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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馄饨小面,寂寞江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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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小念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二次亲见“画眉剑法”。
第一次是在她五岁那年,她姑姑的忌日上。那天她像往年一样,被宋伯抱到绫江陵上姑姑的坟前,并跟她讲不要四处乱跑。她往年都是乖的,但在那一年,她开始跟着雍叔学武,手脚利索了不少,胆子也跟着大了不少。趁宋伯不在,一个人大着胆子四处“寻宝”。一边蹦着跳着,一边想着书上说: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果然,在一处飞瀑前,她见到一人长剑狂舞,雾气朦朦中,剑气纵横,山石为裂,顿觉惊为天人。
这人的剑术,管用不说,还甚是好看,那剑花,那武姿,可比平日里雍叔教的优美多了。
只是没想到,那个天人一回头,竟是她爹爹。
后来,后来发生的事,她不想再提起,却怎么也忘不了。
宋伯被罚去伙房干了一个月洒扫工作,理由是:没看好她。
雍叔被禁足在浮生阁里念了一个月经,理由是:没教好她。
而她自己呢,倒是没受什么实质上的惩戒。只不过呢,自那以后,她再也没能像往年一样,每到姑姑的忌日,去她姑姑坟前尽点孝。没有理由。爹爹决定的事,没有理由。
再后来,她用一壶上等的桃花酿和一个有关桃花娘子的民间故事,从雍叔那儿套出了那天爹爹舞的剑法叫做画眉剑法。
当雍叔嘴巴里说出“画眉剑法”四个字的时候,自己先愣住了。
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巴,然后瞪着小念不依不饶地探问这套剑法她是从哪里学来的。
雍叔是个酒肉道士,素日里最得逍遥之道,有酒有肉,有人闲话,这日子便能过。他很少这般失态,也从未这般紧张。
那日飞瀑下爹爹的脸色如僵尸般难看,给五岁的小念留下了几年都挥不去的阴影,她可不敢再提当日事,便撒了个谎,说是梦里梦到的。她近日时常发梦。梦里有个白衣蒙面女,自称是她前世的师父。上一世他们师徒缘未尽,这一世,便投影到她的梦里,继续授她武功。
不知为何,雍叔听罢,额前冒了几滴冷汗,转身就去跟宋伯打商量了。
也不知二人都商量了些什么,那夜入睡前,丫鬟穗儿端来一碗安神汤,说是雍叔吩咐小厨房特地为小姐准备的。
小念闻着很是香醇,便撇开了勺子,仰头喝了,喝的一滴不剩。
隔了几天,雍叔便没话找话,拐弯抹角地问她,那位白衣师父近日是否有入她梦中。
她忙摇头,说是喝了小厨房炖的安神汤,近日睡的可香了,不曾做梦,也不曾打鼾,甚至赖床的毛病都改掉了。
雍叔这才舒了口气,不再天天往药神医家跑,也不再天天小厨房里盯着炖汤。这一页就算揭过去了。
任小念自知撒谎亏心,便再没提过“画眉剑法”四个字,唯恐雍叔问起她的白衣师父。
没想到啊,再次领略到画眉剑法,竟是在这种情境下。
无双城里一个小小的江湖毛贼,竟也使的出画眉剑法,这大出她意料。
不过呢,这方幼鱼年纪尚轻,内力一般,那几招武的并不好,跟她那个狠心爹爹比起来,那可是差的太远了。
她只打算从方幼鱼那里套出画眉剑法的来历,并不是真心想跟她学武。
三日后,她们约在雁桥旁一个馄饨摊儿上见面。
雁桥是无双城的标志性建筑,任小念初来乍到,对此地并不熟识,方幼鱼能想到此处,也算有心了。
不过,为什么要在馄饨摊儿上见面呢?
很快,任小念就得到了答案。
“哇!简直太好吃了,人间美味啊——要不要来一碗?小二,给这位小……小公子也来一碗江湖馄饨面!少盐、少葱,不要酱油!”
“好嘞——”小二得令,愉快地去做面了。
“你、你怎么晓得我的口味?”小念凝望着饿汉一般吃相的方幼鱼,若有所思。
“瞧这脸蛋儿,又粉又嫩,一个痘印子都没有,一看就吃不得重口味。还有你这手,水葱儿似的。唉,你扮男人不像的,白费功夫。”方幼鱼一边喝汤,一边吃面,还能半途喘口气儿,跟任小念聊上几句,大非常人。
任小念看着眼前这个“奇女子”,反问:“有那么不像吗?可是品善老爹他……”
“品善老爹他人好心善,待我这么一个小毛贼都大发善心,看你一个人流落无双城,身边没亲人也没朋友,变着法子收留你,免费供你吃喝,这事儿他从前也不是没干过。”不待她说完,方幼鱼便帮她解了疑。
“原来如此……”一时间,她竟觉的欠了品善老爹一个天大人情。正在思索将来该怎么还。
“不过说实话,他待你也忒好了。他家后院那树屋,我央求了几次想住进去,他都不肯。怎么你一来就肯了?”
“是吗?可能……可能我比你更需要一间房吧。毕竟,你在这里是有朋友的。”
这时,任小念记起来了,那日在品茗轩,她第一次见到李侠风、第二次见到方幼鱼。李侠风是为抓捕方幼鱼而来。而方幼鱼呢,在李侠风到来之前,跟她同桌吃饭喝酒的另有一男一女。女的妖媚丰韵,姿容、风度俱佳。男的一脸络腮胡,看年纪,应是不小的。他们跟方幼鱼同坐一桌,言谈间也是相识且相熟的。这么着主观判断他们是朋友,应该没什么错。
谁知那方幼鱼提都不提她那两个朋友,只说:“我来无双城也没多久,也就三、四个月吧,处境……不比你好多少。”
这时,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面端了上来。
香气扑鼻,任小念顺手往空杯里倒了茶水,涮了涮筷子。正待动筷,见那飘在上汤上的馄饨很是喜人,便搁下筷子,动起勺子,捞了个馄饨,边吹着气边入了口。那表情,满足极了。
“怎么样,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馄饨吧?”方幼鱼那一碗见了底,便搁下筷子,等着她的伴友。
任小念边吃边努力点着头,实在……实在是好吃!
不过即便如此满意这碗馄饨,她也不会跟方幼鱼似的狼吞虎咽,饿汉一般。
“真羡慕你们这些没出过远门儿的大小姐。”方幼鱼两手托腮,一脸艳羡地看着喝汤都喝的那么斯文的任小念。
“你……”她又一次看穿了任小念。任小念一愣,心道:当真是见了鬼。
“我小时候家里……家里是什么样子,我也不太记得了。就记的我爹跟我娘都是饿死的。那年家乡大旱,百年不遇的大旱,百姓们收不上粮,我爹是县令,我娘是县令夫人,他们都是大善人,跟品善老爹一样善,见不得旁人受苦,就把自家的存粮施舍了出去。后来……他们就饿死了。”说起伤心往事,方幼鱼的脸上不见丝毫悲戚,像是在说着一个旁人的故事。
“那个时候……你多大?”任小念不禁问道。
“四岁?五岁?不记得了。”方幼鱼摇了摇头,皱着眉头说道。
“那你……”她想问的是“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话到嘴边,又担心勾起方幼鱼的另一段伤心往事,便问不下去了。
然而,方幼鱼再次看穿了她,接道:“邻居婆婆家里还有一块饼,分成了两半儿,分给了我和她的孙女。靠着那半块饼,我熬了过去,没有跟着爹娘一起上天堂,活到了第二天,等到了赈灾粮。可就在当天夜里,婆婆饿死了。”
这是任小念这辈子,听到过的最悲伤的故事。
她想哭,又怕她的哭声会烦到方幼鱼。不晓得为什么,她会有这种念头。
“那一年家乡死了很多人。从那以后,我就把生死看淡了。”似乎,方幼鱼再一次看穿了她。
“后来呢?”见方幼鱼似乎并不介意说自己的过去,任小念便问了出来。方幼鱼后来为什么会变成一个坑蒙拐骗的小毛贼呢?她还是蛮好奇的。
“后来?后来跟婆婆家的小姐姐走散,我就被卖到青楼了。”方幼鱼说的风轻云淡,仿佛事不关己。
“青、青楼?”任小念听罢小手一哆嗦,差点打翻一碗好面,再瞅了瞅对方那玲珑有致的身姿,又联想到市井小说里对青楼生活的描写,甚感好奇。遂压低了嗓音,问道:“你……接过客吗?”
“不,我们那儿的青楼不是一般的青楼,不接客,专门杀人。”
“啊?!”
方幼鱼回的很干脆,仿佛“杀人”不过头点地那么简单,听的任小念心肝儿一颤。
她长这么大,见过人害人,还没见过人杀人。
但眼前的“杀人魔”方幼鱼并未令她感到可怕,许是……她的身世太过悲惨,不由地令人心生怜悯。
方幼鱼将一切看在眼里,嘴角一笑,淡声道:“小妹妹,我劝你一句,你吃完了这碗馄饨面,收拾收拾,回家算了。”
“为什么?”
“你不适合江湖。”
“为什么?”
方幼鱼不再说话,她今儿个说的已然太多了。
她也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她会对着一个才见过四面的小姑娘说这么多废话,也不知她听懂了多少。不过无所谓。
或许,她只是寂寞的久了,想找一个心地不太坏的人说说心事,而已。
她转身结了账,自顾自地走上了雁桥,任小念一见,急忙忙吞了最后一个馄饨,追了上去。
“你等一下,走这么快作甚么?不是说好互相指点的么,你的画眉剑法,跟我独门轻功……”
任小念说的委屈,听的方幼鱼只觉好笑,她问:“你那套水上飘的功夫,从何处学来?”
“我家一个亲戚,他自创的。但是我不能告诉你他是谁,我答应过他不说的。你也别问了,问了我也不说。”忽而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忙问道:“你那套画眉剑法,是跟谁学的?看你年纪轻轻,一定不是自创的。”
“当然不是自创的,”方幼鱼边放缓了脚步,等她跟上来,边道:“但我师父是谁,同样不打算告诉你。”
“为什么?”
“我方幼鱼混迹江湖多年,从不做亏本买卖。”
“说出你师父是谁,为何就亏了本?”
话一出口,任小念忽然想明白了,为何就亏了本。
是她先说不能说的,方幼鱼这般反击,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但她实在好奇心盛,一定得问出画眉剑法的来龙去脉,便改了口,道:“这样吧,你问我一个别的问题,一定知无不言。”
“我现在只对你师父感兴趣。”方幼鱼一手搭在她肩头,绵绵之声送入耳中:“说吧,他姓谁名谁,现在何处。”
“他……不是我师父。”
“哦,说出你亲戚的名字。”
“不、不能说。”
任小念听的有些头晕,还好,关键时刻稳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