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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隔墙之友(下) ...

  •   06
      “这么说,贺茂大人说的‘这孩子’……”

      “是的,博雅大人,那就是晴明大人啊。当时我和童女还没能够化形,一直在晴明大人胸口的衣服里藏着,因此看得清清楚楚,与父兄一起跪在那里的人,就是您啊。”

      “……因为完全没有抬头看,所以我根本不知道啊。所以说,就是那样咯?晴明拒绝了我父亲的要求,并且劝说了他师傅……果然这才是晴明的作风啊。”

      牛车缓缓地前行,宽敞的大车之内,博雅以及童男童女回忆了有关于五年前的整件事情的情形。

      事情谈到这里,博雅倒是松了一口气下来,惆怅又高兴地感叹:“果然晴明是个难得和我胃口的家伙……居然在这件事情上欠他人情,还真是没想到啊。”

      博雅的父亲后来拜访了另一位阴阳师,请他以及他的弟子进行祭祀,可以说,在京城里,唯一拒绝参与这件事的,只有贺茂家的阴阳师。

      而这一切都是晴明帮忙劝说而造就的结果……这么想的话,神乐后来跟在晴明身边,说不定也是天注定的。

      “所以说——”童女揪着博雅的袖子摇啊摇,“晴明大人是绝对不可能讨厌博雅大人的啊!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晴明大人为人类说话呢!”

      “为人类是什么意思啊?”

      “晴明大人对我们这种小妖非常温柔,”童男告诉博雅,“但是可能是因为出身的缘故,他很少为人类说好话……为了一件其中只有人的事情而向师傅进言,是非常罕见的事情。我还记得,当时晴明大人还对我们说,‘看源家父子五人,只有源博雅面带不平,还算尚有亲情在心,其余人都对‘人祭’毫无真心羞耻之意,这样的人,在这世上又有什么价值呢?’。”

      “哇哦,不是吧,晴明居然这么说我啊?不对,我比他还大三岁,当时他那个年纪居然就能这样评判人了吗?”

      博雅简直无法想象那样言语犀利的晴明。晴明在他的印象里永远都是优雅温和的形象,即使出身并不高贵,他却也有着不输给任何人的风仪,而就是这样手握强大力量的阴阳师安倍晴明,却是个可以给睡不着的小妖怪读睡前书,每次上街都会给神乐带小玩意儿,以及只要是可以维护京都的和平,什么麻烦事都愿意做的老好人。

      “果然一直没在大场合和晴明照面只是巧合么……”博雅说。

      “晴明大人现在和博雅大人是好朋友,”童女说,“那么之前晴明大人讨不讨厌博雅大人,这点很重要吗?”

      “…… 你说的对。我也只是好奇罢了。”博雅打开随身带的食盒,拿了两块酥饼分给童男童女,“辛苦你们跟我一路过来,去吃点东西休息会儿吧,想飞也行,不过别飞太远,这边已经是郊区了,弄丢了你们我还得费劲找回来。”

      “嗯嗯!谢谢博雅大人!”

      07
      载着礼物,博雅,以及童男童女的牛车在快要到达晴明的老家时,遇上了一场不小的雨。

      介于接下来的路都泥泞难走,博雅便要求车子暂停,以及禁止童男童女在外面飞,而是让他们到车子里来睡觉,想想晴明平时多么照顾这两个化形都还不算利索的小家伙,博雅就有种照顾别人家孩子的忐忑不安。

      因为在路上停了这么一段时间,因此赶到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

      “你们知道晴明的亲族住在哪儿吧?”博雅向童男童女询问着,兄妹俩点点头,于是他说:“那么这些礼物你们就带着我的随从一起送过去——不许恶作剧,尤其是你,童女,再讨厌也不可以恶作剧,听到了没有?”

      童女气鼓鼓地点点头,博雅揉揉她毛茸茸的小脑袋,对自己的亲信随从说:“别让那群人欺负这两个小家伙,必要的时候把它们原型踹袖子里也可以,知道吗?”

      博雅的随从是从小跟着他的奴仆,和他出生入死多次,也见过不少妖怪,因此丝毫不惧怕童男童女,反而笑眯眯地应了一声,便跟在童男童女身后找安倍家宅邸去了。

      “不过,大人,您要去哪儿?”他临走前多问了一句。

      “找晴明那家伙去啊。”

      博雅从车里拿出自己的驱魔弓以及箭筒,回答道。

      “可是……大人您不认路吧?”

      “谁说的。”博雅把弓背在背上,“我对这地方可熟的不能再熟了。”

      08
      可能是因为才下过雨的缘故,博雅所走的这条路上,有些许潮湿阴冷。

      “晴明大人的母亲埋葬在荒野中,因此每到祭日,晴明大人都会前去为母亲在荒野中守七天的夜。”
      活了很久,喜欢小孩,又从小时候起就偷偷照顾着晴明的姑获鸟如此告知博雅。

      而博雅则熟门熟路地踩过乡间的田埂,顺着雨后清新的晨风,走过这片不算贫瘠也不算富裕的土地,路过某间落魄的宅院时他停顿了一下,在确认里面毫无人烟以后却又扭头不理。

      最后他终于到了这片地方最大,坟地最多,也足够称得上荒野的地方——

      ——而就在博雅刚刚踏上那块土地的第一步,一个直愣愣的蓝色背影便清晰可见,不用博雅去辨识,那头银霜一样的长发便是最好的标志物。
      不知道为何,一旦看到这个背影,博雅心中连日以来的郁闷与烦躁,全部都一扫而空。如果要说出比喻的话,对了,就好像修剪过度的园林与大地突然盖上了白雪,拂去并遮盖了所有一样。

      “喂,晴明!”
      博雅呼喊着,他的声音里不知不觉带上了快活的情绪。

      身穿蓝色羽织的那人本端坐在一座墓前,听闻这句呼唤,立马转过头来,在一愣之后,露出一个笑来。

      “……是博雅啊。”

      “是啊,你怎么一点惊讶的情绪都没有?”

      “因为从昨晚开始,就能感知到博雅的灵力在接近,所以我知道你在往这边来。”

      晴明安然自若地说。

      “……你这家伙,到底有多么大的能耐啊?”以灵力来感知对方的存在,这种事情是博雅连想也没想过的,妖气之所以能被感知,是因为那是‘非同源’的东西,是天地间的异物,但是他和晴明同为人类,也就是说,能感知妖气的博雅,却没办法感知晴明,这就和水与水可以互相融合,水滴入油中却会溅起激烈的油花是一个道理。

      “呵呵。说起来,博雅为什么会来这儿?”

      “还不是你这家伙,”博雅一屁股坐下来,“明明是来看望家人,居然连拜访礼也不带,你还想要你的名声变得有多烂啊——还好你师兄让我带来礼物过来,听说前几年也是他打理的。”

      “家人?”晴明轻轻笑了一声,“我只知道这里是逝去母亲的坟茔,需要身为独子的我来守夜祭拜。如果连见面都呼喊不出名字的话,这样去拜访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尴尬吧。博雅又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因为我曾在这附近住过啊。”博雅干脆地说着,指向一个方向,那边的树影之间确实流露出房屋的尖尖角,“我们家在这里有座别院,我小时候曾住过一段时间,城里只有各种达官贵人的宅院,哪有乡间地方大,所以这里的路我几乎都跑遍了,找到这里也不麻烦啊。”

      “不过,”博雅看着那座伫立于晴明面前的坟茔,“居然葬在这里……据我所知,只有平民会把人埋在这种地方吧,你们家虽然没落,好歹也是官员的后代……”

      “因为我的母亲,在族人看来,只不过是一个乡间随处可见的女人而已。”晴明叹息着说,“在白狐之子的传闻疯传之下,没人会知道她是我的母亲——这就是安倍家的安排。”

      “哦,对,八百比丘尼说过,白狐之子的传闻是假的……”博雅看着身边端坐的晴明,不由自主地把心声说出嘴,“……不过真的是假的吗?很难想象啊。你父亲呢?妻子埋在这里,你父亲就没有说些什么?”

      “父亲的话,大概也是觉得母亲丢了他的颜面,因为他在这之后,又和别人生育了子女,”晴明平淡地回答,“我来的时候,这里既没有新鲜的贡品,香油也燃烧殆尽,想来被我称作父亲的那个人,已经忘了母亲这么个女人吧。”

      “……抱歉啊。”

      “不,没什么好抱歉的,”晴明拿折扇敲打着掌心,“因为已经不记得了,所以提到这些事情并不会觉得难过……只是有时候会觉得,在这儿的母亲太可怜了。”

      他说着,垂下头,伸手拂去一片掉落在母亲坟茔上的叶子,银色的长发因祭祀而没有束缚,全然垂在脸侧,遮住了他的表情。

      “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我还在想,既然觉得丢脸,为何又会和她诞下子嗣呢?”晴明说,“族人如此唾弃这个女人,又为什么会允许她成为父亲的侍妾呢?后来我得知了一件事情,才恍然大悟。”

      “什么事情?”

      “听说是在父亲成年的时候,祖父请人为他占卜,”晴明的手里捏着那片草叶,转动着,叙事的语气淡漠地就好像那是别人家的故事,“占卜的人说,父亲终会诞下无与伦比的,天人一样的后嗣,他的第一个孩子其成就会盖过所有人的光芒。”

      博雅越听越糊涂:“你是在夸自己还是在干嘛?这样的占卜结果不是很好?”

      “但是我的伯父大人心有不甘,”晴明说,“他害怕弟弟的子嗣太过出众,会分去自己孩子的家产,甚至改变他在族里的地位,因此便派人找来母亲这样的乡下女孩,设下诡计让父亲与她生下孩子……似乎是觉得这样做就可以让父亲拥有平凡的孩子呢。”

      博雅瞠目结舌:“这……”

      “我听说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反应,”晴明说,“也许乡下的落魄生活真的让他们视野变窄了吧,这样的事情也能够做得出来。”

      “……但是也很准啊?”博雅上下扫视了一番晴明,“虽然不是天人什么的,但是你确实拥有他们所不及的成就和才能吧。”

      “弟妹确实资质平平……但如果我是天人的话,凡人的血脉也不会束缚住天赐的才能吧,”晴明摇摇头,笑着朝着叶子吹了一口气,叶子便飘飘然从他的掌心落下,“更何况我也不是什么天人,只不过是个守护京城的阴阳师罢了。如果世上有天人,却不肯在有灾厄降临之时守护人间,那我宁可只当一个普通的阴阳师。”

      “哈,这是这样!”博雅拍了拍他的肩膀,爽快地道,“没想到你和我想的一样啊,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啊,与其结识天人,我也更愿意结识阴阳师安倍晴明!”

      “那可真是我的荣幸。”晴明微笑着调侃,“能够得到博雅大人这样的赏识。”

      “喂你这家伙——”博雅也笑了。

      “不说多的了,既然来了,那么我也该走了。母亲的坟茔今日起便已经不需要我再守护了。”

      说完,他再为母亲添上一点香油,再念了一句咒语,护住这边的土地,令魑魅魍魉不敢靠近,便拍拍手,站起身来。

      “来,回去吧,博雅。”

      09
      女儿节如约到来。

      樱花树与生机盎然的野花丛丛片片妆点了这并不富丽堂皇的庭院,纸人式神们轻飘飘地为树梢上挂上祈福的符咒,端上准备好的花形美食与甜果子奉给女孩子们,烤好的香鱼和美酒则属于男人们那边的桌子。

      善于打扮与有着巧手的红叶与姑获鸟为神乐戴上樱花的头饰,换上可爱的新衣,最后她抱着小白,低着红红的脸坐到了柔软的垫子上,旁边的架子上赫然摆了两套女儿节娃娃,一套精巧富贵,织银饰金,款式是典型‘最低车马笼,最高天帝后’;而另一套造型有趣,从小白到阎魔手里的包子,所有他们所认识的式神都做成了娃娃,跪坐在一层层的架子上面。

      “希望今年的神乐也能无病无灾,健康成长。”
      平安京最伟大的阴阳师将折扇放在神乐的头顶,说着祈福的话语。

      “是的,希望神乐大人今后也能是一个幸福的女孩子!”小白嗷嗷地补充道。

      “……谢谢你们。我的话,已经很幸福了哦。”
      神乐将手合在胸前,虽然还稚气未脱,说的话却相当认真。

      博雅看着这样的神乐,忍不住湿润了眼眶——他偷偷扭过头擦眼泪,再回过头时却看见晴明轻飘飘的一瞥和神秘微笑。

      不用说,肯定是在取笑自己。博雅对他龇牙咧嘴地做了个怪表情,在神乐看过来时又恢复原样。

      “哎呀哎呀,这样的晴明大人……哎呀哎呀,真是绝世的风姿呢……”说着不明意味话语的食发鬼痴迷地望着难得不戴高帽,身穿白色和服的晴明,舌头舔舐过红唇,“真的是……太美了……”

      “你最好收敛一点。”拨弄着手中的琴弦,妖琴师不咸不淡地警告道,“这是在神乐大人的节日宴会上。”

      “知道啦,知道啦。”食发鬼说,“哎呀呀,真是不公平啊,为何只有那粗鲁的武将可以坐在晴明大人身侧呢?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呢?”

      “只因为你不是源博雅。”妖琴师冷冷地说。

      食发鬼终于悻悻地闭嘴了。

      10
      “我曾经在你老家那里捞过鱼。”

      也许是因为晴明平时管的比较严,这院子难得闹腾了起来。而在妖怪,式神和阴阳师们围成一圈来做着庆祝游戏时,博雅和晴明如此闲聊道。

      博雅喝了几杯酒,兴致挺高。他今天难得穿了一身很正统的和服,正拉着长袖很有兴致地告诉晴明,“那时候手艺不好,捞起来就很费劲,却还总是烤焦,最后都是回家啃糕饼充饥。”

      晴明悠闲地给自己摇着扇子:“原来如此,难怪你给神乐烤香鱼时会那么熟练。”

      前不久,荒川主送来了几桶肥美的香鱼,他前不久和妖狐打赌打输了,只好答应把自己平时钟爱的顶级香鱼匀出一点送过来,当时博雅正好上门,兴致上来了就直接绑起袖子开始烤香鱼,不说神乐,满院子的小妖怪都吃得满嘴流油,纷纷夸赞荒川主的品味和博雅的手艺。

      “博雅大人,要来吹一曲吗!”

      那边好酒的狸猫似乎是真的喝醉了,在听过妖琴师的华丽曲乐后,居然壮着胆子朝晴明他们这桌喊道,“还有晴明大人,晴明大人也来为大家表演点什么助兴吧!”

      “你难道想变成纸片人吗?”妖艳美貌,十指都涂得血红的鬼女红叶语气阴森,虽然她的笑容贤淑依旧,但是谁都能听出警告的味道,“居然要那么尊贵的晴明大人下场表演助兴!哎呀呀,你想变成我枫叶林里的一具枯骨么?”

      “可以啊。”出乎意料地,晴明从博雅身边站起来,盯着所有人吃惊的目光走过去,“不过,我只会弹琴。”

      他朝妖琴师伸出手。

      “可以借用一下你的琴吗?”

      11

      从前有个少年。

      他出生在皇室宗亲之家,从小就衣食富裕,天资卓绝,却因为谁也比不上的大胆遭到亲族的训斥与伙伴们的排斥。

      因此在刚刚能够拉得动成年人弓箭的时候,在哥哥们的放纵下,他怀揣着弓箭搬去了乡下的别院,情愿在并不繁华,还时常有妖怪出没的乡野四处乱跑探险,也不愿意活在京都那权贵们的奢华生活之中,他逃出了京都,摆脱了成群的老师,过上了自由的日子。

      但是这造就了一个很令他苦恼的问题——在这么偏远的地方,他努力习得的笛曲却无人倾听。

      有什么关系,吹给山林听也行啊——刚开始是这么想的。

      但是久而久之,少年却并不快活。

      要是有能够倾听我笛声,并且给予评判的人就好了。

      小孩这么想着,吹着笛声走过乡野的大路和小巷,走过田埂与山林——这样做也确实迎来了一些赞美,但是这并不是他想要的;同时这行为也迎来了一些对于这有些吵闹之类的批评,这也不是他想要的。

      他渐渐变得不快活起来。

      但是有一天,这样的生活有了变化。

      “——你吹错音了。”

      从偶尔路过的院墙之内,传来了更小的稚子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仿佛代表着愤怒而砸过来的皮球,正中少年的脑袋。

      听上去应该只有四五岁吧,还是相当年幼的童子,如果是别人,大概只会以为这孩子在瞎说,但是少年还是因为好奇而凑了过去,垫着脚勾着墙上的洞,想去看说话的是谁。

      “喂,你这家伙,懂音律吗?”少年问墙后面的人。

      “音律是谁都能懂的东西,我虽然不会乐器,却有耳朵,听得出音律的好坏。”墙那头的孩子声音相当稚嫩,口吻却像个大人。

      少年抱起试探的心思,吹了几首练习的曲目,却被那头的孩子一一道破。

      “是赞颂飞鸟的曲子。”

      “是祭奠故人的曲子。”

      “是你胡编乱造的调子。”

      居然说得分毫不差。

      贵族家出身的少年高兴的要命,对着破落院墙后面的平民孩子喊道:“喂,你就天天听我吹笛子吧!”

      墙那边的孩子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少年便天天来对着他吹笛子,而每次孩子也会给出点评,久而久之,他们成为了朋友,少年也知道了孩子在家里不受欢迎的事情。

      “父亲不将我看做第一子,”男孩说,“但是事实上,我直到现在也只有妹妹,所以他们大概打算把我扔在这里自生自灭吧。那个男人大概就只有这么愚蠢的办法可想了。”这样的言语未免有些冷淡和傲慢,但是说出的事情却让少年非常可怜他。

      照顾这孩子,进出这宅邸的女人到底是他的母亲还是家里的仆妇呢?应该是母亲吧,少年这样猜想。因为他们隔着的那道院墙是那么破旧,这样的家庭应该请不起奴仆。

      小孩经常被母亲所忽略,饿的肚子咕咕叫,少年知道了之后便给他带吃的,还学会了抓鱼与烤鱼,丢给男孩,虽然刚开始都是焦鱼,男孩也毫不犹豫地吃下去了。

      而就在他们相识第二年的时候,少年的家里传来了命令。

      “必须快点给我回来,也闹够了吧!你也到了该结交一些大人物的年纪了!”父亲如此命令道。

      因为是父亲的直接命令,少年不得不回去,但是回去之前他还是站在了那间破烂的院墙前面。

      “听好,我必须回家去,但是我不会忘记这一切的,虽然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这点是不会错的。”少年在院墙这头对着那头的孩子说,“我的名字叫源博雅,如果你有一天过不下去,或者要上京,就来找我,我罩你。”

      说完,他拿出竹笛,第一次吹了一首完整的,由他本人自己自创的曲子,但是隐隐中,他却听到自己的眼泪滴在竹管上的声音。

      是因为失去了自由,还是因为要和难得要好的朋友分离而流泪,少年已经分不清了。

      “如果你长大后还记得我,一定要来找我!”他对孩子这样说,“我长大后也一定会到这里来找你!”

      “好啊。”孩子难得没有牙尖嘴利地回复他别的,而是乖巧地答应道,“如果长大后你还记得这里,你就来吧。”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问。

      虽然认识了这么久,可是这孩子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孩子,少年从未问过。

      “……去世的母亲叫我童子丸。”
      孩子最后这样回答他。

      少年得到了答案,转身离去。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过后,院墙的另一端,蓄着白色长发,穿着白色和服的男孩踩在一块大石头上,通过墙上的洞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久好久。

      12
      平日里只用来画符结印的修长手指拨弄起妖怪的琴弦,奏出的是所有妖怪都没有听过的曲目。

      毕竟不是专修雅乐的乐师,晴明的琴弹奏地并没有妖琴师那样精湛,但是,那确实是一首动人心弦的曲子,等最后一个音幽幽奏完之前,所有的妖怪都没有说话,只愿意倾听。

      只有博雅,在曲子奏响的那一刻便腾地站了起来,手里的酒杯也掉落在地上。他瞠目结舌地看着垂首拨弦的晴明,曲音在耳,他一时间有千万句话想要涌上嘴边,梗在了喉咙口,居然一句也说不出口。

      难道说,晴明,他难道是……

      “……难道,是你吗?”他最终喃喃地说着这句话,声音小到除了他自己无人听得见。

      不该有人知道这首曲子的。

      不该有人会弹奏这首曲子的。即使是博雅,在这么多年以后,也不敢说能完完全全地弹奏出这首曲子,今日的他不是当时的他,当时的苦闷和难过,早已随着时光而淡化了,就连住在墙那头的那个孩子有怎么样的声音,他几乎也都忘得一干二净。

      但是晴明却分毫不差地弹出这首曲子。

      最后他只是抽出笛子,在琴曲之间吹响了悠扬的笛音。

      晴明的琴音并无停顿,而是接着往下奏了下去,琴声笛声相合非常,悠扬动听,因此直到最后一个余音悠悠消散,都没有人弄出哪怕一声声响。

      13
      “原来博雅也会这首曲子啊。”

      圆月高挂在夜空中,余留的灯火依旧生辉,热闹却还没退却。纸片式神们忙碌地收拾着桌子上的残局,小妖怪们围着灯火去跳舞了,神乐被八百比丘尼牵去睡觉,晴明则和博雅坐在廊下,一起喝着一壶热茶。

      “……算吧。”博雅犹豫再三,看向旁边的晴明,完全控制不住地盯着他的脸,不肯放过每一个神色变化,“我说,晴明,你为什么……想到要演奏这首曲子?”

      “嗯?”晴明想了想,然后笑了笑,“因为我只会这一首曲子。”

      “……啊?”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修习过音律,但是除了这首曲子,我确实什么也不记得了。”晴明习惯性地拿折扇敲打着自己的掌心,慢悠悠地说,“只要指尖碰到琴弦,就会弹奏这首曲子,与其说是‘会’这首曲子,不如说弹奏这首曲子这已经是本能了。”

      有着辉月一样面孔的男人在月光下对博雅如此解释,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今晚要吃什么。

      但是博雅垂在身侧的拳头却暗暗攥紧,强咬着牙才把许多话吞了进去。

      连日以来的所有疑问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难怪,难怪晴明会为他说好话。难怪那座院子里已经没人居住,难怪那么小的孩子就会避雨术……

      ——是你,绝对就是你,不会有错啊!

      他看着晴明不说话,心里却知道了坐在他身边的是谁,喜悦与难过一起滚烫着心窝,那热潮渐渐地涌到眼睛里,博雅却强忍着不愿让它滴落。

      坐在他旁边的,不仅仅是平安京第一阴阳师。

      那还是那个和自己隔着一堵墙,听着自己吹了整整一年笛子的,之后却自己却遍寻不着的,名叫童子丸的那个孩子。

      是他源博雅的第一个朋友。

      14
      源博雅听闻过安倍晴明的传说数次,却始终未能结识这么个人。

      终于在某一天,他追寻着食发鬼到山林里去,意外地看见了失踪五年的妹妹,以及,那个据说是‘最强的阴阳师’的男人。

      安倍晴明。

      他高兴,他难耐,他之后甚至想为什么不早点遇到晴明,好让日子没那么无聊——

      ——但是直到女儿节的这个晚上,他才恍然发现了一件事。

      原来在那么早那么早的时候,在那个笛声都会变得朦胧的雨中,那一堵墙的内外……他和晴明早已相识。

      “博雅,你是怎么——”
      晴明的问话说完,就发现博雅正在愣愣地看着自己。

      “……没什么。”博雅转过头去。

      “?”

      “给我……给我抱一下。”

      说着,博雅给了晴明一个大大的,紧紧的拥抱。

      “……博雅?”晴明有些不明就以。

      “没事。”博雅说,“真的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当我长大了,你还没长大的时候,你不来找我,我不知道你;

      当我长大了,你也长大了的时候,我终于和你相遇,终于知道‘你’是谁,终于知道你一直就在这里,你却把我们的过去忘得一干二净。

      过去的你为什么不叫我的名字,为什么不找我?

      一首仅仅听过一次的曲子,又要重复弹奏过多少次,才会被身体的本能所记住?

      过去的晴明抹掉了所有的答案,徒留一个不会解答的新的晴明来面对一个想要探寻答案的博雅。

      “太狡猾了,晴明。”
      博雅忍不住咧开嘴,嘴角上翘着说。

      ——尽管如此,不记得就不记得吧。这还是一件好事情。

      久后重逢,从来都是天底下最好的事情。

      “说这种话的话我可摸不着头脑啊,博雅。”晴明施施然地说。

      山兔和童女笑闹着簇拥着一个旧皮球嘻嘻哈哈地跑过去,一个没收住,球向着博雅的头顶飞去。

      博雅放开晴明,单手接住了那个球……发现这个球正是以前砸过他的那个球。

      “这么老旧的款式,这么孩子气的球,你为什么还留着啊?”博雅知道晴明已经不记得了,却还是忍不住问。

      “嗯……”晴明笑笑。

      “嗯是什么意思啊?”

      “嗯的意思是……想留着就留着了。”
      晴明从他手里接过那个球,抛给女孩子们。

      “别再砸到人了啊。”他温和地嘱咐。

      15
      喂,晴明。

      什么事,博雅。

      你真的不记得那首曲子的来历了吗?

      所以这么说的话,博雅是知道的吗。

      ……知道又怎么样。

      不知道又怎么样呢?

      话,话是这么说,如果那曲子的来历很重要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没打算怎么办。

      啊?

      也就是说,如果博雅以前是我的朋友,而我忘记了,没有关系,因为现在博雅依旧是我的朋友。

      …………你知道了啊?!

      不,是你很好猜啊,博雅。

      ——晴——明——你这家伙!啊啊,说真的,以前的就算了,如果你这家伙再忘了的话,我绝对追到地府也不会轻易绕过你——

      博雅,不可以吵架哦。

      神,神乐?你不是睡着了吗?!

      ……被吵醒了。作为赔偿,我要听笛子,博雅。

      但是你该睡觉……好啦好啦,你们俩别一起这么看着我,我吹就是了!

      小番外
      只有十几岁,还梳着童子发式的晴明坐在贺茂家最偏僻的廊下,拨弄着朴素无华的琴。

      他的袖口之内,两团鹅黄色的幼鸟正依偎在一起,听他难得随意地无数次奏响同一支曲子,睡得正香。

      虽然曲子一个音都不曾有不和谐的地方,晴明却仍旧是心不在焉。

      “源氏,源家,源博雅……”

      白日里因为被兄长要求而跪地垂首的那个人,毫无疑问是那个隔着墙天天吹笛子给他听的博雅。

      晴明叹了口气。

      早上的时候,他和师兄正侍奉着卧病的师傅,贵客来临时,他这样卑微的童子自然不是众人的焦点,因此就算他就站在博雅的面前,博雅恐怕也没有看见他的脸。

      虽然看见了也不会怎么样……

      他几年前就已经上京,得到了师傅的另眼相看,连名字都被师傅正式赐名晴明,过去那些事情,他都不放在心上。父亲的不慈,母亲的早逝,姐妹的鄙夷,还有不过几年便会病逝的幼弟,亲族的畏惧……这些都已然不是他所要担心的事情,身为‘童子丸’时候的所有,都该被抛到过去,恨与爱都不是他所要抱有的东西。

      越是学习,越是能领悟到世界的玄妙与自身的不足,学习的欲望越发强烈,自己应该少在俗世里下功夫,多多向着世界的本源摸索,力求升官和出人头地也是为了更好的资源……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不过是看到那个人被压弯的脊梁,心里还是难免有所动容。

      旧日里的事情,清晰地就好像刚刚发生一样,连声音都无法从耳边散去,还没回过神来,已经遭到了其余师兄们‘不识好歹’的评语,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已经把看似拒绝,实则劝说的话,快速地对着师傅说出了口。

      真的,真的是太令他苦恼了。

      身量还未长开,像是柳条一样消瘦又清秀的少年蹲在水边,明明脸蛋还圆圆的还没有从孩子模样脱形,却又一次像是满面愁苦的大人那样,长长地叹息。

      “……为什么那么久的事情,还是会在意呢。真难办,这并不是我的作风啊。”

      是因为博雅是他唯一有过的人类朋友吗?是因为他还在想念博雅烤过的鱼,吹过的笛曲吗?还是说,是因为,博雅这个人,是‘晴明’第一次拥有却又再次失去的东西,是晴明在这杂乱污秽的平安京中唯一不讨厌的东西,所以有着别样的执着?

      “不可以这样……执念一旦过度,终会成心魔的。”晴明轻声对自己说。

      但是终究还是不忍心。

      父不慈,母早逝,姊妹不爱,亲族不和,源博雅一直是‘童子丸’那段凄苦时光里唯一的一丝暖意,缓和了他快要冻结的人生。

      如果没有遇到过那样一个人的话,自己是否能成为现在的自己呢?

      晴明如此质问着自己。

      “大约是不能吧。”

      晴明叹息着,拢好袖子里熟睡成一团的童男童女,站起身来,朝着师傅贺茂忠行的住所缓步而去。

      不管怎么说,他看得出来,博雅和他的父兄,在人祭这件事上,并不是同一条心,不仅如此,反感的要命。

      ……那么还是,再想办法劝劝师傅吧。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隔墙之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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