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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夜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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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桶中的兰汤渐渐失温,雾气消靡,余香犹存。
扶着桶沿睡着的女子终于醒来,撑住头揉揉惺忪的双眼,狠狠打了个喷嚏。
等修成仙身,大约不会连泡个澡也要着凉。
流映蔫蔫地想着,从浴桶中迈出两只脚,捏了个诀吹干湿发,穿起衣裳。
这举动若叫她师父瞧见,准要挨板子。老头子不喜欢弟子用仙术打理日常琐事,许是盼着他们成仙后也能体会凡人的苦处。
她从前总嫌他啰嗦。现下逃过这顿板子,却并没感到欢欣雀跃,反而有些酸楚。
她不在山上,谁给他打一角酒喝?小师兄才不会那样惯着他。
真正叫人忧心的并非老头子的酒瘾。
丢下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后,月明夭便对糕饼店的事缄口不提,凭她如何试探,一概装聋作哑。好在流映已将这厮的阴险狡诈领略了个七七八八,并不觉得如何气闷。
她的性子虽不如她师姐温婉,也还算得柔顺,想来足以忍到逃走的时机出现。
她凭窗静坐,望着窗外放空思绪。夜色浓重,风吹得窗扇吱呀吱呀。随风飘忽的灯影映在屋内竖着的屏风上,似人影幢幢,叫人心慌。
流映冷得打抖,伸手去关窗。还没摸着窗扇,油灯忽地熄了。
屋内陷入一片黑暗。徒余窗扇低吟,破碎得不成曲调。有那么一会儿静谧,仿佛黑暗皆因夜风作祟,抑或是灯油燃尽。
接着,屏风上的黑影动了起来。映着朦胧月光,隐约瞧见些柔软的细丝,粗疏的条带和斑点,蛛网般交错横斜。
眨眼间,黑影已爬下屏风,颤巍巍地站成个人形。它定了定,扭头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继而往东北方向猛扑过去。
与此同时,屋子西北角爆发出一道刺眼的白光,朝黑影袭来。光带迅捷如电,灵动若水,鸣声哀戚寂凉,正是流映的佩剑“素商”。
她觉察险境,暗中潜伏多时,又截下几缕发丝做饵,等的就是敌人全力一击,放松戒备的时刻。
黑影被剑光所摄,拼命流窜,带得屋内几案凳子纷纷翻倒碎裂。
流映此刻顾不得许多,一心紧追,眼看要刺中,不想屋门“唰”地打开,黑影夺路便逃。
流映哪肯放它走?左手展开结界封起屋门,右手死死扣住它的颈项。
黑影发出一声鬼叫,“姑奶奶饶命啊!”
流映一愣。这鬼叫怎么有些耳熟?
不待她细想,一簇幽蓝火焰横空飞过,瞬间亮起的油灯照出面前矮瘦的人形。
因窒息而满面涨红,扒着颈子试图挣脱的赫然是春溪客栈的伙计,好心将莲子糕荐给她的那一位。估计是听闻屋内打斗声,进来探探究竟。
流映大窘,赶忙赔礼,只道黑灯瞎火,误将其当作心怀不轨的贼人,又贴了银子作药钱。
伙计起初惊诧得紧,但看她一个柔柔弱弱的姑娘家,许是为了活命才使出这么大力气,也就安下心,收拾过屋子下楼去了。
他前脚刚走,流映便麻利地关门拴好,抬头望向屋顶,语带不善地道,“给我下来。”
对方却无动于衷,依旧仰躺在房梁上。雪色衣摆如蝶翼翩然垂下,他懒洋洋地侧头瞧她,抬袖比出两根玉指。
“欠我两命了。”
两命个鬼!他若早些出手,那黑影哪会逃了去?这会子倒来卖乖。
流映愤愤地道,“你早干嘛了?”
“我以为你搞得定啊。忍了手痒,将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让给你。”
流映咬牙,“那你怎的没忍住?”
月明夭耸耸肩,作出一副无奈的样子,“我是怕你把伙计掐死。”
是怕错过一场好戏才对吧。
白日里就拿准那家伙会来客栈夜袭,大半夜不睡专程摸进她房里选了个好位子等着看她……
等、着、看、她?
流映蓦地僵住。
她攥着裙角搓啊搓啊,挣扎了半晌,艰难开口道,“你……你在那儿多久了?”
“哦,不久啊。”
还好还好。她松了口气。
“才一个时辰。”
一、一个时辰!该看的不该看的都被看光光了……
似乎从那快被搓破的裙角觉察出她内心的挣扎,月明夭柔声安慰道,“没关系,反正你也没什么看点。”
赤金眸还很配合地流露出一丝同情的神色。
流映想,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
嗖!
“咦,你这二指禅姿势不错,是想挖出点什么来?”
“……你的眼珠子。”
“这不妥吧,现下这双正合用,换怕太费事。”
“……不必费事。你不需要眼珠子。”
“一双眼珠子有什么稀罕,映儿你喜欢尽管挖去。”他倏地停住,不再闪躲,任凭她戳下去似的。
“可惜如此一来,便瞧不穿夜袭之人的幻术了。”
指尖同赤金色的笑眼仅有毫厘之距,流映却只能悻悻地缩回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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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潘掌柜发现那小姑娘的黑眼圈更深了。
公子的气色倒好得很,令人倍感欣慰。
二人照例坐在靠窗的方桌前,要了一壶清茶,几碟素菜。潘掌柜正欲亲自奉上,迎面闯进来个小厮,撞得她一趔趄,险些将手中茶壶掀翻在地。
“哎哟!”
“啊!掌柜的,对不住对不住。看我急的,没个分寸了。”
潘掌柜定睛一看,原来是县令府上的书童。
“大清早慌慌张张的,出什么事了?”
那书童倒也机灵,晓得大堂里人多,四下望望,压低声音道,“掌柜的,您还不知道吧!咱们县上出了桩人命案子!”
“啊?”潘掌柜一惊,急道,“谁呀?”
“城东糕饼店的胡老板,昨天夜里的事。今儿一早,伙计开店门时见着的。”
书童声音打着颤。缓了会儿又道,“唉,那死状,怕人得很……”
潘掌柜正欲打听究竟怎么个怕人法儿,书童却好似眼前一亮,快步走到流映二人桌前,施礼道,“敢问二位,昨日午后可曾去过城东的胡记糕饼店?”
他方才刻意压低声音,哪知这二位并非凡人,照样听得一清二楚。流映听说出事的是胡老板,早按捺不住,回道,“去过的。”
书童面露喜色,“可叫我找着了!我家老爷是咱们县的县令大人,特请二位到胡记一叙。”
听见这话,流映立刻跟月明夭交换了一下眼色。
不将他们当作犯人押去衙门,而是请到事发地协助查案?看来这位周县令不仅胆识过人,见地也非同一般。
这桩案子约莫有些离奇之处。兴许跟夜袭的黑影有关。
昨夜盘问的结果是一无所获。月明夭并不晓得那黑影的真身来历,只知使了幻术。按说他们狐族幻术一绝,加之他修为深厚,仅瞧出这一丁点儿未免有失水准。可他一脸无辜,兼又赌咒发誓,流映也只得作罢。
夜袭不痛不痒,黑影并未倾尽全力,想来是为了警告她不要多管闲事。
流映不过想看看龙舟祭江,也着实不必自寻烦恼。
她一个小小的仙门弟子,功夫三脚猫,修为半吊子,见闻更称不上广阔,还要时时分神提防身边图谋不轨的死狐狸。
然而师父平日的叮咛犹在耳畔,“苍生为恤,身不足惜,此之谓仙门大义。”
唇齿间还依稀残留着莲子糕清甜的香味。
她听见自己应道,“好。我们这就随你前去。”
书童听了很高兴。高兴之余还有些诧异,大约是没料到她会应得这样痛快。
流映自己也没料到,是以笑得略有些苦涩。
书童在前引路,她和月明夭远远地跟在后面。走着走着,觉着有人扯她袖子。
她没理,继续走。袖子上黏着的那只手便扯啊扯,嫌扯不够又摇了摇,大有得寸进尺之势。
流映终于耐不住,出声道,“又怎么了?”
月明夭叹了口气,幽幽地道,“这位女侠,可别怨我没有提醒你。”
他是在劝她不要趟这趟浑水?为什么要劝,是担忧她,还是担忧他自己?
流映冷着脸道,“你若害怕,大可不必跟来。”
他摆出一副教书先生的架子,“映儿,女孩子被人关心时要红着脸说谢谢。”
嘁,还关心嘞,你个狐狸能安什么好心。
她故作恍然道,“哦?这么说来我该向你道谢?”
“嗯!”
他或许真的不曾觉察她语气中的讥讽。赤金眸亮亮的,眸中闪动着雀跃欢喜的光彩,像是期盼糖果的孩童,令人不忍拒绝。
这眼神有多虚幻,又有多逼真?
流映有一瞬间的恍惚。下个瞬间不禁自嘲。她要天真到何种地步,才肯轻信他一个眼神。
狐族生来就懂得怎样惑乱众生,倾城覆国。他想必是个中翘楚,不知轻易捏碎过多少双手奉上的真心。
书童走到巷口转弯处,发觉他家大人要他请的两位客人并没跟上,忙回程去找,正看见那两位中的小姑娘对着白衣公子恶狠狠地道,“你、做、梦!”
而那公子恋恋不舍地扯着她的袖子,一脸泫然欲泣的神情。
书童摇摇头,心想,现如今的女孩子真是眼高于顶。若他求爱的对象是我,我早就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