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国物语·风花止》鹤知山

1、樱花的约定

　　序

　　这是上治六年冬的事。
　　贵阳城从前几日开始下起了连绵不绝的雪，使得原本热闹的年节蒙上了一层肃杀的遮罩。
　　街上行人寥寥，一辆青布遮掩下的马车在主街上飞驰而过。赶车的是个胡子拉碴的大汉，即使是大冬天也仅仅穿着单衣，裸露在外的部分可以窥见其健硕的肌肉。另有一名骑马的俊美青年行于车侧。两人均是神情肃然，眉头紧皱。
　　马车拐了个弯，驶向皇宫的方向。

　　“秀丽回来了？为什么没人告诉孤！”御书房内，紫刘辉一脸震惊地看着名义上的养子、仙洞令缥璃樱。后者显得更为惊讶，“陛下不知道吗？虽然我也是刚刚才得知。还以为您早就收到关于红秀丽行踪的报告了呢。”
　　“别说的好像孤一直在监视秀丽一样啊。”刘辉跌坐回椅子上，“虽然孤和秀丽一直都有联络，但那是以刘辉而非一国之君的身份，只是私信罢了。说到这个……最近秀丽的回信写的尽是公事，置孤之爱意于不顾，难道孤要被甩了吗！”
　　缥璃樱没有去管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的皇帝，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冷静道：“听说一回京就直奔悠舜大人那里了，大概是被急召过去的吧。”
　　“朕也想见秀丽。”宽大的衣袖下传来皇帝闷闷不乐的声音。
　　“等您阅完这些公文再去拜访也不迟。”缥璃樱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下才继续道，“另外还有一件事，虽然现在说不太合适，不过……仙洞省将于年后正式奏请立蓝十三姬为后。”
　　宽大的衣袖下一片沉默，缥璃樱不知道刘辉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他站起来行礼告辞。
　　“请尽快做决定吧，陛下。”
　　偌大的书房内只有尚未抬起头的紫刘辉一人。
　　缥璃樱站在门口，望着室内阳光照射不到的一半阴影。
　　这位年轻的君王身边，空无一人。

　　×××
　　大雪覆盖了整个皇城，无论何处的宫殿均是一片冷暗。
　　红秀丽深吸了口气，跨进了昭华殿，静兰和燕青像往常一样跟在她身后。这里被紫刘辉御批为尚书令的临时住所，连家眷也一块儿迁了过来。
　　殿内比外头要暖和得多，红秀丽脱掉兜帽，和迎上来的尚书令夫人柴凛打了个招呼：“凛姐。”
　　柴凛点点头，稍显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来，“一直在等着你呢，说什么也不肯睡，快去吧。”她拦住了想要跟上去的两人，“你们俩过来，我有话跟你们说。”

　　郑悠舜已经病到了不能起身的地步。昔日的凤麟躺在床上，周身萦绕着挥散不去的药味，红秀丽几乎无法感觉到他在呼吸。听到逐渐靠近的轻缓脚步声，郑悠舜慢慢睁开了眼睛。即使病入膏肓，他的眼神依旧是仿佛看透一切的清明。
　　“……红御史。”
　　“臣在。”
　　“我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郑悠舜在一片让人昏昏欲睡的静谧里平静道，“在璃樱太子成长到足够支撑这个国家之前，请你代替我，支撑陛下。”
　　红秀丽回以良久的沉默。
　　“请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失去姬凤麟的红家依然是红家，失去郑悠舜的朝廷也不会有所改变。”
　　只不过是单翼之鸟终于耗尽一生，坠落地面罢了。
　　红秀丽向这位名满天下的尚书令深深施了一礼，“臣必当竭尽所能。”
　　郑悠舜的脸上露出微不可察的笑意，然后他安心地闭上眼。
　　尚书令郑悠舜没能撑过上治六年的寒冬，于这年年末的一个深夜，在妻儿的陪伴下撒手人寰。

　　第一章樱花的约定

　　上治七年在前所未有的严寒中悄然而至。
　　郑悠舜的死引发了不小的中枢人事变动。首先是尚书令一职的空缺，虽然在郑悠舜之前六部已经习惯了没有尚书令，但现在想要恢复到那种状态已经是不可能的事。加上年前中书令老病辞以及地方上的常例调动，朝议上众大臣为了举荐合适人选吵成一团。
　　缥璃樱站在仙洞省的位置冷眼旁观，玉座上的皇帝看上去有些手足无措，偏偏最后所有人又用一句“请陛下圣裁”把问题丢给了他。璃樱看到皇帝思考了好一会儿，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说“明日再议”的时候慢慢道：“户部侍郎景柚梨领中书令一职，吏部尚书的空缺将会由红黎深补上，另外碧珀明领吏部侍郎一职。茶州州牧由杨修担任，其余各州以州试为准，由州府举荐。此外——”紫刘辉抬起头注视着群臣，众人亦注视着他，“工部尚书管飞翔丧母丁忧，孤打算让柴凛暂管工部，诸卿可有意见？”

　　“十分精彩，陛下。”朝议结束后，缥璃樱留了下来，“原来你早有考量。”
　　紫刘辉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放松了下来，长呼出一口气，“那些是悠舜留给孤的信里写的，只有让凛夫人接管工部是孤的想法。”他不自觉地望向玉座的左前方，那是郑悠舜的位置，从前难以决断的时候悠舜永远都站在那里，一转头就能看到。
　　“不愧是郑尚书令，我也还差得远呢。”缥璃樱看着消沉的皇帝不禁叹了口气，“陛下，我决定像李绛攸那样去地方历练，缥家已经准备好了接任仙洞令的人。”
　　这话他是侧着头说的，下定决心转过头来，迎接他的果然是紫刘辉灰暗的脸色。
　　“连璃樱也要离开孤了吗……”
　　面对蜷缩起来的皇帝，缥璃樱皱起了眉头，“像小孩子一样哭哭啼啼的算什么！头抬起来！你是一国之君吧？既然决定在这个位子上坐下去，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这样只会让秀丽小姐看轻你，这也没关系吗？”
　　刘辉深深地把头埋进臂弯里，摆出一个逃避的姿势。
　　“臣……告退。”

　　××
　　受难得一见的寒冬影响，明明到了开花的时节，树上却依然光秃秃的。红秀丽家院子里的樱花树也不例外，瘦骨嶙峋地伸向天空，宛如垂死挣扎的手掌。
　　“我回来了，父亲。”
　　“哦，是秀丽啊。”邵可刚好端着茶水走过，“来客人了哦。”
　　自从邵可成为红家宗主之后打着各种名义来拜访的人不知几多，秀丽并没有太在意，她关心的是另一点，“您又给客人喝您泡的苦茶……坊间都有奇怪的流言了，‘红家宗主擅长用茶暗杀别人’什么的。”
　　邵可温和地微笑，“今天的客人是位喜欢喝这种茶的人。”
　　秀丽紧张起来，“是……刘辉吗？”
　　她从邵可的笑容中读出了答案。

　　紫刘辉独自在池边的樱花树下负手而立，听到脚步声也没有回头，而是微微仰首道：“今年不知何时才能看到樱花盛开的美景了。”
　　“无论多迟，总会开的。”
　　刘辉转过身来，看着朝他走来的女子，脸上扬起发自肺腑的笑意，“好久不见、不……欢迎回来，秀丽。本来孤是想问樱花之约的，但现在看来还是日后再……”
　　“刘辉。”秀丽语气轻柔却坚定地打断他，“就今天说吧。”
　　“……非得今天吗？”刘辉敏感地从秀丽的话语和表情中猜到接下来的谈话绝不是他所期望的，随后他听到秀丽正色道：
　　“对不起，刘辉，我不能成为你的妻子。”
　　刘辉仿若听见老枯的树皮哔剥开裂的声音。
　　“因为我没办法胜任那个位置。”红秀丽闭了闭眼继续道，“我已经……没法只为了刘辉你一个人而成为官吏了。我已经决定了，不是作为妻子，而是作为官吏待在你的身边，直到此身消亡。”
　　刘辉充满悲伤地看着这个他深爱着的女孩。良久，他垂下头任由长发遮住面容，“……孤知道了。樱花之约……作废吧。”

　　直到刘辉离开多时，秀丽仍然在原地站着，凝视着池塘里樱树枝桠的倒影。
　　邵可轻轻地走近她。虽然没有看到，但是邵可知道女儿此刻正在流泪。他很想抱抱女儿，告诉她没关系有父亲在，可是不行。女儿正在做出艰难的抉择，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放弃另一件很重要的事，邵可没有办法替她作出决定，也没有办法分担她的痛苦。
　　“记住这一点，秀丽，无论你的选择是什么，我都支持你。”最终，邵可只能这样说道。
　　秀丽抬手擦干眼泪，再转过身来时已经恢复了平常的笑容，“谢谢你，父亲。”
　　邵可回以微笑，将担忧藏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