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战国》歌德斯尔摩

22、空茫之地

　　狭窄昏暗的通道内火光绰约，隐约间叫人生出种深夜军帐，宿着夜风，同将军枕戈待旦之感。李信的眼角缓缓沁出一滴泪：“大秦……”

　　刘满像是能感知李信此时心中的悲凉，却不知该说什么。这个年代，大秦，那就是暴秦，那是叫天下生灵涂炭的帝国。李信效忠的那个国，是为天下所恶的。

　　大秦覆亡，那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的波澜壮阔，到了而今，却成了空茫。

　　恍然间，刘满就觉出了一种将军百战声名裂的萧索，于是他轻声开口：“李将军？”但是他也不知道想说什么。

　　刘满看着李信，却不知道身侧的武将正直直的盯着他脸上的表情。武将冷漠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丝迷惑。

　　李信低头不语，骷髅似的脸上带着无措，倒是将那行尸走肉一般的恐怖感消除了些。刘满看着他这模样心里泛起了同情。

　　但身边的那武将就这么站着，面上依旧是无悲无喜，就像是李信的境遇不能给他一丝触动，漠然的神情让刘满心惊。

　　“做什么？”武将陡然问道，一手扣住刘满肩膀。

　　“你这……”刘满摇摇头，一时间无从提起，只得将目光避开，道：“无事。”

　　李信自失的笑笑，就像是刚刚才缓过神来，长剑在地上拖出一道划痕，他环顾四周，就像是恍然梦醒。

　　南柯一梦，时过境迁，这已经不是他的时代了。

　　刘满正是无措，心说这人莫不要陡然失心疯了提剑给他们砍了就好，于是暗自戒备，顺带反手握住那武将的手，暗地里捏了捏。

　　但他像是多想了，只听李信自言自语道：“是啊，大秦……这个国……终究不过是一场荣华梦。”

　　听得李信这般说，刘满心中又是不自觉的难受。

　　毕竟这是一个为大秦打过江山的名将，见到这疆土分崩离析定然是会生出悲凉，再则，要是李信真的是对这当今这乱世再现的情况一无所知，那骤然遇见这情况，必定是会觉这世间再无归属……刘满对此颇有些感同身受。

　　那武将陡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唏嘘道：“天道就是这般，罔顾天下苍生的意愿。”

　　刘满诧异，只觉得那武将话语间的感叹竟是同这李信有些相似，他看向身侧的武将，却不见他面上有什么异样。

　　天道一说，终归只是在解释那推动着历史车轮不断的前进命运，无人意识到这些朝代的变更不过只是在沿着规定好的轨迹前进。

　　“做什么这般看着爷？”那武将冷下脸，对刘满说。

　　刘满未能透过那双冰冷的眼睛看懂他究竟是在想什么，于是错开眼摇头，将自己的思绪收回来，也叹息一声。

　　他又想到了现在这时代的种种人，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宿命是什么，这叫他这个混进了这世界的人产生了点难得的迷惘，他是属于这个时代的，还是在这个时代之外的？

　　总之，刘满就觉得这般情境，对于一个走过了一朝辉煌的武将而言，着实悲怆，再看李信这般神态，却又无法说出安慰的话来，只能踮着脚去拍李信的肩膀。

　　但是他手刚够上去，就被“啪”的一声拍开了，武将又将他的手捏在了手掌中。

　　“干嘛？”刘满觉得自己的手背肯定是被拍红了，气鼓鼓的扭头瞪身后的武将，就见那武将紧绷着脸，面上一片僵硬，明显就是不乐意的神态。

　　刘满心说老子被你平白无故的来一下子，老子还没生气呢！你倒是给小爷甩起脸子来了！你丫的这是柿子捡软的捏啊！

　　武将根本就不搭理面前少年那龇牙咧嘴的样子，随手给人头上摸一把，跟摸狗头一样，他冲李信道：“既然再无秦国，那你还在此处作何？”

　　刘满被打岔了，也接道：“况且，这后头的路已经被堵住了，我们现在也回不了头，只能往前走啊。”说着又露出可怜相来，哀求道：“李将军你不如说说为什么后头不可让人进去？”

　　李信蹙眉，道：“你莫问爷，爷也就光知道那藏了玉盒，后方……空茫之处，我也未曾进去过。”

　　刘满眼珠子转转，想着李信的话，就不愿意往后头未知的地方去，问道：“那……如何能回去？李将军可知道？”

　　李信面色茫然，一会儿道：“爷不知。”

　　刘满顿时欲哭无泪，这一问三不知啊是，这年头的武将也真是，就连自己看守的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也能这般忠心的守着？换做是他，早就跑咯！

　　“退出去，终归是有路的。”李信这般道，却是侧身退开，不再挡住面前两人的去路。

　　刘满犹豫，望身边的武将征询意见，这一息间，李信却化作飞灰，轻飘飘的散去，消失在他们面前，像是想开了，不再管这些事情。

　　刘满：“！？”

　　武将眯了眯眼，旋即往前走去。

　　刘满慌忙喊道：“将军不退回去？”

　　武将在前头五步开外的地方，微一侧脸，道：“你当回去，这通道就不会发生变化？你就知道不会再被困住？”

　　刘满被这话提醒了，顿时一惊，心说是了，那李信手中的不知道是何法宝，他能化成飞灰穿墙而过，但他不能啊！要是再被什么机关困住了，那岂不是进退无路？这才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那前方的武将又道：“那李信终究不知是何意图，不得轻易相信。”末了未听见刘满的脚步声，又呵斥道：“还愣着作甚！还不跟上来！”

　　刘满慌忙拽着子婴的脚脖子将人拖着，一路追着前头大步流星的武将，对武将刚才那说话的口气身为不满，心说，小爷就是不跟着了，你丫的又能如何？生死总归就是小爷自己的事情，碍着你什么事了？

　　但想归想，他嘴里一面道：“将军你走慢点，好歹当心点，万一前头有机关。”说完，自己就往旁边地上“呸”了一口，生怕自己是乌鸦嘴。

　　前方通道直转而下，一层不变的石砌墙壁终于发生了变化。

　　刘满就和凌空欣赏了中原大地的万里河山一样，这墙壁上勾勒着山河图，这画上记载了岁月在大地上印刻下的痕迹，国家兴起灭亡、分分合合……

　　恍然间，刘满有种诡异的感觉，好像这就是一条历史长河，这神州早已经注定了命运正刻在这上头。

　　这些历史变迁被绘制出来顺着墙壁一路往前，好像无边际一般，以这不见尽头的墙壁作了画卷，刘满恍惚的想，是不是一路向前，就能看见连他都不知道的未来？他会如何？在这个时代之后，他是否还存在？

　　武将高大的身形投下影子，将刘满笼在中间，他甩甩头，自嘲的一笑，便踩着那虚虚实实的影子一路跟在后头，一抬头就能看见，这让他莫名有种安全感。

　　壁上烛光随着两人行走带出的风微微跃动着，明暗交错之间，那壁画如同蒙在雾气中，江山入画更如梦，烽火狼烟望不尽。

　　“万里江山，争名夺利，为何？”刘满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前头的武将。

　　那武将未答，背影略显僵硬，一会儿后才开口：“平战乱，安黎民。”末了又道：“爷以往说过的。”

　　刘满却是迷茫：“那为何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武将未答上话来，刘满等了片刻，便自顾自道：“不过就是有生之年在追的一场荣华梦。女人、钱。”

　　武将嗤笑：“俗！”

　　刘满望武将挺直的背影，微嘲道：“是了，你们这样的人自然不俗。逐鹿中原之人，罔顾百姓意愿，自比是天道，操纵旁人命运。”

　　武将怒道：“你这般说爷，那刚又怜那李信？”

　　刘满被这一骂沉默了。是啊，他怜李信英雄迟暮，怕是因为大秦的时代已经过去。他身在现今乱世之中，自然厌恶的是这时代中这些称王称霸之人。归根到底，他本身就是自私自利，又想冷眼旁观的人。

　　武将陡然开口：“小三儿，你不觉得这上头的壁画在变？”

　　刘满神思游离，本没这感觉的，但听得武将这么说，再看，倒觉出不对了。

　　他眼前的这山脉的走势在不断变化，刚才分明还是太行山的走向的山峦，在他定睛看过去的时候，就变成了横亘在西部的昆仑。

　　这都是直接从竖的变成了横的了，还就发生在瞬息之间，甚至叫刘满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刘满拽住前头武将的衣摆，被拖的往前一冲，顺手就给子婴扔到了地上，紧接着就听见那脑门磕在了地上的声音。刘满又是手忙脚乱的将武将松开，转身将子婴换个方向放。

　　“作何？”武将扭头。

　　刘满抬头道：“将军停下来看看这壁画呢？”

　　这武将便不耐烦的眯着眼睛看，又听刘满道：“将军觉得这山脉，是怎么个走向？”

　　“东西走向，做什么？”武将不耐烦的，随便瞄过去一眼：“不就是横在巴蜀和咸阳中间的秦岭？”话到了尾声不自觉的带了点怀疑，望向刘满的眼神里头也是同样。

　　刘满开口道：“就是东西走向……”接着意识到不对，迅速又看一眼壁画：“秦岭没这般的弧度，这不是昆仑？”

　　武将嘲讽：“你知道什么，爷还能认错了不成？”

　　刘满认真道：“绝对是昆仑，小爷……”刘满一不小心给自己喊成了小爷，赶紧改口：“我这是看过详细的地图的。”

　　武将眉头动了动：“地图？哪个名家所绘？”

　　刘满心说那是航拍图，一面忽悠：“不出世的名家，号称卫星。”

　　武将蹙眉：“未听说，你怎么就知道你看的是正确的？”

　　刘满眉头也拧着，挥挥手示意略过这茬，道：“先不说这山脉究竟是哪个……我刚才看见的山脉是南北走向的，根本不是这。”

　　武将哼了一声：“莫成天胡说八道！”

　　刘满横着眼：“方才是将军自己说壁画在动的，我说的实话，将军又不信，究竟是要哪般？”他隐约有了个猜测。

　　武将恼羞成怒，单手就要拎刘满。

　　就在这时候，冷笑声再度响起，和先前刘满听见的一样，从音调到节奏，竟是分毫未变，端的是叫人毛骨悚然。

　　武将顿时将动作一变，抬手就是一掌，刘满冷不丁的被那一巴掌糊在墙上，倏然间抓住了什么，大叫:“前头不对劲！”

　　他话未说完，前方便已响起兵戈之声。

　　刘满顺着墙壁下滑，“啪”的掉在地上，龇牙咧嘴的抬头，前方那笔直的通道里头却不见那武将影子，但兵戈之声仍旧不断，这就是前方分明有人，但偏就是看不见。

　　他迷惑的歪了歪头，缓慢的明白过来，前方不是有隐形人，而是前方的世界可能只是一道投影，就像是镜子里头还藏了一个世界！

　　恐慌感顿时笼罩住刘满，他心里头打鼓，心说这通道究竟是何人所设？这笔直的通道内竟能分割出两个空间！

　　刘满犹豫一番，抬手拽下一蜡烛，往前抛过去。

　　一切展现在他瞳孔中就铺设开来，成了缓慢的画面。

　　那蜡烛在那抛物线到达最顶点的时候消失了！

　　那里就像是横了一道将通道隔断的薄膜，在这一丝轻微的震动下，这膜就像水面般荡出一圈涟漪。

　　蜡烛穿过了膜面，进入了另一重空间，那里应当就是李信说的，那空茫之地的入口。

　　刚才的猜测已然成形，难怪李信说自己从未进去过空茫之地。因为这入口是要看出壁画上山脉的人才能找到的。再一联系想到秦岭被称之为龙脉……

　　刘满就明白了，看见了秦岭的，怕是有野心的，这样的人就是空茫之地要挑选的人。

　　来不及思考为何空茫之地要寻找这样的人，下一秒，刘满果断跳起来，一把拖起子婴往前跃出去。晚了，就怕那刚被武将打开的缺口封闭。

　　空间瞬时间倒置，刘满措手不及，顿时大叫一声，头下脚上跌落下去。

　　厉风过耳，隐约间只听金戈铁马声在这风中疯狂回旋。

　　刘满顿时意识到情况不妙，慌忙在半空化形。

　　与此同时，云雾海潮般四涌而来，直将刘满淹没。其内煞气暗藏，裹挟风刃，竟是在第一时间就要将闯入者抹杀！

　　刘满在这电光火石间化形成功，貔貅身形暴涨，往下窜出云雾笼罩的范围，半空拧腰翻身，将那下坠的子婴叼住，往背后一甩。

　　子婴刚在下坠感中转醒，乍一睁眼就见一大嘴裂着白森森的牙迎面而来，顿时尖叫一声，又晕过去。

　　貔貅四蹄凌空一蹬，竟是凭空借力向前窜去，以后背接住下落的子婴，接着几个起落，落在一飞阁之上。

　　四蹄踏落数块瓦片，貔貅顿时再度变幻，刘满跪趴在其上。

　　子婴顺着阁顶斜坡滚落下去，刘满单手将人扯住，半伏着身体，狐疑的望向四周。

　　一记钟磬声打昏沉的天穹上遥遥而来，鸣金收兵一般，瞬时间云雾一散，消失无踪。

　　刘满惊魂未定的缓缓站起，这才发现自己居然立在一百尺高楼之顶。

　　俯瞰下去，只见雾霭沉沉，笼罩着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宫殿群，昏暗死寂之中，辨不出究竟何方是天，何处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