慢飘落回坐席，面色青白交替；而旁边以袖掩口的关净帚，身周的法光骤然黯淡消失，就连她那锦绣的衣衫都仿佛失了色。
所有十三龙陵的人，仍旧身姿板直地坐在原位，不发一言，就连最刺头的温澡也冷哼一声，坐了回去。
吴疾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原本萦绕在身周、无处不在、可以向天道借用的“法”，此刻只剩一片空无，他已经丝毫感知不到。所有的修士，此刻似乎都成了普通人——
张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花白的双眉连眉梢都未曾动上一动，依旧是那副和和气气的模样，缓声道：“稍安勿躁。”
整个元龙殿中，唯有这个老人身上还亮着盈盈的法光。
作者有话说
第90章 沉雀逐青蛉（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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