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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此地不祥,血气冲天。”

      说话的是一个少女,此刻她坐在悠舟客栈的大堂里,吃罢晚饭,正在喝一杯徽州白茶。
      对面坐的是一个布衣少年,像抽去了浑身骨头一样,懒洋洋地扒着桌沿。听到这句,掀起眼皮慢吞吞地四下看了看。
      “啪!”可巧堂下的说书先生用力一拍醒木,少年唬了一跳,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去听说书的讲故事。
      “今天要讲的,就是这卢遮那大佛的神迹之一,叫做悠舟国。话说当年此地有个黄家庄,庄里有个黄员外,员外家里有个黄夫人……”
      原来这黄夫人突然间就闹病了,不吃不喝时喜时嗔的,瞧遍了大夫也说不出个名堂。无奈之下黄员外到卢遮那寺请来了一位高僧,高僧施法后问黄夫人,施主打哪儿来?黄夫人痴痴地答道,从山上来。高僧再问,施主现在所居何处?黄夫人道:悠舟国。
      高僧沉吟片刻抬头望去,只见房梁上挂着一个葫芦瓢,唤来家丁把葫芦瓢打落,里面蓦地窜出来一只黄鼠狼,吱地一声逃之夭夭。黄夫人的病马上就好了。
      这段书说得明显不够精彩,且有帮助悠舟客栈吹牛拉客的嫌疑,故而招来一片嘘声。
      少女拈着手中的茶盏,垂下睫毛玩味地念了句,卢遮那。
      卢遮那。

      卢遮那大佛乃当今天下佛家第一殊胜地,名扬列国。

      大佛位于中州大陆西部,本体原是戒檀山。据说百多年前的一个雨夜,天降雷火霹雳,山体崩塌乱石翻滚,所幸山中无人居住,村落又颇有一段距离。凌晨赶来察看的村民无不目瞪口呆,天威煌煌,戒檀山原本挺拔的顶峰被劈得面目全非,起伏间竟隐约仿似一具大佛的轮廓。此时暴雨骤歇,金轮般的旭日跳出地平,绯红的朝霞掩映四野。大佛粗粝的雏形后,居然有瑞气千条宝光万丈,佛光令人无法逼视。
      先武桓帝闻之,遂顺天意遣工匠雕琢修缮,历时三十六年,最终完成了这尊天下最大的佛像。佛身与整座戒檀山融为一体,壁立千丈俯视苍生,仰望起来令人脖颈发酸。多余山体被巧妙地雕琢为圆,拱卫背后,意寓着佛国小世界。
      武桓帝取“飞来”之意赐名卢遮那,又在佛脚下建造寺院,以金砖铺地七宝供奉,是为卢遮那寺。
      此后百年,卢遮那大佛渐渐成为天下信徒朝圣之地。因着香火鼎盛,岁月流逝中,戒檀村变成了小镇,小镇又变成了城池。时至今日,戒檀已成为各国重要的通商交互之地,往来俱是善男信女,买卖也多是香火吉祥生意,氛围甚是祥和宁静,故而虽然人口众多,治安一直还算不错。

      蒋酬志任戒檀知府已有七八个年头。在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戒檀,府衙差役很是清闲,偶尔有些鸡毛蒜皮的纠纷,和和稀泥捣捣浆糊也就捋平了,恶性案件几乎闻所未闻。春去秋来,秋去春来,蒋大人的日常无非啜啜茶水,翻翻话本,惬意之余常有感叹,自己简直是在提前致仕养老。
      正所谓世事无绝对,前日有贵客突然登门造访,蒋大人措手不及,阖府上下一片人仰马翻。
      这位贵人可贵得不一般。
      怕什么来什么。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事情发生了。

      卖馄饨油饼的孙麻子摸着蒙蒙亮的天色去出摊,小车推过周员外的大宅时,孙麻子脚底一滑险些跌倒。他叨叨着列祖列宗低头一看,顿时唬得魂飞魄散,踉跄着一跤掼倒,摔了个结实。淡青色的天光中,地上有几行湿嗒嗒的血脚印。孙麻子两手摸到黏腻的液体,他慢慢地抬起视线,暗红色的血从周家大宅的门缝底下一路铺开,蜿蜒成一张腥气扑鼻的网。
      孙麻子胸脯剧烈起伏,终于发出一声惨叫。

      青天白日,周家大宅。
      蒋酬志此刻有一棍子打晕自己的冲动。这叫什么事儿!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平时不出事,竟然一出就出这种要命的大事,要的不仅是周家上下的性命,简直也要了他蒋大人的亲命啊。他铁青着脸咽了又咽,强压着胃里的隔夜饭,一口酸水不上不下地堵在喉咙口,直憋得胸口发疼。
      周家,此刻已成为地狱。
      一夜之间,四十余口皆消失不见,鸡鸭羊犬,所有活物统统丢了性命。现场极其惨烈,如同遭遇猛兽撕咬噬食,鲜血四溅,碎肉残肢满地。没见过世面的衙差们纷纷呕吐,仵作甚至拼凑不出一具完整的尸首。蒋酬志忍着心中不适,吩咐道:“尽量不要破坏现场,派几个人去后院察看。”
      想了想,又急急补充道:“传令关闭城门,封锁消息,莫去惊扰府中贵人……罢了,只怕也瞒他不住。”

      百年戒檀,这座建成以来一直川流不息号称永不打烊的城池,今日居然封城了。乌压压的两票人群被阻在城门内外,出不得入不得。大家都觉得这个城真是封得莫名其妙,围着卫兵七嘴八舌地抗议。不多时,真有那消息灵通的人把周家灭门惨案的说法放了出来。官府再封口也架不住人多嘴杂,八卦虽然不长腿,可往往跑得比人更快。这下子,就算给个八抬大轿,城外的人怕也没那个胆量进来了。

      街上一片嘈杂,都在议论戒檀佛门净土一百多年的招牌,如今全毁在这桩血案上头,再想到凶手正潜伏城中,说不准就在身旁,大家心口都凉戳戳的。悠舟客栈里也是人心惶惶,连带位子都空出许多。
      少女满意地选到了窗边临街的桌子用早饭。
      小二按照吩咐上了一碟子杏仁酥,泡了壶清茶。
      对面坐的仍然是那个惫懒的少年,双手托腮,问:“不去周家看看?”
      少女纹风不动:“缉凶问案自有官府,莫要多事。”
      她的视线飘向窗外,悠舟客栈位置选得很好,郁郁葱葱的树影掩映着层层叠叠的屋脊,勾勒出一片繁荣,视线尽头可以看到卢遮那大佛的全貌,巨大的石像头顶皇天脚踏厚土,双目微阖,慈悲庄严。少女凝目注视了一回,道:“我们去卢遮那寺,这个佛像不太对劲。”
      少年扭头挥挥手,把掌柜的叫到跟前:“老人家,我兄妹二人慕名而来,欲往卢遮那寺参拜,不知今日如此情形可还能得偿所愿?”
      掌柜连连摇手:“公子有所不知,这卢遮那寺内有神僧坐禅,为免搅扰,素来不允许外人入内。香客只能参拜山门殿,供奉也只在两边的钟鼓楼,早晨先敲钟,鼓相迎,傍晚先击鼓,钟相应。至于后面的毗卢殿、法堂、经楼等都属于内院,并不招待普通客人……”
      话到这里顿了顿,少年嘴角一弯,摸出一个小银锭子抛在桌上。掌柜见他如此上路,登时眉花眼笑,压低声音凑上前来:“其实内院毗卢殿并非不能通融,若有那富贵之家愿出功德钱,便可以由相熟的班首或执事引荐,在毗卢殿捐得一个牌位,有神僧加持,超度亡人福荫子孙都不在话下。”掌柜嘴上说得卖力,瞥见少年面上神色淡淡,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忍不住下了剂猛药:“嘘——昨晚灭门的周家,听说上个月刚刚送走了老太太,本就是在毗卢殿捐牌位的,结果功德钱被寺里退了回来,谁成想真就出事了。莫不是冲撞了什么?”拱完这把火,掌柜的突然察觉自己失言,捂住嘴巴干咳了几声。
      少年摇摇头,笑着叹了句“捐牌位——银子可真是好东西。”
      银子自然是好东西。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大人!大人!后面发现了一名幸存者!”
      蒋酬志激灵一下来了精神,这一声吼恰似一团乱麻终于摸到个线头,无尽长夜出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蒋大人正要举步,一个小衙差匆匆跑来施礼,附在他耳边低声说:“大人,府中贵客移驾来此了!”
      蒋酬志顿时又是一激灵。
      来的好快。
      未及出迎,他已经看到周宅大门洞开,衙差们自觉跪了一地,一行人对满地狼藉视若无睹,施施然走来。
      一个眉眼精明的小厮开道。
      两个冷肃凌厉的护卫随行。
      蒋大人将目光移到最后那人身上,尽管这几天他在府中已经数次惊艳过,却依然没能适应。
      他再一次地惊艳了。

      彼其之子,美无度。美无度,殊异乎公路。
      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异乎公行。
      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异乎公族。

      蒋大人扑通一声跪倒:“元良亲至,请恕——”
      李玄邃一笑,抬手制止了蒋大人:“不必讲究那些虚礼,说说情况吧。”。
      蒋酬志起身拱手道:“正如殿下所见,现场看起来像是遭遇猛兽侵袭,四下俱是残骸,仵作正在拼凑验尸,死因暂时尚无结论。不过,适才在后院发现了幸存者。”
      李玄邃眼风一动,小厮会意,对蒋酬志道:“如此便请蒋大人引殿下前往。”
      蒋酬志犹豫了一下,斟酌着说:“此地腌臜不堪,卑职恐怕会污了殿下的鞋——”
      说完抬头,面前竟已空无一人,李玄邃一行已径自往后面去了,所谓请他引路原本不过是客套。蒋大人目视着这位太子殿下的背影,心里莫名生出些寒意。那背影行来如穿花拂柳,毫不在意地踩踏着满地血肉,自有一段把烂泥塘踩成白莲花的风流。

      幸存者是个小女娃。
      羊角辫,六七岁的摸样。此刻她坐在后院一棵半大不小的杨树上,抱着膝盖蜷成一团,身上的小袄被血浸得透透的,半风干后硬得简直能站起来,一股腥臊气。两三个衙差架起梯子小心翼翼地抱她下来,从头到脚仔细关照了一番,女娃娃居然没有受伤,衣上血渍并非她的,也是,真流出那么多血哪里还有命在呢。
      遗憾的是这孩子大概吓傻了,无论怎么询问,她都只是仰起雪白的小脸,把黝黑黝黑的大眼睛瞪得溜圆,一言不发。李玄邃略打量了一下,就带着手下转去四下查看。
      眼大无神,眼大无神啊。蒋大人努力无果只能放弃,心下盘算着,等下将女娃带回府里查证身份,再找个嬷嬷好好安抚两天,等她缓过了劲儿,说不定可以提供些有用的线索。

      这时,太子的护卫大步行来:“蒋大人,花圃又发现一具尸体。殿下有请。”
      花圃有块泥土被翻开,里面果然半掩半露着一具尸体。
      衙差们七手八脚,很快就把尸体起了出来。
      这具尸体很奇怪,因为它居然是完整的,而这具完好无损的尸体,正是周员外本人。
      仵作匆匆过来验看,这一次发挥正常:“启禀殿下,启禀大人,死者喉部有一道明显的深紫色痕迹,瞳孔放大眼睑出血,嘴唇发绀且舌骨骨折,可以断定是被人勒死,死亡时间为昨夜子时到寅时之间。死者鼻腔及喉管内残留少量迷香,想必凶手在将其迷晕后下手,因此并未留下搏斗的痕迹。”
      蒋大人呼出一口气,觉得这案子此刻终于接了地气儿,前头那些个残肢断臂,骨肉相连,实在难以想象是人类所为,让人从头发根一路麻到尾巴骨。

      收队时又有意外收获。糕点铺的老板娘一眼瞧见了衙差牵着的小女娃,喊了声:“麦穗!”
      原来这女娃是周员外小妾生的女儿,这个小妾出身低微,不大受宠。
      女娃叫周沛,小名麦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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