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如华》安雪洋

3、繁华落尽

　　我醒来时，已是暮春的黄昏。
　　映入眼帘的是绣着并蒂莲的床帐，空气里有淡淡的药香。我坐起身，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白皙，纤细，属于一个凡人少女的手。

　　这不是我的手。

　　五百年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紫川河，睿湍，生死蛊，还有死亡前那一刻锥心的痛。我明明该魂飞魄散的，为什么还活着？

　　“小姐，您醒了？”一个丫鬟推门进来，看见我坐着，脸上露出惊喜，“太好了，您昏迷了三日，老爷担心极了。”

　　老爷？小姐？

　　我环顾四周。这是一间布置精致的闺房，梳妆台上摆着铜镜。我踉跄着下床，走到镜前。
　　镜中的女子约莫十五六岁，眉目如画，肤若凝脂，是个极美的少女。可这不是我，不是花妖紫尘。

　　门外传来脚步声，沉稳而有力。
　　进来的是个中年男子，一身月白长衫，腰佩美玉，气度不凡。他看着我的眼神很复杂，有关切，有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

　　“如华，你终于醒了。”他在我床边坐下，语气温和，“身子可还有哪里不适？”

　　如华？赵如华？
　　我忽然明白了。我重生了，重生在另一个女子的身体里。而眼前这个人，应该就是当朝宰相，赵拓，也是这具身体的父亲。

　　“爹爹……”我试着开口，声音虚弱而沙哑。
　　赵拓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烧退了就好。你这次病得凶险，可把为父吓坏了。”

　　他的动作很温柔，可我却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一丝冷漠。那不是父亲看女儿的眼神，更像是在打量一个物件，评估它的价值。

　　“我没事了，让爹爹担心了。”我垂下眼，掩去心中的警惕。
　　“没事就好。”赵拓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我，“有件事要告诉你。皇上为睿湍王爷选妃，为父……将你的名字报上去了。”

　　睿湍。
　　这个名字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我的心里。

　　“爹爹……”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女儿还小，况且……”
　　“况且你心里有人了，是吗？”赵拓转过身，脸上挂着笑，眼神却冰冷如霜，“那个叫苍和的江湖郎中？”

　　我愣住。苍和？那是谁？

　　赵拓走近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如华，为父知道你对那郎中有情。但你要明白，你是宰相府的千金，你的婚事从来不由自己做主。睿湍王爷是皇上最看重的弟弟，嫁给他，是你，也是咱们赵家最好的选择。”
　　“若我不愿呢？”我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

　　那一瞬间，我在他眼中看到了毫不掩饰的威胁。

　　“你若不愿……”他俯下身，在我耳边轻声道，“为父就让你知道，没了宰相府千金的身份，你会过上什么样的日子。”
　　说完，他直起身，又恢复了那副慈父的模样：“好生休息，下月初五是你及笄之日，也是你出嫁之时。”

　　门开了又关，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陌生的容颜，忽然觉得无比讽刺。前世是妖，为情所困，死于非命；今生为人，却又要成为政治的筹码，嫁给那个我曾亲手杀死的人。
　　命运到底要玩弄我到什么时候？

　　梳妆台上放着一个朱玉色的盒子，系着金丝绸带。我鬼使神差地打开，里面是一枚玉佩，温润通透，背面刻着四个字：
　　相思如华。

　　指尖触到玉佩的瞬间，一股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熟悉，又陌生。仿佛这玉佩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我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门外又传来敲门声。

　　“小姐，该用膳了。”

　　进来的还是刚才那个丫鬟，可她此刻的神情与先前截然不同。没了恭敬，没了关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她把食盒放在桌上，掀开盖子。里面是一碗清粥，两碟小菜，寒酸得不像宰相府千金该吃的。

　　“小姐请用。”她的语气冷淡。
　　我看着那些饭菜，忽然笑了：“宰相府已经穷到连顿像样的饭都供不起了吗？”

　　丫鬟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小姐以前，从不挑剔这些。”
　　“以前是以前。”我拿起筷子，在粥里搅了搅，“我现在病了，需要补身子。去换些好的来。”
　　“小姐莫要为难奴婢。”丫鬟站着不动，“这是老爷吩咐的，说小姐病刚好，饮食宜清淡。”
　　“是吗？”我放下筷子，抬眼看着她，“那爹爹有没有告诉你，我若饿死了，谁来嫁给睿湍王爷？”

　　丫鬟的脸色变了变。
　　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虽然这具身体虚弱，可我毕竟是活了五百年的妖，气势上足以压倒一个凡人。

　　“我不在乎你是谁的人，也不在乎你听谁的命令。”我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但你要记住，从今往后，在这里，我说了算。现在，去给我换饭。”
　　丫鬟咬紧嘴唇，眼神几经变幻，最终低下头：“……是。但你也别忘了，你既然已经收了主子的「相思如华」，就不要妄想着违背契约！”

　　她端着食盒退了出去。门关上的那一刻，我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连思考她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的力气也没有了。
　　装强势也是需要力气的，这具身体实在太虚弱了。

　　夜深人静时，我躺在床上，握着那枚“相思如华”玉佩，怎么也睡不着。前世今生的记忆交织在一起，像一团乱麻。

　　睿湍还活着，而且即将成为我的夫君。
　　这是命运的玩笑，还是另一场阴谋的开端？

　　窗外忽然传来极轻的响动。我警觉地坐起身，看见一道黑影从窗口掠入，悄无声息地落在房间中央。
　　是个黑衣人，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黑衣人朝我走来，我本能地做出防御姿势。可他却停在了几步之外，抬手，缓缓摘下了面巾。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那是一张年轻而英俊的脸，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他看着我的眼神里，有震惊，有狂喜，还有……深深的眷恋。

　　“如华……”他的声音在颤抖，“真的是你……你还活着……”

　　我愣住了。这个人认识赵如华，而且关系匪浅。

　　“你是谁？”我警惕地问。
　　他脸上的狂喜瞬间僵住，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痛楚：“如华，你不认得我了？我是苍和啊，你的苍和。”

　　苍和。赵拓白天提到的那个名字。

　　我看着他伸过来的手，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就是这一步，让他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

　　“原来如此……”他苦笑着收回手，“赵拓说得对，你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该记得什么？”我问。
　　苍和深深地看着我，那眼神像是要把我的模样刻进骨子里：“记得你我之间的约定，记得‘相思如华’的契约，记得……你曾答应过我，要陪我走完这一生。”

　　契约？又是契约。

　　我忽然想起白天那个丫鬟说的话：“你既然已经收了主子的「相思如华」，就不要妄想着违背契约！”
　　主子？难道苍和就是她口中的主子？

　　“‘相思如华’到底是什么？”我举起手中的玉佩。
　　苍和的瞳孔微微收缩：“它还在你这里……太好了。如华，你听我说，这枚玉佩不是普通的玉佩，它是苗疆的圣物，也是……一道古老的婚契。”
　　“婚契？”
　　“五百年前，苗疆最后一位大祭司为报答救命之恩，将本命蛊‘相思如华’赠予一位恩人，并立下契约：持此玉佩者，当与祭司后人结为连理，生生世世，不离不弃。”苍和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就是那位祭司的后人。而你，赵如华，是这一世的契约者。”

　　我握着玉佩的手在发抖
　　五百年前……那正是我还活着的时候。难道那位“恩人”，就是前世的我？

　　“可赵如华已经死了。”我看着苍和，“现在的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赵如华。”
　　苍和摇头，眼中泛起苦涩的笑意：“不，你就是她。你的魂魄里有她的气息，也有……另一个存在的气息。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他上前一步，这一次我没有后退。

　　“如华，无论你记不记得，契约已经生效。”他握住我的手，将一枚药丸放在我掌心，“这是缓解蛊毒的药，你前世中的生死蛊，毒性未消，每月十五都会发作。服下它，能减轻痛苦。”
　　我看着掌心的药丸，又看向他：“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契约。”苍和笑了，那笑容里有种近乎悲壮的温柔，“也因为我曾答应过你，无论发生什么，都会护你周全。”

　　窗外传来打更声，苍和神色一凛：“我该走了。记住，下月初五之前，务必服下这药。还有……小心赵拓，他远比你想象的复杂。”

　　他重新蒙上面，纵身跃出窗外，消失在夜色里。

　　我握着那枚药丸，和那枚名为“相思如华”的玉佩，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