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渌水泱泱仙如月》雪山天文

95、嚎啕

　　行到北关，小蝶娘亲突然肚子疼，爹爹一看，知道是这一路的颠簸和忧心，让娘亲终于没挺住，即将早产。
　　此时天已黑，路上的医馆酒肆客栈都已关门打烊，小蝶和爹爹急地在天寒地冻中，不停冒冷汗。
　　“您好，请开开门好吗？我阿娘，我阿娘有身孕，她她，求你救救她！”
　　小蝶不停地敲门，然而却没有一家医馆应声。
　　小蝶爹爹也敲了很久，拳头紧握，腰间的软剑蠢蠢欲动。再没有人开门，他就要硬闯了。
　　那红衣贵公子坐在华丽的马车里，让小厮开着车门，悠然笑看着小蝶和她爹爹急地团团转。
　　瓷音坐在车里，被蝴蝶的妖灵折磨地浑身抽搐颤抖，冷冷的薄汗浸湿全身。妖灵不同仙灵，要想将其种入新的宿主体内，必得想办法先将无形的妖灵化作有形的灵丹。而妖灵聚形，必得允其在体内游窜，因妖灵会一直尝试逃跑，所以在聚灵人体内，它会横冲直撞打碎所有聚灵人的灵穴，直到它跑不动了，妥协了，被聚灵人所有的灵气排斥，渐渐化形，才会逐渐收敛邪煞之气，化作如珍珠一般的灵丹。
　　而将灵丹种入宿主体内，为保障宿主与其契合度，聚灵人要不断将其取出，再行聚灵，再种回宿主体内。如此行为无异于自残，聚灵时的痛苦，比之生不如死更加令人难以忍受。若是普通人，只行一次聚灵，就会化作一滩血水而亡。
　　薛曲看着无动于衷的二殿下，眼中冷意幽幽。那青鸟总粘着他，此时趴在他的肩头，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怒气，振翅飞向远处。
　　一家有些破旧的小客栈门还开着，幽幽的灯笼下，门口坐着看着灰蒙蒙的天发呆的店小二。
　　青鸟飞过来，在他头顶盘旋了会儿，之后化作一抹青芒，窜进小二哥天灵。
　　小二哥先是僵硬地愣了一会儿，之后便伸展了一下身体站了起来。他走到拐角，看着眼泪流个不停的小蝶，吆喝道：“姑娘是要住宿吗？小店里还有房间，不嫌弃的话，请来小店吧。”
　　小蝶大喜，跑过爹爹身旁，二人对视一眼，便立即去拉马车过来。
　　客栈里很安静，小二哥笑地温良，见小蝶娘亲要生了，立刻带他们上楼上最好的房间里去。因小蝶爹爹薛曲都在担心小蝶娘亲，所以没人注意到房间里的柜子后面藏着两个被打晕了的人，那是原本宿在这间房里的人。
　　就在大家不知如何接生，一筹莫展之时，小二哥自告奋勇端着热水进来。
　　“我曾经跟一位老郎中学过医，若是诸位信得过小的，小的这就为夫人接生。”
　　小蝶爹爹惊喜不已：“请！请！多谢小二哥！”
　　小蝶娘亲已经没力气了，此时虚弱地看着小二哥，眼中是温柔地恳切之情。小二哥走到她身边，先是给她搭了脉，薛曲隐约看到一股青色的气流入小蝶娘亲体内。
　　“夫人不必忧心，你的身体很好，一定会平安诞下孩子。”小蝶娘亲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小二哥开始为她接生，说来也奇怪，小蝶娘亲在车里时痛的撕心裂肺，如今开始生了，却几乎没有感觉到痛，便顺利产下一女。
　　小蝶和爹爹喜极而泣，小蝶抱着妹妹，爹爹守着妻子，一家人头一次在这逃难的迷惘中，拥有了些许对未来存在的真实感。
　　薛曲也十分为小蝶一家人高兴，但他此时更在意的是这小二哥的身份，他自小便极具天资，常常可以看到妖魅精怪露出的痕迹。刚刚他明明看到了小二哥在搭脉时，往小蝶娘亲体内输进了灵力。
　　小二哥见他们热闹闹的已经不再注意他，就悄悄退了出去，薛曲在他身后跟着他，下到一楼时，便见那小二哥坐在一桌前，桌上有一瓶酒两个杯子，小二哥正笑眯眯地等着他来。
　　薛曲走过去坐下，直接问道：“你是何人？”
　　小二哥给他与薛曲倒上酒，闻言想了想后道：“好人。”
　　薛曲无语，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没想到那酒甘醇至极，他看着手里的空杯子，有点回不过神来。
　　小二哥又给他倒上一杯，笑着道：“此酒名青水，因我往日将其视作甘露，如饮水一般饮它，故而取了这么个名字。”
　　不知是不是酒的缘故，薛曲渐渐放松了下来，并突然觉得此人是谁已经无所谓了，像他所说，只要是好人，就足够了。
　　“是哪个青？”
　　小二哥笑了笑，“青鸟的鸟。”
　　薛曲挑眉。
　　小二哥眨眨眼，神情颇为无辜：“不好意思，是青鸟的青。”
　　薛曲一边喝着酒，一边打量起这个虽然浑身散发着“我是好人”气质，但又莫名十分可疑的“店小二。”
　　那店小二一身破旧棉衣，枯瘦无神，可却偏偏给人一种潇洒跳脱的干净的少年气质。
　　再一看那店小二天灵冒着青光，想起这几日瓷音教授给他的东西，薛曲随即明白过来，是有妖入了这肉身，顶替了人家的身份。
　　这客栈里处处弥漫着一种空旷寒冷萧条的味道，薛曲不解：“怎么感觉好像没人宿在这里？如今大雪不停，难民皆往都城迁移，按理说这途中的客栈酒楼皆因人满为患才是。”
　　半天没听到回应，薛曲收回打量的目光，看向店小二，却发现他正一脸惊恐的看着自己。薛曲叹气，很明显，那妖溜了。
　　薛曲抿着嘴唇，眯起眼睛，挂上笑容，柔声问道：“小二哥可是听到在下刚刚的问题了？能否为在下解惑？”
　　小二哥点点头，依然惊恐地看着他，但薛曲渐渐发觉，那恐惧并不是因为他“突然出现”，而是别有原因。
　　“你们是从北边过来的吧。别再走了。”
　　薛曲蹙眉：“为何？”
　　店小二哆哆嗦嗦：“难民数量太多，都城里已经不允许难民进入了，有硬要往里闯的人，都被杀了。就算你没往里闯，靠近都城的人，一旦被怀疑是难民，也都会被杀的。”
　　薛曲脸色阴沉：“你是说，有人暗中处理那些无处可去的百姓？”
　　店小二低着头，继续嘟嘟囔囔地道：“皇上命二殿下处理难民一事，二殿下手下都是些拿着长剑的道爷。他们到处设难民营，看似是在为难民解忧，实际上他们只是想骗过天下人，让天下人都去信仰白林门。那些进了难民营的人，一个个都消失了，有人说，他们，是被炼成了丹，被那些权贵，当做延年益寿的仙丹给吃了。”
　　薛曲一时激愤，没注意到店小二的不对劲。
　　“大明王朝遭此大劫，皇帝不想办法安置百姓，却想着吃什么仙丹！他难道不知道，大明王朝如今境遇，会引起多少异邦之国的虎视眈眈吗！到底是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不对……
　　薛曲看向店小二，那店小二依然低着头。
　　“你，是如何知晓白林门与二殿下私下里做的这一切……他们既然如此行事，就不会让人知晓。而二殿下，皇上并没有告知任何人，他将此事交给了二殿下。你，到底是谁。”
　　店小二肩膀开始颤抖，薛曲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那店小二在咧着嘴笑。
　　薛曲眼神沉郁下来：“你不是店小二，刚刚那妖离体，你便趁机钻了进去。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店小二猛地抬起头，咧着嘴，冲薛曲狰狞地一笑，接着抬起手臂，一把掀下了自己的脸皮。
　　薛曲猛地站起来退后，他看着店小二那张只剩一只弯弯眼睛的脸，有些不敢置信。
　　那眼睛弯着，似乎乘着笑意。
　　薛曲听见似远似近的声音响起，“我曾经渴望修得神缘，为我族类寻一处容身之地。只是，我徒然占了他的肉身，也只模仿到了他的笑眼，却连他为何而笑，也不懂。”
　　薛曲狐疑：“你是，嗣冬妖王……”
　　那只弯弯的大眼睛里突然有泪水汹涌滑落，“我不是！嗣冬妖王比我悟性强，他不光知道了神为何而笑，还拥有了神的祝福。长风神，是主动献出了他的肉身。”
　　薛曲不解：“那你到底是谁？”
　　“他是嚎啕，一种只会哭的懦弱妖怪。”
　　薛曲回头，是瓷音。瓷音脸色苍白，却依然卓然翩翩。
　　薛曲看向那一只眼的妖怪，那妖怪还在哭，薛曲突然之间，有些哭笑不得。那妖怪可怜兮兮地擦着眼泪，薛曲倏忽间闻到了一种很苦涩的味道，那味道一钻入他的鼻间，他便鼻头酸痛，不由自主的留下了眼泪。
　　瓷音单手结印，一张符箓飞出，贴到了薛曲鼻尖上。薛曲随即止了眼泪。
　　“闻心酸泪，得嚎啕苦，泣至泪干，灵灭神无。”
　　薛曲懵懂：“何意？”
　　瓷音看了他一眼，“你现在流下的不是眼泪，而是你的灵泽，世间万物皆有灵泽，那是生心源，你哭干了灵泽，便会化作干尸而死。”
　　薛曲心有余悸的擦干了脸上的泪，心下暗想，不知能不能补回来……
　　瓷音走到嚎啕妖面前，嚎啕妖被吓的不停后退，刚刚面对薛曲时的那种阴森狰狞之态早已不翼而飞。
　　“你见过长风神，他在哪里？”
　　嚎啕妖支支吾吾，低着头，摆弄自己的手指：“他，他说，他大限将至，要去看看老朋友。乾坤轮转，他已经没什么用处了。”
　　瓷音步步紧逼：“什么老朋友。”
　　嚎啕妖又快哭了：“我，我也不知道，他说，有一个地方他很久没去了，他要去看看，他不肯告诉我他要去哪里。”
　　瓷音面无表情，目如寒刃：“你此番特来骚扰我徒弟，说那些话给他听，是何用意？”
　　薛曲听到徒弟二字，眼角一抽。
　　嚎啕妖又开始哭：“有太多人来找我，要我帮忙传达这个消息给度……薛曲。”
　　瓷音挑眉：“什么人来找你？”
　　嚎啕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是，是冥差。冥府最近接收了太多鬼魂，已经快无法管理了，而我，我看到人间如此凄惨，就控制不住自己，哭的太凶，连累了很多人被我害死。冥差说如果我不帮他们，他们就要把我抓起来，治我的罪。”
　　瓷音无语，妖怪怕鬼……真是……
　　嚎啕好像明白了瓷音所想，低下头可怜兮兮地道：“乾坤生四界，鬼是有自己的归处的，我，我自然比不得他们……”
　　薛曲听到这里，问瓷音道：“难道他刚刚说的都是真的？你，你是白林门的尊主，你与二殿下，难道真的是，在行此等事？”
　　瓷音微微转过身，冷笑道：“怎么，薛小公子到了如今这种境地，还欲装作清高无辜吗。”
　　薛曲蹙眉：“我本来就与此事无关！”
　　瓷音转过身，背手看着他，脸色似乎更苍白了些：“你应该知道，你父亲与二殿下的关系，你之所以能被二殿下庇佑，也是因你父亲与二殿下的因缘颇深，不然，你早就在极暮镇饿死了。”
　　薛曲不由得握紧拳头，他想辩解，可愤怒到了嘴边，又悄然逝去。他又能辩解什么呢……
　　瓷音没再理他，他看向嚎啕，嚎啕本比他高，可在他面前就是不由自主地缩成一团，似乎被他睥睨更让他心安。
　　“你告诉那些冥差，天地四界，各有其秩序，人间与冥界界限分明，叫他们管好自己的事，不然引火烧身，就怨不得他人了。”
　　嚎啕连连点头，瓷音见他如此，难得眼中带了点笑意：“人间糟此天灾大劫已经够乱了，你的慈悲心还是留在该用的时候用吧。不要再让更多无辜的凡人因你的慈悲心而死了。”
　　嚎啕点头，十分受教的模样：“魅妖主说的是，小妖这就离开，天灾没结束之前，不会再到人间来了。”
　　瓷音面色柔和：“你可有去处？”
　　嚎啕点头：“小妖与一些冥差关系甚好，如今冥界正需帮手，小妖打算先在冥界住下。”
　　瓷音想了想：“也好，那你去吧。”
　　嚎啕妖离了店小二的身子，店小二软塌塌地滑倒，瓷音看也没看，转身打算回房。经过薛曲时，薛曲拿下那张符箓，符箓化作蓝芒散去。
　　“他为何唤你魅妖主。你是妖吗？”
　　瓷音闻言停顿了一下，之后状若未闻，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