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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企鹅回家 ...


  •   复兴历119年。
      离「破晓的蓝星事件」已过去了整整十一年。转眼又是圣诞节临近。
      天海春香的最新单曲也进入最后的发行准备阶段。
      这天,应监制要求,七点不到她就从宿舍出发,前往录音室。两个地方相隔不远,十五分钟的脚程,因此她从未有过搭出租车的念头。
      出道后,藉着开朗的笑容与朝气亲和的风格,她的人气攀升得很快,大约两年后,出于隐私保护和经理人出入方便的考虑,事务所提议给她换个住所。但她委婉拒绝了。
      随着东京重建,她们当初以玉兔高中学生身份入住的十六夜寮,也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不料她的挚友弥生搬出监督她成为一名合格偶像的理由,没多久便风风火火地搬了进来,和自己以及伊织她们成为舍友。
      同一屋檐下这么热闹非常地棒。
      所以即使事务所一直没放弃威逼利诱她换更大更豪华的公寓套间,她仍是以特有的顽固坚持了下来。
      谁会乐意孤孤单单地住进空荡的房子,而舍弃这些一同并肩作战过的伙伴呢?
      十六夜寮按原结构重建,除了宽敞些和被粉饰一番,她的房间似乎还是从前的样子。
      可是不是的。
      就算她换上了很多包含橙色的布置,她都明白,不一样了。
      她无法假装他还在自己身边。
      近到……就在紧贴心口的位置。
      十字路口恰好变更信号灯,春香与左右两边的行人一起自觉停下了脚步。她习惯地抬起头,今天天气异常好,尽管离天亮才过去一个小时,深冬的天空已经透出一种澄澈的湛蓝色。曾经横亘陨石环的地方,被一颗更灼眼的蓝色星辰彻底取代了。
      毫无理由地,她朝它温柔一笑。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一个足球从对面人行道滚到了马路上,一个穿着幼儿园校服的小男孩紧接着慌忙赶上,越过路口驶来的车辆开始发出紧急制动的刺耳声响,然而距离太近了!
      小男孩捡起足球后,被眨眼接近的汽车吓得惊呆在斑马线上,有人已不禁低声惊呼,那一瞬间春香抛开了单肩背包,直冲向前。
      她及时弯身将小男孩推了回去,正要拔足避开,但眼看擦身一撞是避免不了,才来得及看清挡风玻璃倒映出的露出无措表情的自己,她全身神经一绷,紧紧闭上了眼——
      忽然,春香感到身体凌空一轻,像被一阵风甩了出去,又似被它包裹在了其中。
      预料中的疼痛迟迟没有到来。
      相反,她真的被裹住了。裹在一个仿佛由钢铁手臂组成的怀抱当中。
      这样的错觉只有短短一刹。
      扑通不停的心跳声渐渐自耳膜消散,她回过神时,那个保护了自己的人仅在围观的人群身后留下一个背影给她。手边还有被落下的背包。
      春香下意识想要追上去,却被小男孩猛地拉住了裙摆。
      “大姐姐对不起!”
      她低下头,小男孩不知是惊魂未定,还是真的自责,一张小脸上沾满了泪水。
      站在一旁的显然是他的妈妈,对投来目光的她露出歉意的笑容:“非常感谢你!”
      “幸好来得及。”她回以微笑,接着蹲下身对男孩说:“没关系。现在你不用害怕了,记得以后过马路前老实牵住妈妈的手。”
      鸣笛声四起,她环顾了一眼,交通已因这场事故微微乱了起来,那辆倒霉的轿车还几乎撞上了防护栏。确认没出什么大事,她重新站起来。
      “抱歉!我还有急事,先走了。”
      她知道距那个人离开早过了几分钟,可是为了她也说不清的原因,她就是想和他见上面……至少亲口道声谢。
      那个穿米白色风衣的男生。
      不对!
      春香走着走着,不觉顿住了步伐。那个人……他没有心跳。
      是她没留意,还是他衣服太厚才导致她没听到?春香忍不住拍了几下脸颊,以期把这匪夷所思的臆测驱出脑袋。
      今天被叫来录音室,目的其实只是调整录制好的歌曲中,几处监制认为有需要的细节。
      春香脱下深蓝大衣后,露出橙黄色的毛衣,跟她头上两边绑成蝴蝶结的丝带是差不多的颜色。此时她只用一侧耳机贴着耳朵,里面播放着她两首新单曲的其中一首。
      “模样一点都不可爱
      到底是不是单纯的角色,或者都是一样的啊?
      爱的节拍速度全开……”
      她边听边跟着节奏轻轻点头。她不是特别擅长唱快歌的人,但弥生仍给她写了这首曲子,配上亚美作编的旋律,一方面是弥生听悉事务所为她出新单曲的计划,另一方面,自然是据作词者自称的“友情特惠”,用作两人结交二十年的纪念礼物。
      “用笑容来取得胜利吧
      果然笑容才是正确的啊
      让哭泣起来的微小的我
      也能站起来勇敢地面对……”
      不过……她注视左手拿着的CD盒的封面,总觉得弥生和亚美送这首歌给自己还有另一层用意。
      “……那微热难平的心绪
      或许都是因为你啊S.O.S!!”
      不等她继续出神,骤闪的一个感应叫她转过了头。
      长发披肩的亚美隔着隔音玻璃在对她挥手。
      录音室门外的红灯熄掉了。
      “来休息下,春香姐姐。”说着亚美递过一罐热柚子蜜茶。从真正出道前,到出道以来,亚美作为演艺界的前辈给过她不少帮助和指导,渐渐地,连她的口味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谢谢!”她插上吸管,啜了一口后,好奇地问:“亚美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你不是昨天才完成全国巡演的吗?”
      另一个“亚美”双手交叠在脑后,走进了她的视野。由于前段时间剪过头发,来人和长发及腰的亚美乍一眼还是能被辨认出不同。
      “亚美本来是答应了好好休息一个星期的,不过她接受了委托,要给春香介绍一个客人。”
      “真美也来了。”春香眨了眨眼,视线投向亚美,挤出了古怪的笑意:“那是谁?”
      双海姐妹领着她穿过长廊,停在了她们在事务所专属的化妆间前。
      亚美扭开了门把:“他作为课长的代表,前来签署对事务所投资的合同。”
      她刚疑惑地皱起眉,门已然在那双翠绿的眼眸前缓缓打开。
      “他的名字是贝尔·石宫。”
      课长又新认识了什么奇怪的外国人吗?正一阵胡思乱想,思绪却被半靠着矮柜、背对门口的身影啪地一下扯断。
      连门关上的动静也听而未闻。
      房间里只剩下一个陌生男人和她自己的事实也是好半晌后,才叫她反应过来。
      “那个,你好……我是天海春香,初次见面,请多指教!”说完,她对那个保持沉默的背影鞠了一躬,心里却窘迫无比。明明见惯了各种场面,为什么此刻和陌生男人单独相处还会紧张啊?春香你这个笨蛋!
      “不是初次见面了。”伴随一道清朗而莹润的声音,穿紫蓝棉毛衫配白色长裤的男人直起身,面向了她,“这么快你就忘了早上的事吗?”
      这语气,怎么听都像在取笑她!明明才见过一次、啊不两次,还没正式认识,这样的表现实在有够失礼。偏偏她一点都生气不起来,还傻傻地脸红了。
      他有着一张不同于自身声音的掩不住清冽气息的俊朗面庞,柔软的银色短发衬着白皙的肤色,仿佛在证明他来自一个比她故乡还冰冷的地方,唯独一双眼睛是突兀的绯红色。可从中她却感觉不到危险的信号,哪怕当他恢复站姿,她不得不伸直脖子才对得上他居高临下的目光,一股莫名暖意有如天生一般围住了她。
      那暖意是这般熟悉,她几乎又要产生别的错觉。
      真不敢相信!她居然看一个今天前毫无关系的年轻男性看呆了!
      “石宫……先生,请问课长为什么会介绍你和我认识?”啊啊,再不说点什么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可不想接下来就这样干站着!
      他像是不假思索地回道:“不要那样叫我。”
      春香愣了愣。收起笑意的他霎时给人肃冷的感觉,就算没有明显面露不快,他的不乐意也已经很清晰地传达了给她,甚至有些吓人。
      但不那样,是要怎样啊?
      是直呼姓氏,亦或者叫“贝尔”……她默默纠结,他们还没那么亲近呢。
      这边真月课长的代表人已径自抛开了这件事,不见丝毫说下去的迹象。他站在原地,并未有进一步动作,然而他专注的眼神反而比方才还更无从动摇地锁在她的身上。
      “我听过春香的新歌。是我要求约瑟夫带我来的。”
      春香明白了过来。她的确给过舍友们自己新单曲的录音样带,样带只负载了一分钟的片段,所以无需担心发生偷跑的情况。说不定是律子姐把曲子传给了课长,才被眼前这个人无意间听到。
      对他的最后一丝反感……不,仅仅是他的话语导致她的不自在,不知不觉消失了。
      她恢复了平稳的心绪,扬起笑脸说:“你喜欢的话,我可以也送你一盒样带。”
      贝尔没说话,依旧用深邃的红眸和她对望。
      春香努力错开视线,才避免自己的脸再次烧起来。
      “谢谢你。”片刻后,他开口道。
      她几乎是立刻应答道:“我才是要说谢谢的人!早上多亏你救了我……我很高兴,这样就能算报答了你。”
      激动之下,她也不管前一分钟那难以言喻的羞赧,抬头去望他,却不知叫贝尔的男人什么时候走到了自己身旁,手上搭着缀饰粉红拉链的长身风衣。
      “不需要。”
      “什么……”
      “我做了希望做到的事而已。”
      两人一步之隔,春香怔怔看着他拉开门,一步不停地消失在了被带上的门后面。
      她回过身,有些迷茫地仰视了天花板一眼。
      “搞不懂。”末了,她撅了撅嘴,嘀咕道。

      ◇

      “所以圣诞一过你又要做空中飞人了?”水濑伊织呷了口热巧克力,感叹道:“你就不知道和名濑申请一下假期吗。”
      萩原雪步坐在她对面,闻言用手摸了摸不断透出热度的咖啡杯,光滑的杯壁依稀倒映绑着马尾辫的黑发女孩。
      “名濑姐姐身为大学教授,本身被一堆实验和授课日程包围。我不能分担那些,替她绘制各地的研究数据模型,也是尽了自己的心意。”
      “起码不用写检讨书了不是?”高槻弥生咬着残留了布丁雪糕的勺子,含糊不清地插话道。
      「终鸣蓝星」落幕,东京复兴,往日弥生和春香落脚聊心的喫茶屋亦顺利重开。或许是当年那场人为的灾难令老板夫妇认识到了当下的可贵,五年前他们将店转给了额头闪光的管事人。
      iDOL们为保卫地球选择了集体牺牲后,春香跟她说了很多基地的事,同事的事……IMBER的事。她能理解那个时侯的春香为什么会喜欢上IMBER,那种丁点不逊于人类男女间的情愫的喜欢。
      “……不更诸多要求,难道顶着教授头衔就能免了吗?Cosplay狂你也太天真了!”
      弥生拍案而起,“我好歹已经出道了,亚美也邀请过我当她的巡回演唱会表演嘉宾,可不像你这个额头闪光,还只是剧务助理!”
      “我要出道了,还哪里有你立足之地!”
      “就当你的第1030个笑话听着吧!”
      送芒果雪糕松饼上桌的高挑女生一脸无奈,不由分说分开了快要干起架来的两女:“喂喂,你们形象不值钱,也要照顾一下被影响到心情的顾客们。”
      伊织哼了声,“看在千佳子份上,暂时休战。”
      弥生不领情地做了个鬼脸。
      “受不了,伊织还是老样子精力充沛呀。”
      如今,不少原蒙丁金特日本部iDOL支队的整备组员会偶尔在喫茶屋打打下手,有的早成为正职员工。曾负责伊织乘坐的NEBULA整备工作的源千佳子属于前者。
      “说起来,基地在平安夜有聚会,你收到消息了吧。”
      伊织翻着叉子,“没错。我是一定会过去的,你要来吗?”她看向弥生。
      弥生专心将松饼大卸八块。八月接拍的电影杀青后,她短时间内都将维持清爽的短发造型,看起来干练了不少,不过笑起来时那一贯的率真甜美半分未减。
      “是晚上吧?录音七点半结束,我可以尽快赶来。”
      “不是晚上哦。”两人不约而同投去视线,千佳子老实摊手:“我也只是接收上头通知的一员。”
      在一旁打瞌睡的雪步惺忪醒了过来。
      “雪步也一起参加吧!会算上你的生日会一份。”
      雪步笑着应了一声。
      千佳子接着去忙,伊织问道:“那家伙呢?难得办一回全员聚会,听说真也会回来。”
      弥生摇摇头,“我不肯定。近年她的行程表排得满满,完全不知道累似的。开头那几年她还会跟我说起IMBER,可自从传出前任经理人对她展开追求的报道,她便总一股脑地投入工作和活动。”
      她支起下巴,别过脸看玻璃窗外的街景。昨天下的雪尚未消融,在穿插如梭的行人踩踏下,伶仃地依偎着墙脚蔓延过他们走过的路。
      “白痴丝带和IMBER都是过度单纯的家伙。单纯地相信,单纯地企盼……单纯地,判断一件事好或不好。”
      弥生接过话:“所以他们才会感到彼此吸引。”极轻的话语,就像捎着外面被遗落下来的雪的落寞。
      “会去的。”雪步凝着被摩挲得愈显残旧的手机挂件,忽然莞尔低声道:“毕竟春香她,最喜欢热闹了。”
      「十分感谢大家的收听,还有今天所有来信的歌迷!节目结束前,真美要送你们一首在圣诞周开始之际发行的,来自天海春香小姐的新歌。祝愿各位过一个浪漫的白色圣诞,叮铃叮铃~」
      鼓点与电子钢琴声交织的前奏,冰雪精灵一样飘落至广播前的听众耳边。

      ◇

      晴朗的夜色中,春香从出租车走了下来,停在私立玉兔高中的大门前。若非她是知情者,眼前漆黑一片的学校实在无法让人将它跟平安夜派对作任何联想。
      金棕色的栅门格拉格拉地对她敞开了。
      十一年前的那场毁灭性袭击过后,整个东京只余玉兔高中侥幸直立在这片土地上。那以后,蒙丁金特解散,被他们夺回的日本分部iDOL支队地下基地也从此失去了继续运作的理由,成员们各散东西。但似乎……
      她回头瞧了眼自动开合的校门,确信这里还被什么人精心维护着。如此思忖的她宽慰地弯起了唇边。
      “奇怪,到这边也还一点装饰都没有吗?”
      街道上的照明也好,石星的光芒也好,越过窗户打在走廊下时都只剩微不足道的光线。春香掏出手机,再次点开名濑发来的信息,上面标注的派对开始时间确实是十点。
      “我应该没错过聚会才对。”重新确认了一遍,她给自己打气派定心丸:“嗯没错!绝对赶得上和大家合照的!”
      但是迟到了两个小时,小凸要气疯了吧。话说回来,平常这时候,她的手机肯定被伊织跟弥生轰炸烂了,怎么今晚这么风平浪静?
      走廊尽头,被锁上的课室前。
      她深吸了一口气。
      传输着监控实况的屏幕前,宗方名濑露出了别有深意的笑容。“来了。来迎接你的女孩。”
      房门的状态转为开启。
      春香难以抑制即将见到久违的众人齐聚一堂的兴奋心情,拉开课室门的一刹她脱口喊了出来:“大家圣诞快——咦——?”
      她呆愣地对所见情景久久反应不过来。
      “都回去了?!!”
      课室除了随意摆放的桌椅,根本没其它摆设可以作证这里办过平安夜聚会。她头一个拨出伊织的号码,一边走向黑板,上面灰蒙蒙的板面更趋向不久前落下五彩粉笔的结果,然而未等她靠近一点去确认,或等到电话另一端的接通,脚下地面赫然一响。
      伪装成课室的地下电梯居然在下降。
      电梯内的定位指针匀速转向转盘的右端,春香看着被钢板模糊反射出的自己,眼睛不由微微瞪大,仿佛顷刻穿越时空,望见了十二年前的四月某个晚上抱头蹲在同一个地点的自己。
      回到那个IMBER闯入她生命的夜晚。
      所以,就连地底设施都有在进行维护保养?
      “说不定大家是在下面……”她还没自言自语完,甫踏出电梯,转眼又被偌大、空荡的格纳库冲击了一次。
      不。
      事实上有一个,陌生的侧影。这地方如此的空无一物,她无法不轻易察觉到他。
      好几天前被亚美她们带到事务所的年轻男性正站在十来米外,双手握着她右前方的护栏,护栏后面,曾是IMBER那一年间日常待机的位置。
      这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他会直直盯住那里的墙壁,却又不像在打量墙壁?
      无来由的怒气腾地蹿上她胸口。春香快步迈了过去。
      当余下五步之际,一秒前似有若无浮动在空气中的轻哼曲调,眨眼变成了带歌词的清唱歌声,从他的方向确切传进了她的耳中。
      “……啊!简直要紧紧抱住一般
      绽放出闪耀的光芒
      那瞬间划出的轨道
      是我两人的路标”
      她刹住了脚下的动作,连带怒气也遁去无踪。
      春香突然也搞不懂,自己这么情绪大起大落的源头。
      “石宫先……贝尔你一个人在这里吗?怎么不见别的人了?”
      贝尔在她打破沉默前就已转向了她。只是女孩左顾右盼,没注意到。
      “我唱得好不好听,春香?”他不答反问,而且直呼她的名。
      她的脑袋没出息地当机了。他怎么那样问?他难道一点都不知道,她好不容易平复的心绪会再次因他不明所以的只字片语波动不止的么!
      “你……我……”她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并艰难地组织出了语句,“你喜欢我的歌我非常地荣幸!不过适合聚会的节日果然是另一支新歌更贴合,还要感谢课长给你听了这两首歌的样带。”
      他耐心听完她连珠炮似的回应,浅浅敛起了眉间:“我听过的,唯有这一首。”
      因此喜欢的,亦是这一首……才对的意思吗?
      “春香,”他跨开修长的双腿,停在呆呆仰起脸的她跟前,“我吓到你了?”
      他观察着她的表情,但随即,便陷入了她足以融化冬寒的眼睛里。
      春香被他绯红的眼眸引诱着,近乎做不出任何迂回的思考,面对一个陌生人,她当然不必考虑说出口的答案伤到对方的可能性,可关键偏偏是,在答案成形前,她就知道了结果决不会太糟。“并不是那样的。”
      孰料话音落地的同时,他欺近了。
      男人伸出右手,轻而温柔地抚上她已不觉发热的脸颊。
      那一刹那,她心跳怦然。
      “没关系。不用害怕的。”
      毫无征兆地,却是早有预感地。眼泪不受控制一下子掉出了眼角。
      “IMBER?”她失声唤道:“你是IMBER。”
      没有更多怀疑,无需一再确证,冥冥中不曾断开的连结告诉她这真的是他!
      可是她好高兴啊,仍有种不敢相信的冲动该怎么办?
      “IMBER!!”
      她扑向了他,泪珠络绎溢出眼眶,如不同姿态的蝴蝶乘风扇起了晶莹的翅膀。
      那就用能充盈一切空洞的吻来弥补吧。
      “我回来了!”
      触手之间没有了那份虽然深埋记忆当中,却早就刻印在灵魂上的钢铁金属感,取而代之是和她一样的柔滑肌肤的触感。这是与人类肌肤无比近似的合成表皮。
      她懂得,IMBER不可能自己以现在的样子出现。
      但是她依然很感激,感激他回来了,不管多亏谁的功劳。
      最初仅仅笨拙懵懂地去吻彼此的唇,相贴着、辗转着,质朴地重复恋人间最最简单,却也一遍比一遍深化相互羁绊的亲吻。
      IMBER。
      她的脑海浮现自己在吻着原来的他的画面,她不在意他的形态是什么,陨石、钢铁还是人,她对他的喜欢无以复加。
      IMBER。
      她渴望呼唤他,兴许那并不是他本身的名字,可自邂逅时的一无所知到最后战场上的契合,牢牢连接着两人的一直是这个词。
      IMBER……
      思念是这般的深沉,但又在释放的一刹呼啸着淹没过分离了长久时月的他们,在这一刻、在他的面前,她再次变回十六岁时那个柔弱渺小的天海春香。
      「春香。」
      不知道谁开启的转变,是他先扣的门,或她先解的锁,他们开始了另一场探索的舞蹈。
      「我都听得到。」
      起初跌跌撞撞的摸索,总算进展为尽情的游弋,每一下擦拭皆是为了对未知一面的了解,她的反应、她嘴巴中的温度微变、她因共鸣而明快起来的呼吸韵律。IMBER圈紧她的腰间,企盼再靠近些、他们的吻再深一些。
      想要从她这里听见更多的美妙音律。
      春香曲起指节,按捺不住地揪住他后脑的一撮头发。
      这是对她而言相当陌生的体验。拍戏时若拒绝不了必要的亲吻戏份,她便尽力用亚美教的技巧一带而过,要是撞上对方胡来,她会因反应激烈逼使导演最终妥协转用替身。所以,像这样的时刻,她纵然有一点点紧张而又倍感刺激,却因环住自己的是IMBER,感觉像返回了他的驾驶舱内般踏实、安心。
      因为此时此地他真实得几乎叫她遗失了全部自我的吻,这么多年为了自己也无力支持的理由,而遭到他人质疑、冷落和嘲讽的委屈顿时统统释然了。
      IMBER正欲挑起她的舌根,却敏感地发现她某种情绪的暗暗爆发。
      他不得不松开一点本托住她脑勺的手,好亲眼查看她到底怎么了。
      “你不高兴?”
      令人无尽怀念的关切的语气跟眼色,仿佛她只要开口回一个肯定的答复,他就马上会检讨是不是自己做错了。
      片刻前随他顺着护栏滑坐到地上、整个人半埋进了他怀里的春香闭了闭眼,短暂相接的眼睑立即自湿润的眼眶挤出一颗水滴。她摇头再摇头,双手稳稳捧住轮廓其实决不陌生的脸庞。
      “IMBER猜错了哦。没有比你重新站在我面前更让我高兴的事。”她顿了顿,扬起心动不已的笑意:“欢迎回来,IMBER。”
      指挥室内,名濑回过身,她的原顶头上司,名义上还有一个月便过了十二年退休生活的课长约瑟夫·真月与自己相视一笑。
      她又低头扫了手机屏幕显示读取状态的短信一眼。
      “果然是……笨蛋小丝带。”
      上面的聚会安排仅提及了十点,却未注明是早上还是晚上。
      秋月律子抱着双臂,侧挨着格纳库的入口,对远处白色和粉色人影交叠在一起的场景甚为满意:“测试第一阶段通过。”

      IMBER抬手抚摸她的脸。
      地球时间过去了十一年,离他摧毁AURYN前最后一次护她安全过去了十一年,手心下的这张小脸对比记忆中的完全没改变多少。
      还是一眼就攥住他的所有注意。
      举起手覆住和人手相去不远的宽大好看的手,春香一瞬想起抵达引发AURYN觉醒不断超重升空的托利亚毕塔总部时,避开雪步的能量炮后,他们也做过同样的举动。尽管当时IMBER是沉默着的,但她清楚她安抚的言语能让他,甚至包括她自己,鼓起更大的勇气两人一同往前进发。
      “今天IMBER保护我的时候,我没听到你的心跳。”她把头靠在他解开大衣后外露的粉红毛衣上,仔细听着耳朵下方的动静,“所以回来的IMBER,是原来内核的一小部份?”
      很微弱、很微弱,可是春香仍感觉自己捕捉到了截然不同于成年人类男性心跳的律动。也许会被认为是幻想出来的声音也说不定。
      她坚信自己的直觉。
      就像感应到了她的信念,他温柔搂紧她的背,“对。平定受AURYN影响的空间后,我们的能量全溃散了,NEBULA他们比我还惨,很长时间连最细微的意识都无法恢复。我只能尽自己所能,一面调节空间稳定,一面等待情况好转。”
      “用了十年?”
      IMBER看进她透露忧伤的眼睛,“你指完全恢复?那我真的不可能回到地球上了。”
      抢在害她悲伤起来前,他接着解释。
      “不晓得过了多长的地球时间,TEMPESTAS最先传来了鸣动,然后是HIEMS,那时候我想,应该是转机出现了。”他的目光挪到春香的橙色蝴蝶结丝带上,不由一笑,伸过右手信手一拉,跟十一年前一般长度的栗色发辫倏地松散,“可是我不确定,能量恢复不到万分之一的自己还有没有留在你身边的价值。”
      头一次如同普通人交流那样听IMBER说起他自己的事,春香倾听得格外入神,以致一听到他曾有过对回来的动摇、关于她心意的疑问,她本能就张开手臂紧紧抱住他。
      “IMBER你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有对他们之间连结不坚定的怀疑!
      他微笑着,回以比之紧实一倍的拥抱,丝毫不怕会弄疼她:“我困惑过,从那边俯视地球时也目睹过即便失去了我,依然可以光芒四射的春香……”
      “但是!”她高声打断。
      “但是,哪怕比起那些不同姿态的光芒有限得多,我还是接收到了一道只为传向我的亮光。从一开始的零星碎片,慢慢、慢慢增长为饱含春香感情的绚丽光轨。”他的脸颊摩挲过她的额角,随后退开了几厘米,“我才有勇气返回地球。”
      春香消化着他的告白,良久,哑着嗓音斥道。
      “笨蛋。IMBER是大笨蛋。”
      她心疼地凝望着他的绯红眼眸,其中流转着的深情,与她从前熟知的那对硅晶片所投射出的如出一辙。
      她扣住IMBER的脖子,再次吻上了他。
      这次的吻不像方才的温和绵长,而是夹杂惩罚性的冲撞,可是对本源原生太多,而且历经与陨石、其他对手屡番战斗的IMBER来说,春香的大胆反倒激起他反击本能的释放。按人类传导的情侣习俗,他的手很自然地伸进了她的保暖内衣下。
      16岁女孩穿吊带泳衣的模样,他是一直记忆深刻的。
      而让她身置驾驶舱中,始终有别于他像人类男朋友一样地触碰她。
      「IMBER!」
      体积同储存能量均大幅缩减的核心开始脉动加速,他能感到发光的能量流已经到达他的眼球,不过,春香一定不会被吓到的……
      突然间,格纳库警铃大作,转动的警报灯将两人所处的空间漆成了一片红色。
      “停下停下!”春香一瞬间想直接翻过栏杆跳下去算了,“指挥室有人在看着!”
      虽然尚不是很清楚究竟如何一回事,但她也不可能有继续允许IMBER在这里任意而为的念头。曾有能力把一大块陨石一拳击成渣的可思考构造体此刻懵在一旁,直至意识到被牵住手从地上拉起来,他对上春香的眼神还是不经掩藏的怨念。
      明明没做错什么,面对一言不发的IMBER她仍莫名尴尬。她别过视线,朝应该是监控镜头的方向投去了含笑的一眼。
      “IMBER还要待在格纳库吗?”
      他应声看她,又望了望早已蒙上灰尘的空墙壁,“你觉得呢?”
      春香握紧那只大手:“我们去和小凸、律子姐,还有我最重要的挚友打招呼吧!要是可以把雪步也叫过来……”

      ◇

      “什么情况啊?大家的电话都打不通。”
      春香苦恼地瞅着机壳换成了IMBER样子的手机,喃喃自语道。
      AURYN被摧毁,IMBER的故乡入口升起璀璨的月白星辰后,世界各国兴起了以地防战机普罗米修斯系列为原形的各式“周边”风潮,等比例的模型啊Q版毛公仔啊不在话下,半年后市面上更出现了可折叠的单人沙发,总之其只有大众想不到没有商家推不出的程度连春香等驾驶员皆为之咂舌。初时春香不是没动过心,但要她真的亲自去挑选买下实质跟IMBER没多大关联的东西,她做不到。结果却是她十八岁生日当天,弥生与亚美凑钱送了这个给她,虽然颇感意外,当场换上后,终是毫无违和感地使用到了现在。
      “IMBER回来了,好想尽早跟她们说这个天大好消息,只不过……”她看向一路和自己手牵手并肩走着的IMBER,从刚刚她便发现,无论何时望过去,他都一定已经在等着迎接她的注目。投向他的目光,不曾落空过。“IMBER不会再离开了吧?那就不急于一时了。”
      “春香希望的话,我将一直陪在你身边。”
      她没料到会得到IMBER的回应,怔了一会,紧了紧手中动作。唇角的弧度难以自已地飞扬。
      “说定了哦。这回,你甩不掉我了的。”
      IMBER什么也没再说,兀自住了脚,俯身把来不及反应的她拥进了怀里。
      头顶,蓝色的星星静谧闪烁着。
      十六夜寮前,春香用谜一样的表情瞪住乌灯黑火的宿舍楼。
      她做了最后一次绝望的尝试——打给律子姐。
      “小丝带找我有事?”
      春香分明听到了通话另一头乐声震天,隐隐带着讳莫如深的男歌声。她不得已按了公放,“你在哪里?小凸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是啊。怎么小丝带不用忙正事吗?喂!快找人把楢马架下来,不然课长就没完没……”
      律子的声音被替换成忙音了。
      春香收起手机,对IMBER无奈一笑。“以为至少律子姐会在宿舍的。”
      “再见春香的第一个晚上,只我们两个度过也好。”
      平淡无奇的话,不知为何听得她耳珠泛红。
      她从挂肩包掏出钥匙圈,蓦地感应到来自上方的灼热视线。她顿了顿手指,待定下心神,又若无其事地操作起来。
      开了一楼盥洗室的灯,春香取出在服装店给IMBER买的一套灰色纯棉睡衣,叠好放在洗衣机面的篮子里。
      她扭头对他说:“今晚先将就着穿,明天再帮你洗。”
      接着,她逐一向他解释了洗漱冲澡乃至泡浴的步骤。回来的路上春香就粗略了解过,IMBER如今的躯体结实程度虽然低于当初的iDOL形态上百个级别,但是碰水啊什么的完全不成问题。
      “听懂了没?也罢,你这么厉害,这些事情肯定学一遍就会。”
      完成清洁教育,春香带他上了楼梯。
      宿舍重建后,她的房间还在二楼顺数的第三间客房。雪步由于担任名濑姐姐的助理,理所当然搬到了她的公寓,走廊尽头的房间随之被弥生征用了。
      纯白的灯光啪地一下照亮了视野。春香越过房间去拉窗帘,开了一点点窗透气。
      这期间,IMBER细细扫视过这狭小而整洁空间里的一事一物,书架、衣橱、全身镜、映进对面房屋的窗台、茶几、企鹅海报、上节目的照片、置物柜、柜子上的水杯和相架。自她来到东京,这是陪伴她长久生活的地方。
      他拿起被围绕在一堆相架中的一片薄纸。
      「你送我的花,我有好好保存着。」
      这朵小花真坚韧,像她一样。
      春香注视他在柜子前的背影,不由红着脸笑了起来。“我去洗澡了!IMBER你先随便坐着。”
      出发前,她对着衣橱里的衣服犹豫了一阵,最终拎起一件印有企鹅的橘色长袖睡裙。
      热水落地的声响淅沥淅沥。
      纵使赶了一天的公告,身体疲倦得不行,她却不想泡浴。和IMBER分离的时间,一秒她都嫌多。
      所幸单单热水澡驱除疲劳的功效仍是不错的。
      把换下的衣服塞进洗衣机,春香扭开门把出去了。
      IMBER在她迈进房间的一刻转头,而纤长的指尖犹触在挡着干花书签的相架玻璃上,玻璃背面,是她伸向他的手。
      “轮到IMBER的洗澡时间。”她收回视线,轻柔地开口。
      他放下手,直面向她。“嗯。”
      这时,她的眼角余光不经意掠到被他绕在手掌上的丝带,“IMBER这么迷恋我的丝带吗?那时候带走的那一条,现在已经哪里都没有了吧,所以你……”
      她轻松的笑容里有些复杂的味道。
      “你可以要回去。”他摊开手。
      春香被映入眼帘的浅笑扯痛了心扉。她垂下眼睫,上前依言取下了丝带,却并没有拿走。
      他的目光追随着那双将丝带往他的左手手腕又是绕又是缠的小手,直至打出一个可爱的蝴蝶结。他摸不准她的想法,“你是希望用它来绑住我?难道我在春香面前已经没有信用了?”
      她把手背到身后,像极做了羞羞事不敢见人的小女生。她想了想,眼睛回到IMBER企盼的脸上:“与其说是‘不许你走’,倒不如说,‘看到它就能记起有人许过你在这里的祈愿’。”
      IMBER感到心口很暖,很暖。
      他再定定看了春香好一会,方抬脚下楼。

      IMBER前脚关上盥洗室的门,春香后脚便跟着进了客厅。
      她用水煲烧水,打开餐柜为IMBER挑一只水杯……她不一定需要替他沏茶,可至少先准备就绪。何况由学校回来,她一滴水都没喝,淋完浴才觉得渴死了。
      她一手端着装满热水的水壶,另一只手拿着客人用的水杯回到了房间。都摆好在茶几上后,她忙不迭去铺床,尽管没有多重,弄完两人份的床铺枕头她还是喘了一阵子气。
      喝着放凉了的白开水,她同时回顾眼前的“杰作”。
      自己准备的这些,IMBER用得上吗?
      很久以前和伊织吵架吵得最激烈的那一回,伊织就骂过她,什么都没做却能待在IMBER身边。
      后来,她使出全力了,迎击AURYN时也下定决心跟随IMBER到最后一刻,谁知道他……
      整整十年过去,状况似乎没改变多少。
      但她很清晰地感到,他和自己依然是彼此渴求的。
      春香拿出包里的钥匙圈,熄了灯。
      夜空微光穿过玻璃窗,打在她半倚的窗台上,也穿过钥匙圈中央的一条刺眼缝隙,朦胧落在她的手心上。
      她轻轻转动钥匙圈,投落的光影随之变换起形状。金属钥匙的清脆轻响风铃声般拂过耳际。
      可是没有IMBER的抉择,没有其他iDOL的决意,她此刻还怎么可能在这里?地球还能安然运行至今吗?
      她仰头寻找石星。
      明明她办到的事如此有限,明明她对他的一切知之甚少,IMBER仍然默默无闻地为她做出了那些付出,为她醒来也好,希望她更自信而导致减少了陪他的时间也罢,还有展示了托利亚毕塔总部的地形图给她……明知可能得不到她同等的回应,他终究毫无迟疑地做了。
      兴许,目的只是……IMBER的愿望只是,等待着她勇敢地和他一起飞翔!
      “……在心里找寻起你的踪迹
      啊!简直要紧紧抱住一般
      绽放出闪耀的光芒
      那瞬间划出的轨道
      化作我两人的路标
      现——”
      IMBER还未出盥洗室,春香的歌声已无比清楚地被他的听觉系统收纳。歌声里包含的奇异波动牵引着他,无意识就加快了速度赶往她。
      春香察觉他上来了,下意识收住了歌声,却不料音律未就此休止。
      “无论在哪里看到
      都能感受着真实”
      她站起身刚踏出一步,便见IMBER大步迈了过来。
      一股一时间解释不清的感觉随着他的接近包围了她。就像被裹进了从前的他的重力场中。
      “你洗好了啊。我烧了水,你要喝吗?”她乐呵呵地指了指茶几,又踮起脚摸他的头发,“还滴着水呢,IMBER真是的……我看找块手巾来帮你擦——”
      IMBER一把握住她兀自抽回的小手。
      “春香之前被我留下的丝带并没有消失。”
      她回身,错愕地盯着在他手中来回叠成五段的粉红丝带。
      “如果当时没有它,我不知道该怎么拼尽力气毁灭AURYN。但爆炸发生的一刻,我又忽然害怕它受波及破碎,幸好……春香?”
      她扑进了他怀中。
      “听我说,IMBER,”她沙哑的闷闷的声音透过他的胸腔回响在耳边,“我们合为一体吧!!”
      IMBER的核心狠狠鼓动了一下。核心,无论缩减成什么样,才都是真正的他。
      他的完整原形,他能量的贮藏源——他得以遇见春香的重要因由。
      如今,它对她的告白发出强烈的震鸣,像是和应刚才那阵歌声里的波动。
      他不是她的同类。他有太多太多对人类社会法则的不理解,然而,纵然如此,纵然他在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仅仅决定,想要成为她的iDOL,在发现她也逐渐重视自己,尝试更深地认识他,他对她的依恋益发深。
      他想更好地保护她,应答她的每一句呼唤,达成她的愿望不管看起来多么地不可能完成……
      他希望她最依恋的那一个,也永远是他。
      IMBER凝着春香,有那么一瞬,他既忘了用心灵交流,亦不记得以她的语言说话。
      「你确定吗?」
      她扬起脸,似乎无助,似乎有着隐约的忐忑,但她朝气盎然的翠眸之中闪烁着不可撼动的光辉。在这一刹,在他的面前,她无比强大。
      他学着她在格纳库的举止,低头吻了她。
      他的双手抚着她的脸,模拟人类的薄唇摩挲着她的唇瓣。比上一次更快,内核激昂博动着传送出明快的能量乐音,他了然自己的眼睛已经被点亮成一对发光体。
      春香感到IMBER微微松了口。她第一时间便撞入了他散发着明亮绯红光芒的眼睛。
      “真好看。”
      她的赞叹犹如在核心中央引燃了一串电光。
      IMBER这回不会再退开一分一寸。
      他们褪掉彼此的衣服,她印有企鹅的睡裙、他缀着陨石雪的棉衫,不一会就赤诚相见,但两人都未分心关注过一眼,他们沉醉在了在抚触过程或一方,或共鸣而生的音节和旋律之中。
      “IMBER……”
      他们坐到了春香铺好的床被上,并不算矮的她在他修长精实的臂怀下,仿佛还是当年那个能被他的投影轻易笼罩的高一少女。
      他的吻密实到快教她的灵魂喘不过气,体温不断由心脏向四肢攀升,好不容易逮住个机会亲口呼吸新鲜空气,却因感情的澎湃喊出了他的名。
      转瞬被IMBER抱住她的头又堵了回去。
      我爱你。
      「IMBER,我爱你。」
      他是一个悠久的旅人,跨越过数十亿年的寻觅、等待、追随,在故乡碎灭,在遭受背叛,在希望升起又远走之后,他终于来到了闪耀着所向往光芒的未来的入口。
      这一夜,抵过他曾承受的无数寂寞。
      难以描述的喜悦在核心爆发开来,在他下方,春香的肌肤若隐若现划过淡淡的橙色流光。

      ‘永远地
      没有尽头地交缠下去吧
      无论如何都不要
      让两人分开
      不久就能脱离
      这腐朽的躯体
      来吧,在合为一体之前
      我将继续照亮前方
      亲爱的男孩,终有一天
      你所企盼的世界
      不会再有悲伤
      ……’

      ◇

      律子恍惚了一下,眨眨眼,意识赫然就清晰起来。
      醒来第一件事,她摸到沙发角落的手机,手指飞快操作了几下,顺利连上十六夜寮一楼的监控数据端。
      她的拇指不断往左移,倒退进度条。
      直到时间显示为昨夜24点42分的画面中,有人亮了楼道灯。
      春香带着银发的英俊男子进了盥洗室又出来;春香独自拿着睡衣进了盥洗室;银发男性关上盥洗室门后,春香在客厅待了七分钟,端着水壶水杯离开。
      律子又点了点,在男子一步不停经过微型镜头之际按下暂停。
      她放大再放大,对这张立挺英朗的混血儿面孔露出一脸微妙的花痴笑容:“我出手,真是令我自己都春心荡漾啊。”
      雪步的声音打断了她。
      “律子姐,工作人员过来结账了。”
      她撑起上半身,“知道了。”用力把腿一缩,受牵连的某男应声滚到了地上。
      “大海呀——好痛!”
      律子拿脚尖踢了踢他手肘:“这么精神把我当了几个小时的软垫,这点摔绝对便宜你了。”
      铃木空羽路过目睹这大快人心的一幕,良善笑道:“活该啊楢马。”
      一行人醒的、半睡的,三三两两出了KTV大厅门口。
      圣诞节清晨的天空尚朦朦亮,马路上行车寥寥,放眼两边的街道清静极了。
      一辆商务车朝他们驶过来。
      一头利落短发的弥生打开前车门下了车。
      “我听说有人不省人事了。”她双手撑腰,很快就搜寻到那个不济的家伙,“你非要不自量力吗,额头闪光?”
      “我……我怎么听到CO……COSPLAY狂……的声音……”
      让她靠在身上的雪步微笑道:“伊织太高兴了,非得把酒喝光才消停。”
      “明明是雪步你深藏不露,不愧是雪国出身的孩子吗。”律子感叹完,转向弥生,“麻烦你先送小凸回宿舍。”
      协助弥生接过伊织,雪步走到律子面前,“律子姐不跟车回去?”
      律子扫了一眼旁边扶着名濑的空羽和以一人之力把楢马抱进后座的成熟女性,再回头看乌发整齐梳了上去的文静女孩:“我要跟萤送他们回家。名濑会在空羽老家住上两天,你放心吧。”
      前课长与剩下的一个瘦高女生通过他们身后的旋转门。
      “那就在此作别了,各位。”
      目送课长上的出租车消失在逐渐变喧嚣的马路上,菊地真问雪步:“你不走吗?”
      雪步颔了颔首,向众人挥手道别后,又一辆出租车停在路边,她正要举步,不想律子跟了上来。
      “我听小凸说了。”她笑盈盈道:“你是如何断定小丝带会赴会的?我是指,除了她喜欢热闹以外的原因。”
      雪步眼底的诧异之色一瞬即逝。她拿出手机,悬在底下的长颈鹿公仔随她提起的手吊在了空中。
      “上一次回来的时候,我撞见了刚好在酒店出席活动的她。我们在一起喝了下午茶,她当时看到这个,跟律子姐你的表情是一样的。‘为什么还留着?’,春香这样问我。‘关于那个人的记忆,快乐也好令人难过也好,在这世界上都已很难再找到了’,我告诉她。”雪步顿了顿,垂下手臂,“同样,对她来说,玉兔高中承载着与IMBER有关的珍贵回忆。我知道,她一定已经去过了。”
      虽然她们错开了……
      可是,为了闪耀希望之光的未来。
      “相互怀揣对彼此的想念,就必然会在某个地方重遇。”律子在副驾驶座上,直视着前方穿插过车来车往的新一天城市风景。
      安原萤踩下油门:“原来多年前你已经执信这一点,所以才给了那些孩子她们iDOL的数据卡。”
      她摇摇食指,“不是数据卡,是「记忆」。”
      后视镜此际映出一个扶住额头低吟着坐起身来的女人。
      “真是合作愉快,对不对啊名濑前辈?”
      被点名的人犹一脸在讲什么的外星表情,旁边倏地响起“叮”一声提示音。
      “律子。”
      “嗯?”
      空羽滑动着手机屏上的通知,扫阅完递给她,“昨晚设的定位信号屏蔽到点自行解除了。”
      律子整个上身扭了过来:“这么快!”
      朝霞越过远方的城市天际线漫溢开来。

      ◇

      IMBER很早就醒了。
      他其实可以不用休眠的,即使能量远不如前,只是在格纳库时习惯了……而且,和春香像这样在一起闭上眼躺着的感觉很好。
      春香。
      他的iDOL Master,他的……
      女孩。
      橙色和草绿色的条纹交叉在纯白底色的被单上,贴合包裹着他们两个,只露出她埋在他脸下的小脑瓜。浅细的呼吸喷在他颈窝上,如停驻花蕊的蝴蝶悠然扇起了一缕风,弄得他的心口也痒痒的。
      留下一边窗帘收起的窗外射进平安夜破晓后的晨曦。
      漆黑的房间像突地被戳开了一个孔。
      微淡晨光中,她是全世界第一眼让他看见的所有。
      顷刻仿佛倒回到他仍在宇宙之中的日子,平稳但不能待在她身边的日子。
      四下沉暗,她是随地球自转,唯一在他视线里熠熠生辉的萤火。
      早已习惯孤独和寂寞,然而每到特定时间,传向他的光体忽然便会盛放起来。当反应过来,他已经进入了春香的睡梦。往往,他只是远远地看她,或以内核的原貌围着她转,在她醒来之际,将记忆带走。
      可某个夜里,他强烈感到了她的悲伤。
      他穿过梦的入口,犹如被浇了一身的雨。
      她的世界充斥着阴霾。而已成长许多的她,蜷缩着抱住身体,静静地浮在梦境中央。
      他忍不住,飞向了她。沉浸在悲伤中的女孩瞬间有所感应般,抬头锁住了他。他还是iDOL的形态,早在爆炸中灰飞烟灭的形态,但她只愣了愣,下一秒便冲过来抱住他。
      似是分开前那一幕的重演,她出乎他意料地,吻了他。
      怎么办?
      那一刻,他真的好想把她融进他的核心里。
      许久、许久的对望后,他变回内核的样子后退了一段距离。还没飞出多远,就叫一双手拦下。
      「抓住你了。这次别再丢下我,IMBER,就算是梦……也不要再……」
      如果他是人类,他一定哭了。
      可惜,即便以和人类男性一般的外貌重新行走在地球上,现在和春香同寝而眠的他依然没有眼泪可以流出来。
      并未感慨多久,IMBER牵来女孩微握着抵在他胸前的手,无意识地、爱怜地亲吻起来。
      周遭昏暗,她这双仍比他纤细得多的手却散发着不可思议的光辉,如同她本身,如同它们初次抓紧驾驶舱的手柄时。
      那个夏夜去看海的时候,他曾确信自己对她最感兴趣的,是她掩藏在两片布后的部位……当真正抱到了她,IMBER才发现,她的很多地方他都喜爱不已。
      “你醒得真早。”
      春香仍蒙蒙的嗓音像一股清澈的乐音注入了他的系统。他立刻便找到她的眼睛,几乎是同时,她搭在他腰上的暖乎乎的手摸上了他的脸,眉眼弯着。
      “早上好,IMBER。原来我不是在做梦。”
      “早上好,春香。”他凑过去,抵着她的额头,“这次我们都不是在做梦。”
      春香笑起来,往他的面颊亲了亲,然后连头带手缩到棉被下:“IMBER会做梦啊……那做过什么样的梦呢?”
      他紧追不舍,目光深注,“关于春香。”
      “什么?”
      “每一个都是。”
      她的脸真要烧起来了!可被子外凉飕飕,充满他气息和温度的被窝又太让人留恋,她最终放弃了掀开被子,大吸一口新鲜空气冷静冷静的主意。
      没错。
      哪怕是氧气稀薄、黑窟窿的被窝,有他用温暖的躯体拥着她,用有力的指节覆着她的手,就足以构成他们两人的全部天地。
      IMBER见她一时沉静了下来,正欲给她方才的早安问候回礼,却感觉她把玩起自己仍与她连在一块的手。
      “IMBER能适应人类的生活吗?”
      她的心境非常平和。他想了想,答道:“是春香希望的话。”
      “可是,IMBER始终不是人类啊,好不容易回来了,还必须承受其他外界事物带来的不适,我绝对不要看到你陷入这种困扰。”
      “春香……”她抽出了手,沿着他的手臂摸索,末了停在他模拟为胸骨体的位置。“但假如那样就能像这样子一直在你身边,我没关系。”
      她的心翻涌过一阵酸涩,好像一瞬间连口舌都尝到那种滋味。
      “不对,IMBER。你不需要。我们不需要。”
      他不由像真正的人类一样,微微皱起了眉,“春香?”
      她没有解释下去,伸直脖子,够到了他透着沁意的唇。
      核心搏动不止。IMBER没一会就忘了深究这件事,任她满载爱恋的情绪淹没自己。
      只不过不到两分钟,她便抽离开,直盯着他的绯红眼眸莞尔。
      “交给我。”
      没有数据的佐证,没有事实的支撑,他却毫无犹豫跟随了。
      春香从他一贯温柔的眼神中获得了沉默背后的答案,心情随即坚定而明朗起来。
      半小时过去。
      春香洗漱完回到房间,发现床铺已被收拾好,地板一如昨晚回来时的模样。扬起视线,穿上昨日衣服的IMBER正在窗台前,窗户又被推开了一点点,晨风撩动着两边窗帘在他身后飘舞,仿佛可以随时定格成一幅惬意的油画。
      她放轻脚步到他背后抱住他,与此同时,IMBER拉过把手关小了窗。
      “谢谢你,IMBER。”她的脸贴着他的背,不无暖意地说。
      “男朋友的份内事不是吗。”
      感到他握住了自己的手,春香探出头去,“不用等多久,IMBER就不再是我的……咦,你把丝带解开了?两条丝带都在?”
      她歪着脑袋,与他相交的目光浮现疑惑。
      “发梳和剩下的丝带呢?”
      被IMBER抱起放在窗台上,她直面着他,清楚知道他在为自己梳头发,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害羞和感动此时此刻萦绕着她。
      他的动作极为轻柔,过程中不曾扯到她的头皮甚至弄掉一根头发,春香简直要怀疑他不是头一次帮别人梳头发了。
      「你是唯一一个。」
      “IMBER?”幻觉般的感应回响在脑中,她一时反应不过来。
      “好了。”
      她拨了拨被束起来垂在脸颊边的发梢,到底向他伸出了双臂。IMBER一言不发把她抱回到地上,接着看她走到全身镜前。
      如今她的头上两边各多了一条用来束发的丝带。
      粉色的,跟橙色的丝带相互纠缠,共同打成了一个蝴蝶结。
      他静静等待着她的判决,只是在他投视镜面反射出的她时,春香也不客气地捕捉住他的视线。
      “很喜欢哦……”她说了一遍,彻底转向他后,灿烂地笑起来:“我非常喜欢这对蝴蝶结!”
      IMBER莫名松了一口气,眼里跟着浮起笑意,伸出手指摸了摸绑在右侧的粉红丝带。
      “以后的蝴蝶结就这样绑好了。你说好吗,IMBER?”本来还有一丝丝羞涩的她望见他的神情举动后,心里闪过的一个想法忽然就脱口而出了。
      他怔了怔,狭长的眼因敛起更显柔和、深邃,“这次我不会说‘不行’了。”
      气氛正温馨的两人横遭一长段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铃声打断。
      春香手忙脚乱接了起来。
      “喂,弥生?”
      “我的天!你的电话终于接通了!经理人和事务所都不知道你在哪里,春香你个笨蛋昨晚究竟干什么去了?!!”
      她一头雾水,深感委屈:“什么意思?我才是昨晚拨电话一个个都接不通的人好吗!到了学校更加没看到大家,你有和伊织一起去吗?”
      “晚上?昨晚那边根本没……算了这个先不说。你现在的位置?”
      “宿舍啊。”说着,她瞄了背挨着窗台的IMBER一眼。
      “你给我听好,老实呆着别乱跑。车子抛锚了,我跟她在坐出租车回来,很快到。”
      挂了线,春香拉起他的手。
      “弥生要回来发飙了。可能小凸也会加入围攻。你帮我把洗衣篮里的衣物拿到院子晾起来吧,我先去做早餐。”
      绯红的瞳孔倒映出她无奈却不失活力的笑靥。

      话虽如此。
      IMBER刚踏入盥洗室,屋外就传来车轮刹停的声响。
      “春香!快出来!”
      春香已经开了火在等水煮开,正准备从冰箱取饺子出来,猛听到弥生在喊,顿时关上冰箱熄掉炉火,匆匆忙忙赶出去。
      一到玄关,便见弥生扶着昏睡过去的伊织,一脸撑不住了随时都想把她丢到地上的神态。
      春香扇了扇扑面而来的酒气,“好大的味道……你们喝了很多酒吗?”
      “是她在KTV时喝的。”弥生迈出了步伐,示意春香过来,“扶她上楼再说。”
      两人宽的木梯不久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当她们消失在楼梯口,他也提着洗衣篮转出了大门。
      门外的院子横架着三支晾衣竿。
      春香提请求时,他就调取了网络上有关晾衣的图片和视频资料,此刻有模有样地抖开篮子最上面的一件保暖内衣,挂到同时带出来的衣架上,轻而易举便将衣服徒手勾稳了晾衣竿,一点不像此前从未碰过人类家务的生物。
      洗衣篮几分钟后见底。继春香一心为自己挑选的睡衣裤,垫在最下的俨然是她粗心遗忘了的贴身衣物。
      IMBER两手撑开女孩的浅粉蕾丝边胸衣,唇边泛起微淡的笑意。
      明媚旭日下的清风拂过。
      不一样的景色,甚至是截然不同的季节,但凡是和当初春香发出最纯真波动关联的情景,乃至一件粗略近似的物品,都能引起内核的微妙共鸣。
      这么想着,他仰望她房间的方向。
      霎时间,白天翻转成了黑夜,IMBER的视觉系统构出了一个与前一刻场景重叠的画面。依然年轻而面上添了几分哀伤的女孩倚坐着玻璃窗,手执笔和纸。
      “宛如跨越过……时间长河的圣者,在不知怎样的孤独下……哭泣了起来?”晚风肆意穿过近乎全开的窗棂,嬉戏在飘扬的发丝间、流窜进宽松的短袖睡裙,她时写时停,轻哼出的曲调从未止歇,“连接起遥远的星辰,来,让我们描绘出思念……亲爱的男孩,每当在心里找寻起你……”
      他静静地注视,像真的在仰望着夜半写歌的春香,而她搁笔之际,以相同的角度仰望着夜空中的蓝色星辰。
      冷不防弥生的声音铮的一下由同一个方向穿透他的模拟耳膜。
      “你什么时候交的男朋友?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是谁?我认不认识?”
      连珠炮似的质问轰得春香头皮发麻。
      “弥生你冷静一点……”
      弥生环绕了她的房间一圈,迅速下定论道:“房间的费洛蒙味道还很浓,那个可疑男人肯定没离开多久。”她骄傲地指着自己鼻子,眨眼凑到春香的跟前,“你是骗不了它的!除非——”
      “除非?”
      弥生做出匪夷所思但这个解释极其说得通的表情:“你泄了。”
      春香的脸应声熟透,高声叫道:“你、你胡说什么啊!我怎么可能……”那个词她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的!
      弥生显然不打算听她狡辩,恢复平静后认真地看着她,“总而言之,虽然是偶像,但事务所也不能强制禁止你与心仪的异性发生感情。也许很可惜,不过作为青梅竹马一起玩到大的死党,我更更关心的,是你真正的幸福。”
      “真正的……幸福吗?”她会意地微微笑了。
      弥生注意到她的语调变化,斜睨了一眼,走向窗台,“我还担心是你的前经理人给你留下了阴影,才导致你对合作过的,或者摆明看上你了的艺人和同事视若无睹。毕竟,IMBER对你的影响那么深,要放下他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听到这里,春香开口道:“我没想过放下IMBER。”
      弥生顿住了动作,侧身。
      “你记不记得在愚人节那天,你给我介绍过一个同样受邀请出席酒店表演的钢琴家,你说你们是初中的同班同学?在晚宴上,你特意让我跟他坐在一起,我记得我们聊了很多,聊得很愉快,只是……”她仍在直视弥生,努力睁着的眼睛却已簌簌泪落。
      “我说,春……”
      她极快退了一步,对想上前的弥生摇了摇头:“听我讲完,弥生。第二天还是在那家酒店,在你上午问了我和你同学进展如何后,我碰见了雪步。你知道吗?她还留着千早小姐最初送给她的小饰物,而我一点不觉得惊讶。因为我十分了解……当晚梦到IMBER的自己,十分了解。梦里,IMBER不再是高大到我无法企及的,嗯,尽管还是最后一面时的iDOL样子,但已经不必离得远远的,才能看清整个身影。我们拥抱在了一起,马上他又变成核心飞走,我知道自己追了过去,我知道这次一定要追上他……最后,在双手抱住核的瞬间,我醒了……‘不是IMBER不行’,那一瞬间我再次明白、确认到。”
      “可是IMBER早已经没有了……他在十一年前就已经跟AURYN……”弥生打住话。她清楚不能,也不应该继续揭开春香的伤口。因为很可能那个被隐藏起来的伤口,不曾完全愈合过。
      “可是他也是最初的企鹅,不对吗?即使遍体鳞伤,最开始拿出勇气冲向大海的企鹅,终究还是能回到家人的身边。”
      弥生压抑住激动的情绪,抖动的肩膀慢慢平复了下来。“你是要等待奇迹吗?哪怕明知他归来的机会,比相对宇宙而言的尘埃还细微。”
      “对!”春香答得毫不犹疑,受雨露洗涤过后的青翠明眸闪动着纯净的亮光,“我是这么相信过的。”
      原不晓得该再说些什么好,倏尔她反应过来:“‘过’?几个意思?还有,待过你房间的男人和你的发带又是怎么回事?”
      只见春香扭向房门口,朝空无一人的走廊喊话。
      “IMBER,进来跟弥生打个招呼吧!”
      呆呆看着一挺拔英俊的银发男生进入视野,再呆呆看他旁若无人地停在春香身旁,动作温柔深情地拭去她面上的眼泪,弥生顿感世界碎裂又重组了。
      “诶???”

      ◇

      前排舞台灯亮起了淡淡白光。
      光照所及处,一个个如梦似幻的泡沫折射出大海的颜色。
      “想要找到心动的感觉
      尽管是说不清楚的感觉”
      一排接一排的舞台灯踏着音乐的节奏陆续打亮。
      “若哪一天传达得到
      便将心心相印吧”
      悦耳的少女歌声迎来间奏,最后的对角探照灯也射出明亮的光束,梳着单边长辫的双海亚美一袭珍珠白晕染深蓝水彩的鱼尾裙装,露出白皙的小腿和脚丫坐在孑然于舞台中央的礁石上。
      “身置同样的梦境,却对彼此一无所知
      想要融洽相处,朝你的背影如此呢喃
      相信着,继续相信
      就会生出牵绊了吧
      最初闪耀的星星将我们连结在一起呢
      ……”
      宽大的电视屏变换着拍摄角度,现场投入演绎歌曲的亚美对即使身处后台休息室,忙碌在做演出准备的其他歌手同样具有扣人心弦的魅力。
      今天是新年之际,全国范围内属于青年歌唱界的重大庆典——以性别为界分别作红色和白色装扮,为团队与异性对手们用歌中蕴含的爱一分高下的「玫瑰日」。由春香头一次参加时仅为二三线级别的娱乐节目,到十年后发展成人气偶像的年终排行榜,已不单是新出道者用于入行初期一块刷存在感的跳板了。
      表演时间从晚上8点持续到翌日凌晨1点。虽然得到举办方选录及特邀的歌手们是各自进行的演出,然而这种大规模和备受观众瞩目的节目,一周前就要求全员到场参加正式的彩排。
      春香正好上完妆,由化妆间往表演通道出发。可是这首歌的旋律融入亚美的歌声,便真的像来自人鱼的奏乐般勾住了她的心魂。
      “……背叛与受到背叛
      这样的现实也是有的吧
      为了避免,拼尽力气地努力着……”
      “真是个奇特的时节呢……TEMPESTAS也有到梦中找亚美吗。”荧屏中与淡蓝光圈如影随形的少女舞动着身姿,恍惚是甘为月亮化身的恋人奋力追寻的大海生灵,她无意侧过脸,连着半透明头纱的牙白丝带闪着紫蓝碎钻一样的光粉。
      不觉攥紧手里的丝带团。
      “试着在寂寞中去呼唤
      得到了蓝色月夜的应答
      坚强起来,想要被照亮
      在那久驻的迷宫”
      歌曲进入尾声,长长的奏乐连同休息室内的雷动掌声离默默提起裙子迈步的春香越来越远。
      十六夜寮。
      一楼的客厅灯火通明,在锅炉前忙活的律子盛起了新鲜出水的素面和饺子,端到身后的饭桌上。坐等开餐的伊织眼疾手快,立马就装满了自己那份宵夜,律子放任地笑了一笑,也拿着碗搭配好,然后随意瞥了直播中的节目一眼。
      “下一个就是小丝带了吧!IMBER可要眼都不眨了。”
      伊织又把一条面完全吸进了嘴里,伸出舌头舔干净沾到嘴角的酱汁后,哼了声:“哪用得着你提醒,他的举止不已足够说明了,接下来才是今晚他唯一期待的环节。”端起旁边的碗咕噜咕噜喝下晚餐时剩余的鱼汤,放下时毫不留情地补充:“前面的连铺垫啊路人甲乙丙啊都算不上。”
      律子拉开她左侧的椅子,“小凸别这样说,前辈的歌不是让IMBER坐下来了?”
      伊织不置可否,转头问只差整个人跪到电视机前的男子:“你不是能连上电视台的摄录终端吗?你在那家伙的房间收看就好啦。”
      “春香也这么做。”
      伊织微讶,须臾低声笑叹道:“痴情的傻瓜。”
      「那么下面请大家欣赏,诉说女孩对从月球散落而来,最终又归返故乡的所爱的思念之歌。」
      律子僵住夹饺子的动作。
      “小丝带是这么让主持人介绍的吗?”
      伊织向她竖起了食指。
      在这番互动间,屏幕暗下,提琴班现场拉奏的音律幽婉滑入观众的视听世界,投映出洁白而凹凸不平地表的舞台,缓缓走上前一个头披镂印五瓣暗花纱巾、身着缀饰金蕊花曳地长裙的俏丽女孩。
      正是开场时她全身几乎如此纯白,她身处的周遭铺满雪一样的颜色,那打在两边鬓发上的双色蝴蝶结越趋无从忽略地抢眼。
      歌声已然响起,她们对这段音乐早不陌生,只不过,对一动不动盯住屏幕画面的男孩来说,恐怕永远都如待初恋。
      “月亮的新娘是么。”伊织单手支脸,透露满足的眼睛挪回电视上。
      “……来吧,让我们描绘出思念
      仰望天空”
      春香的手挥动过,背后的大屏幕化作了无垠宇宙。
      “亲爱的男孩,每当在心里找寻起你
      找寻起你的踪迹
      啊!简直要紧紧抱住一般
      绽放出闪耀的光芒
      ……”
      她握起放在胸前的手张开,一颗说不出绚烂的光球飞跃向宇宙,骤现一道轨迹。
      看着屏幕后的她举手伸向那模仿从前他们一同在大气划开过的轨道,IMBER有另一番心境。
      他感受过春香在那个晚上时的悲伤,还有强烈到让他决心回来的思念,然而这便是全部了吗?其中被埋在最底下,甚至沉睡在每一丝悲伤、每一点思念之中的名为坚强的种子,总是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候萌芽,疯长。
      为他也开拓了连接向她的光明通道。
      纯音乐的伴奏里遽然响起不应该出现的她的声音。
      “很感谢今晚出席现场和通过直播收看到现在的观众,尤其是天海春香的歌迷。”她闭了闭眼,双手握住麦克风笑着说:“我想,这将是我最后一次以偶像的身份,在公众场合表演……是的这并不是提前的愚人节恶作剧。大家亦请不必为我退出演艺界难过或生气,因为我是慎重考虑了,为一个会令我在余下生命中,都为之感到幸福的私人原因而做的决定。”
      律子她们听得到场馆的观众席起了一小阵哗然,想必更多的现场歌迷都仍在状态外。
      “抱歉,以及谢谢你们一路以来的支持!希望你们总有一天也能在这首歌的见证下,获得属于自己的幸福。”
      有人跑出走廊,原本上了锁的家门被毫无怜惜地拍开。
      律子被吓了一跳,回过头拍案而起,“IMBER他?”
      “不摆明了是去接新娘吗。”伊织安然自若地继续盯着电视。
      “他知道小丝带的位置?”
      伊织终于望向律子,满脸难以置信:“哈?不说你负责了普罗米修斯一号的整备工作这么久,作为他这副新躯体的主要制造者,你居然不了解他可以追踪定位春香?”
      “的确。那时候那孩子留下了钥匙,仍能被IMBER找到,如今的话……”话到后面,她微妙地翘起了唇边。
      “他们两个之间的气氛已经完全不同了,牵绊成长得更坚固了。话又说回来,你们为什么把IMBER的外貌做成日耳曼人的特征?”
      律子诡异地笑了,“怎么?小凸羡慕了?”但不等好友恼羞成怒,她紧接着答道:“在确定核心是IMBER后,我们便琢磨要怎样把他带回到小丝带的面前,随之有段数据反复传送出来,经过解析,正是德语中的‘美男子’。支撑架构依旧采用有机钛,覆盖组织则是超仿生的凝胶聚物,本身用不上能量转换,所以仅作象征性的器官不怕受侵蚀,再以纳米铁纤维交束成神经回路跟肌肉——不过正如我们的前老大,IMBER还是一眼看得出像混血儿啊。”
      眼看志得意满的律子聊起机械发明的话题又要没完没了,伊织忙不迭转移注意,“好了好了,目前比起夸耀杰作,你还是马上去修好那道门吧!不然我们今晚谁都别指望睡上好觉。”
      催促自家舍长走动了起来,她跟着去查看惨遭无妄之灾的大门,觉得爱莫能助后,到屋外往场馆的大致方向看去。
      有你的,春香……只是贸然宣布退出演艺界,今晚够呛的吧。
      远在一小时路程外的春香,此刻被经理人疾步拉着穿过休息室,即将双双进入独立化妆间之际,被赶过来的亚美挡在了门口。
      “智子小姐请等等!春香她……”
      休息室内早有不少人朝这边投来注目,随着亚美的出现,节目总监和场馆负责人先后接踵而至。
      “亚美,这是偶像跟经理人的事,这等惊天的消息被扔出来事先我却……请你退避一下。”
      春香低垂着眼帘,一声不吭地承受来自经理人的责备和其他人不认同的目光。忽然,她腾地抬起头。
      素来给人乖巧观感的亚美依然寸步不让,“宣布这个决定之后她就不再是偶像了,如果是担心赔偿金,我可以现在就替她转账给事务所,让社长立刻终止——”
      “亚美,谢谢你。违约的问题我会自己解决。”见亚美迟疑着点了头,春香看向捉得她手腕生疼的女人:“智子姐,关于这件事我明天会回来给你一个交代,为你带来了麻烦真的万分抱歉!可是我现在,要立刻到一个地方。”
      记得共事以来,相互间从未有过这样强硬对峙的局面,但她更清楚,今晚的自己不可以妥协。面对像姐姐一样的经理人,春香终究趁她晃神的瞬间,狠力抽出了手。
      “对不起。”
      “春香!”
      亚美跨过一步,扣下欲追上去的智子的手臂,“请你相信她。”
      再没有人在中途冒出来想要拦下她。
      春香知道能自如活动的时间所剩不多,可是老实讲,由逃离休息室的一刻起,她就没考虑太多,只管往工作人员专用的安全出口不停地跑。连衣服也没换回去。
      不过她倒一点不介意以这副装扮到达他的身边。
      后门在望,她仿佛终于找到生天,按捺不住雀跃的神情穿过了大门。
      急喘着气,一边张望搜寻出租车的行迹,刚好后方场馆内传来弥生的声音,她忍不住迈出几步,直到能透过悬空巨幕目睹挚友尽情热唱的活泼身影。
      “春香姐姐快上车!”
      她一惊回过身,“真美,为什么……不是还有你的演出吗?”
      在表演服上披了件厚外套的真美探出半个身子,并向她抛去了亚美的羽绒服:“IMBER在呼唤着你对不对?思前想后就不是iDOL Master的风格了!”
      车门应声关上,车轮开始飞转没几秒,即随引擎的怒啸甩头直驱上路。
      她抚着仍发热作痛的手腕,出神地眺望窗外急速倒退的华灯夜景。
      “IMBER。”
      才跑出两千米,循着感应和获取的城市地图,IMBER意外来到繁华的中心商业区。适逢元旦,看着满目的人山人海,他既感到明显的不适应,又产生出想不顾一切跃上路灯与广告牌的冲动。
      然而他没有这么做。
      因为他不再是替人类去除坠落陨石的地防战机。他并不很懂其中的区别,但他隐约明白那意味着诸多的约束。
      他了无自觉地走了很久,很久。
      如果让春香知道他遇到这点困难便折返,是不是会瞧不起他?
      会不要他吗……
      在一条虽然比比是屋内欢声笑语,可实际只有一盏盏街灯陪伴过他的安静街道上,IMBER突然失去了继续前进的力量。
      「IMBER!」
      毫无预兆传来的波动。
      他侧身,回望一路走过来的大街。
      空无一人。
      “IMBER!!”
      他呆呆看着春香拎起裙边,自转角拐过飞奔向他。
      “春香……”
      她径直撞进他钢铁般的胸膛,丝毫不在意业已流血肿起来的脚踝和发酸麻木的双腿,全因在汹涌肆流的思念面前,在再一次与IMBER咫尺相近的这一刻,那些都显得格外值得。
      “我,回来了。”
      IMBER深深望进她的眼睛,在自己斜斜投下的影子中,低头找到她的嘴。

      ◇

      出门时雪还没停。
      这是她带着IMBER回到老家的第二天。
      前天傍晚两人才落的脚,原本还有很多想睡的懒觉,天气太冷本来就是一种罪过,但今日一早,春香仍然在自己设好的五六个闹铃下,被吵得微微醒来,闻到了透过门缝飘进来的早餐的香气。
      以及被窝中IMBER昨晚泡浴时,残留在身上的皂荚味道。
      他是醒着的,她知道,即便他对自己睁开了眼装作毫不知情。
      “起来了懒虫。”她伸出食指,轻轻一刮他的鼻子,“我们待会一起出门。”
      果然,话音刚落,那对漂亮的绯红眼眸便映进了她的视野。
      北国的雪静静飘落着,确实偶有狂暴的另一面,可是通常它给这里人们的印象是柔软而坚韧,因而得以包揽大地万物。
      放晴的天空,将他们脚下的雪地照得洁亮。
      “太巧了!里面居然在进行选拔会。”春香牵住IMBER的手,一边弯下腰细看公告牌上的内容,“‘梦音团’?是新成立的组合吗?不过还真令人怀念……”
      她恢复站姿,目光落在他的面上。
      “这是我和IMBER初次见面的地方。”转过头,放眼经过扩建的建筑,昔日的竹取镇中央公民馆,当今已是面向全国的观光及保育展会的一级举办地,须臾她收回视线,“十三年前的今天,我们两个就在这里遇到对方。”
      IMBER听完,发声系统竟然发生阻塞。“你怎么知道?”
      春香像听到了有趣的笑话,乐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你忘了在驾驶舱时,我浏览过你拍下的照片文件夹吗?”
      “所以你今天特意——”
      大方点头的同时,她始终感到丝丝缕缕的羞涩盘绕在心,可是能令IMBER高兴的话,她根本不怕让自己的一切袒露在他眼前。
      “假若……回到那天,你被告知这不是你想象中的选拔会,你还会来吗?”
      她紧攥住他抽动了一下的手,“‘没什么不好’,反正当时的我都这样想。何况,同IMBER一起做的每件事,我从未后悔。”
      余音未落,她便被高大的男生倾身拥住,细腻柔滑的脸不停蹭着自己。
      “IMBER。”
      她并未有任何格开的举动,相反会心一笑,抬手抱着他的头,全不顾忌这是公众场所,可能转眼就有人出入经过。曾有过强大的力量,很多时候却只像个孩子,偏偏是这样的一个他,教会她勇于直面自己所喜欢的、真正在乎的。
      电车二十分钟一趟。
      纵然如此,也还是比几年前四十五分钟的列次间隔频密了。
      竹取镇的节奏似乎永远比其他地方慢一拍,但是,这就是她的故乡。
      沿着积雪被整齐推开的铁轨,他们钻进了一片银装素裹的落叶林。冬日渐渐明朗,点缀在树冠的白雪融化成两三块,咕噜啪嗒的滚落了层层枯枝。
      “很新奇吗?”春香观察着凡听到声响,总投过一眼瞧瞧的IMBER,好笑地问道。
      “嗯。第一次觉得这些树这样高大。”
      她笑意不减:“上回IMBER飞过的时候,也许大多树木都没你高。”
      IMBER双眼一亮,“这里真的是?”
      穿越十来分钟的林地,春香深一脚浅一脚地深入豁然开朗的雪地,一个兴奋扑进了没过脚眼的雪。
      “那次IMBER生了我的气后,在小凸劝说下来接我的草甸啊!只是当时这里夏天尚未开始,而现在春季仍在这片雪地下沉睡。”她翻过身,面朝一点点撕开厚云的蓝天,“每次我回忆起那个时侯,都会想,我可以忽略消沉的天空,可以原谅迟到的初夏,可是,原来,我最无法忍受的,是对我心灰意冷的IMBER……所以那一刻我才会……但也一定是在那个时侯,我对IMBER的感觉不再是普通的喜欢,我——”
      她倏地张开了眼,他就在她的后上方,沉默地俯看着自己。
      一如那个绝望与希望交替的午后。
      “春香离开前说的话,我都听得很清楚……我不高兴,然而看到在草地上独自哭泣起来的你,我更难过。无论如何,我以后会做得更好,所以你不要再——”
      别再哭了。
      在他温暖的手抚上她不知何时濡湿了的脸之际,一团朝气十足的小白花倒映进她的瞳孔。
      春香顿时弹坐起来。
      “这是……IMBER你?”此时在他们周围直径五米的范围内,雪消融了,崭露出决不应该有的嫩草地,而除了他手中递向她的蓬松花簇,一丛丛草叶间还冒出了疏落星座般的朵朵似雪小花。
      从雪地中诞生,却绽放着微小曙光的笑靥花。
      她接过花簇,将它置于心间,半晌,对上他关切的等待着企盼着答案的注目:“你到底知不知道送花给女生代表着什么?”
      面对她的不答反问,IMBER微怔着脱口道:“想她快乐起来。不对吗?”
      春香忍着浓烈的笑意,在止不住上身轻轻颤动的反应中,拉下他的脖子,“IMBER是傻瓜。”她笑得嫣然,探过身咬住他的耳朵,“我们结婚吧。”
      头顶的石之星,前所未有地粲亮。

      ◇

      来自温柔的赠礼。
      不管是她的这场婚礼,还是现场参与的过去iDOL支队的成员们。
      春香注视着花瓣铺成的地毯尽头,那个翘首以盼自己快走到他面前的纯白身影,笑意越发的深。
      自小被爸爸妈妈遗弃,在爷爷的抚养下和弟弟三人一同生活,虽然后来遇见了弥生,但很多时候她仍是感觉孤单的。努力扬起笑容,却不曾融入过哪个集体。直到误撞地防战姬的选拔会,被意外录取,她认识了一起上京的雪步,同为前辈兼舍友的伊织跟律子,天资过人的真,萤小姐,指挥部的各位,整备组的大家,还有亚美和真美……几乎每一位都不单把她当作新同事看待,比起需要指引和格外照顾的小妹妹,他们更视她为共同进退的伙伴,支撑这个大家庭的一份子。
      可是假如没有IMBER,这一切还会一样吗?
      是IMBER令她从一开始就措手不及,令她状况百出,却不得不为此拿出最大的能耐展现给其他人看……是IMBER,将她一开始就置于最特殊的位置。
      他即是那温柔本身啊。
      “请新人交换戒指。”身着和服的课长打出手势。
      一路尾随新娘,双手捧戒指盒的弥生应声站到他们中间,一步外的这两个人,一个右手腕处系着粉色和橙色的同心丝带,另一个的刘海右边打着橙色蝴蝶结,左边则是粉红色的。
      她看着IMBER拿起较小的一枚钛银戒指,自然地单膝跪下,托起春香伸出的右手,将戒指送进她的无名指,这一串动作仿佛早铭刻在他的意识里,所以理应是纯粹的机械反应也表现得与常人半点无异。
      事到如今,自己还可以那样认为吗?
      玫瑰日当晚,前头只剩四个表演单位,她却在休息室惊见春香宣布退出演艺界的决定。那一刻她真的脑子都停摆了!在表演通道跟春香擦肩而过,她让春香等自己,那笨蛋却给她丢下了句抱歉。她可以回头追上她们的,比起经理人她可能更清楚,但也更需要挚友交代这么做的理由。毕竟,她们并肩为这份偶像事业奋斗了十年……只是,这真的是重点吗?如此诘问自己,她花了莫大的力气继续往前走,春香有重要到必须放弃这条路的考虑,她弥生同样有追求下去的坚持。
      现在余下的问题只有一个。
      身披与四个月前那夜同一件的曳地白纱长裙,春香认真而小心翼翼地也为IMBER戴上戒指,同一种材质、同一个部位,连结着同一份心愿。
      此际相望无语。
      “交换戒指仪式完成。新郎可以吻新娘了!”
      或许只有春香知道IMBER等这句话等了多久。由她被其他人簇拥着出现在他的视线中时,内核就不断满涨着、兴奋地博动着。
      「别发呆了,笨蛋。」
      春香羞涩微笑,好不容易当着众人的面定格住目光,甫上前半步,便教他紧实环住,呼吸间顷刻是那混杂皂荚与绣线菊芬芳的气息。
      四下骤起掌声和欢呼声,但她自最后望见那双绝美的眼眸,就什么都不再看到,什么都不再听到。
      这世界、这宇宙,全部是他。
      IMBER。
      “我宣布,石宫雨海和天海春香正式结为夫妻。”
      以爱为名的泪,不期而落。
      从前架起棚架用来安放小货车的院子角落,十几年后修缮一新,今天更是拉起了五彩丝带,心形的白玫瑰花环仿若欢庆一对新人阶段性历程的路标,矗立于花瓣地毯的尽头。拥吻超过三分钟后,证婚人从花环前退下,春香的弟弟协同楢马把五层高的结婚蛋糕推了上去。和煦的春日蓝天之下,连空气都飘送着甜腻的味道。
      清晨忙到近中午时分,弥生总算有空抱着一碟牛奶草莓蛋糕,稍微填下空虚的肚子。
      “辛苦你了,弥生!”
      亚美递过橙汁时,她几乎要从心到身大喊一声太及时了。
      “没办法,一生挚友的婚礼嘛,总得卖力点。”
      亚美笑了笑,也学她倚靠屋门的木柱,目光顺着一个方向,找到两张笑得同样幸福的脸孔。“确实,弥生你……一直在凝望着春香姐姐。”
      弥生静默了片刻,开口应道:“我相信春香,过去到现在都没有改变。即使偶尔有我可以推一把的时候,但到最后,还是要靠她自己去跨越。IMBER能带给她真正的幸福吗?尽管那么想着,亲眼证实他回来了的自己仍不禁感到疑问。”
      “哪怕隐约不安,却依然选择相信与支持,这才是你最终的做法。”亚美轻声接过了话。
      不远处,IMBER犹在跟春香手把着手,握住水果刀继续分切第二层蛋糕,伊织她们则在旁边哄笑捉弄。本来,以核心残存的能量,这件事IMBER单个都能眨眼完成,可是他并没有发挥丁点力量,因为春香的家人在场,因为他想安好地陪伴她下去。
      不是一个人类,却得以用人类的方式。
      “你也好,兴许连春香姐姐也不知道,IMBER苏醒的过程。”她徐徐陷入回忆:“躯体就绪,剩下的便是把内核放进去。不,应该是说‘融进’。我们几个谁都没有把握能让他完全启动。显然不适应新身体,IMBER表现得很焦躁,持续不稳定的能量场让我们开始担心启动将失败告终。最后,我尝试输入播放他与春香在冰岛上作战时,被系统录下的调音声谱,那段iDOL和Master高亢和鸣的音律一度深深感动了我,就算到如今……结果第一次重播不久,IMBER睁开了眼睛。”
      弥生手指下的玻璃杯面不知不觉有了暖度。
      亚美拉回视线,眼前又重新扎起双马尾的大姐姐的表情莫名温柔而生动起来,“所以,请你大可放心,未来一定会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回答。”
      “好吧!”弥生忽然站直了身,面向亚美,“我来问一个你现在就能回答我的问题。”
      画风跳跃太快,她不由僵了一下笑意:“好。”
      闻言,弥生果真不客气地凑到亚美身侧,耳语道:“IMBER这具身体是谁设计的?春香会不会□□过头?”
      亚美霎时面红耳赤,“这、这个……”她忍不住双手捂脸:“前面那个不难回答,但后面的我要怎么说啊……”
      “我说,你们怎么探讨起这种问题?”
      经过的真不得已拐过来,打救可怜的旧识加纯洁姑娘。

      温热的洗澡水哗啦哗啦盖头浇下。
      春香放松屏息的口鼻,一把将遮到面门去的头发拨回脑后。
      头顶这时响起某人不厚道的低沉笑声:“可以了。等我先帮你擦干头发。”
      “不——要!说好了允许IMBER进来的条件,是我也替你洗浴。”
      IMBER眉目似月:“嗯,都听新娘的。”
      水雾缭绕。
      她与IMBER互换位置,执起木瓢即往浴缸舀起满瓢的水,慢慢淋到他身上,然后醮一片拌好的皂荚糊,在手心磨热了再抹到他的颈后。
      “今天累吗?”
      “一点不,我只觉得高兴。春香呢?”
      “……我也是。”
      那一年的平安夜,她曾对雪步说,自己喜欢节日聚集在同一日,如此伴随的欢乐也会双倍、三倍地增加。
      二十八岁的圣诞,她迎来了和IMBER重逢的日子。
      二十九岁的生日,是他们两人的结婚纪念日。
      这种喜悦近乎无限倍增的庆节,没想到要在十二年后才遇到……
      没想到能够在十二年后遇到。
      晚宴到快十点才散,朋友们成群结队驾车回到入住的旅馆,爷爷同弟弟也尽早收拾好,沾床的时候,都已凌晨了。只余她跟IMBER慢条斯理地在浴室磨蹭。
      “终于躺下来了!”刚伸直四肢死鱼般倒在新买的床上,IMBER含笑的俊脸便滑入了她的视界,春香想起什么立马坐起来,床边已因他沉下去了一片,“IMBER,我不困,我也不——”
      “是吗。”深邃的目光云淡风轻地笼罩了她一瞬,难以自已便要将那盈满光彩的翠眸收纳眼底。
      房灯噗的熄灭。
      黑暗突至,春香却丝毫没被吓到。
      鼻尖浮动着浓郁的皂荚香。
      他低头。
      她扬起下颌。
      两片唇轻轻触到一起,随后相互噙住,探向深处,无名的想念引导着他们一往无前。
      IMBER感觉到她青涩依旧的身体贴着自己,他张开十指弹奏,奏鸣出的音律直冲进他的大脑,灌溉他干渴的神经回路,核心继而一再地舒张,就像那管风琴被鼓动着,发出许多他自己也从未意想的和声。
      大概,他才是被弹奏的一方。
      意识恍惚中,IMBER模糊生出了这个想法。
      她是那片让他甘愿陷落的海,是天穹间闪烁的一束光,光线恰是女孩帖服他体表的肌肤,用力巴住他背部的纤臂,若即若离撩动他颈窝的发丝。
      夜如水,他们之间却燎燃起炽烈的火。
      庞大席卷的能量把他们一同卷入了意识的幻境。
      春香蓦地睁大了眼。
      “这是?”
      只有自己一个,她坐起身环顾,除了杳无云丝的湛蓝天空,身下、左右、四面八方,放眼可及尽是无垠的花海,粉的、黄的、白的可爱花朵覆盖在柔软的绿草地上。
      IMBER从半空飘落下来。
      “这个是IMBER创造出来的花园?没有尽头的样子呢。”
      他一坐下,就立刻和春香十指相扣,“算是吧。所以你不用害怕。”
      春香眨了眨眼,忽然灵光一闪:“我来过这里!那只大企鹅……”她没说完,求证似的看向身旁但笑不语的男生。
      良久,IMBER打破沉默:“之前吓到你,我很抱歉。但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方法,能比这样更直白地和你打招呼。”
      “没关系,IMBER。早就没关系了。”她轻柔搂过他,由于身高差了30厘米,她没能轻易够到他的脖子。停下抚摩他后背的动作,春香想到了一件事:“IMBER,你可以变回iDOL的样子吗?仅仅在这里……再次用我们两个真正初次会面时的,你的身姿……”
      IMBER目露惊讶,但随之,他微细的笑意消失在一团闪耀但不刺眼的光芒中。
      努力命自己凝视着,到最后,她的视线还是朦胧了一刹那。外露金属关节转动的清响近在咫尺。
      她感到心跳漏了一拍。机械外形的纯黑的手掌正触摸她的脸庞。
      可是当那久违而不曾忘却的面容,那对封藏记忆深处,却只越来越清晰的菱形晶片撞进她的视网膜,春香再难以在意其他。
      她颤抖着递出双手,细细地摸索过每一寸部位。
      这次不再是一年前虚幻的稍纵即逝的梦境,眼前的IMBER如此真实,手心下、五指间,传递到心脏的感受均是巨细靡遗的真切。
      泪水突然就掉出了眼眶。
      「春香,我不是——」
      “不要动!就这样,让我好好感觉一下,原来的IMBER。”
      她最初与唯一所爱的模样。
      IMBER听着、感应着她的思绪,顿时安份了下来。
      春香张手捧住他纯白头盔下的黑纹脸孔,在他光辉如注的绯红眼眸之间,落下了绵长的吻。这是那个时侯分开前情景的重演吗?她想。不是的,他们不会再分开,而且这一回,她的手臂够得到存放着内核的保护壳。
      那里面才是真正的IMBER。
      IMBER感到了一丝奇异的触感。无论是能量幻境中的自己,抑或现实的自己。
      春香带着深沉而温柔的爱恋抚摸到iDOL形态的核心外壳的刹那,他的心神一阵荡漾。
      「IMBER,精确连接端为什么好像在发热?」
      「因为它是直接连结核心的构造。」
      「我知道啊,用来串连起腿脚的移动控制……不对这跟发热有什么关系!」
      IMBER微微眯开了眼,眸光迷恋地流连着前额薄湿的她。
      不愧是笨蛋小丝带。
      「理科红灯高高挂的小丝带。」
      “我的……小丝带。”
      倾泻的橙色能量流从核心奔腾直下,贯穿另一个保护壳,缱绻涌入绽露的对接口。
      幻境里,了无边际的花海瞬间化作金蕊小白花的世界。
      现实中她的房间,被极致高热裹挟的女孩汗如雨下。
      闪着光的雨,他念道。
      在地面、从空中,五十年或者数十亿年,他看到过无数大海,然而必定,惟有这一刻由这些光雨汇成的海的景色最美。

      ‘亲爱的男孩总在夜空中找寻着
      找寻着我的身影’

      正在睡觉的亚美惺忪醒了过来。
      她拉开玻璃门,出了阳台,又随即关上门。深蓝夜幕上的月白星辰静而璀璨地闪烁着。
      “剩下三个同伴,你不会寂寞吧,TEMPESTAS?”她浅浅地笑,“谢谢你提示了我,用那段旋律唤醒IMBER。”
      群山包围的竹取镇在四月初的夜里,仍是寒意料峭。带着这样春寒的晚风柔和拂过她的长发。
      “说得对,他和春香姐姐幸福就好。”风不经意转向,亚美侧起耳朵:“嗯,我听见了,属于那两人的,渴求成为一体的灵魂……实在是无比绮丽的乐章。”

      ‘为了被你立刻找到
      我要绽放出闪耀的光芒’

      「我爱你,IMBER,我爱你。」
      「我也爱你。」

      ‘那瞬间划出的轨道
      是我两人的路标
      现在,你在哪里看着呢?
      都能感觉到真实’

      ◇

      复兴历百二十年。九月。
      当初IMBER来接春香的山间林地,尚未销匿夏天的影迹。
      或许和NEBULA他们在太空中相处了太久,如今仅重返地球不到两年,竟已开始怀念那段时光。
      “又在跟他们相互问候吗?”
      他收回视线,转而落在也仰起脸的春香面上:“我是不是不该这样?”
      “没有这种事。你们五个按照人类的说法,是兄弟不是吗……不管有没有所谓的血缘。”她说着,由于对这类事情并不是太懂,不由得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兄弟吗。”他牵住了那只温暖的小手,复又抬头仰望。
      春香扣紧指节,“IMBER的故乡确实不是地球,但有我在这里,有我们过去、现在以及以后每一天将要创造的记忆在这里,所以……你不妨把它当作第二个故乡。”
      夏天的脚步并未走远,但不可思议的是,草甸的不同角落仍摇曳着野草般顽强的笑靥花。
      IMBER稍侧过身,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妻子微隆的腹部。
      “我们回家吧。”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企鹅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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