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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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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三十。
白日里冰雪消了大半,入了夜,地上的雪水便又结了一层薄冰,映着屋檐下挂的灯笼,熠熠闪烁。
手巧的丫鬟剪了贴纸,早贴上了窗户,红红火火的一个“春”字。烛火的光从窗户缝里透出来,映了满庭院的暖红。
萧青晗独自坐在房中,温一壶酒。伸手覆上去酒壶身,热烘烘的感觉贴在掌心里,顺着皮肤渗进血液里。吐一口气,又缓慢地吸进来清冷的空气,也压不住越来越剧烈的心跳。
不用怀疑的直觉,与他处理那些案件时,一模一样。反复地握着酒杯,凉了,便倾掉,再添热的。只在原地不动,看着身旁搁着的长刀,慢慢地把一壶温热的酒晾得冷透。
该走了,心中有个声音一遍一遍地提醒着,再不去,说不定会来不及。
血液冲撞得耳中嗡然作响,任那声音如何在脑海中吼叫催促,萧青晗一动不动,只把呼吸拉得悠长。
酒水咕嘟咕嘟地翻涌着,把整个房间熏得满是微辛的酒香。
远远地传来一声不甚清晰的爆竹声。萧青晗蓦然惊醒,攥着酒杯起身,大口地喘息。去罢,去罢。去看一看,他终于摆脱自己,求得的如愿以偿。
将离醒来,撑着床榻起身,一眼便看见窗户上大红的“春”字。他慢慢地下了床榻,走到窗前。
突然有了精神,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疼痛也消失得干干净净。手腕上的伤疤已经泛了浅粉,手指抚过去,麻木无感,像从没有过刻骨难忘的疼。身子仍是冰凉,却从未如此熨帖舒服过。
推开窗子,湿冷的风扑过来,带着远处烟火的气息。院中蒙了薄薄的一层暖红,映得夜空都是同样的颜色。耳中可闻见零星的爆竹声。
手指描着那红色的一笔一划,念了一遍:“春节了。”
关上窗子,有些想笑,动了动嘴角,却笑不出来。知道自己终是撑到了,一度渴求的结果,也要来了。浑身的血悄无声息地流着,呼吸也平平静静,像酝酿一场阴谋。
回身在桌边坐下,觉得下巴上有些痒,手摸上去,湿漉漉的一大片。仰起头伸手覆了半张脸,手心里满是泪水的温凉。
萧青晗。
都这个时候了,怎么就不能,来看我一眼。
像从前执刀赴一场生死未卜那样,满心满眼的没有着落。只道此时,死便是终结,每一刻都是行在悬崖上的摇摇欲坠。没有回身路。死罢,死罢。浮屠塔高,回头无岸。
门砰然推开,萧青晗进来,单手抱着一只开了封的酒坛。桃花含情目,嘴唇薄凉,一如往常。
将离恍惚地看着,屏住气息,心跳咚咚作响。
萧青晗将酒壶放在桌上,温暖的手心覆上他的脸,面上的湿润都变成了暖潮的触感。
“新春……”张口,无话可说,只能道一声新春吉利。
“嘘……还早,”萧青晗揭开酒坛,里头是漾在热水中的一个酒瓶,干干净净,瓷瓷白白。按着酒瓶盖子,拿过酒杯,倾出半杯,推过去。
将离伸手接过,双手握着那尚且冰凉的杯子。不一会儿,便从杯壁透出暖热来,碰到手心,冷是冷,暖是暖,融不进血肉里。
萧青晗给自己倒了满杯,捏着杯子,仰头喝得干净。空酒杯握在手心里,温度慢慢剥离出去,冰冰凉凉。用力握紧杯子,又松开,牙齿轻咬着舌尖。相对无言。
不可多想,只当是一个平常罢。只是在下罢雪的夜里,相对饮一壶温酒。心跳得逼迫,呼出去一口气,萧青晗握着杯子的手骨节泛白,起身给他披上披风:“陪我出去走一走罢。”
白色的披风,刀锋似的眼睫,还真是好看。
推开门,两人并肩站着,将离先一步迈了出去。
脚下薄冰细雪微微地响,一步一步踩在实地上,甚是安稳。像是可以从这少卿府中,一直走,走到别的地方去。天大地大,宽阔广袤,穹庐为家。半生的荒唐,都渺小如沙子,不值一提。只觉得通彻的自由。也忘了,自己曾经是不是渴盼过自由。
地上投出两道拉长的身影,细瘦歪斜。将离踩在灰色的影子上,踩得极准,只迈不过那两道阴影。该说些什么出来。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念头痴痴呆呆地冒上来,竟涌起些紧张。拉着披风的边裹紧,想回头,一刹那又胆怯。侧一侧脸,灯笼的光猝然投进眼里,一片黑暗,开始急促地喘息,身子站不住,腿脚发了软。落在一双臂弯里,看到的人影却不住地晃,眼皮睁不开。
萧青晗揽着他后腰的手拈出一枚银针,恰时刺进去。尖锐激烈的刺痛一瞬间冲进脑海,神智陡然清醒,吸进一大口寒凉的空气,呛得咳了一声。
本是集中在针尖落点的感觉,此时却扩散开了,慢慢地在后腰晕染出一块痕迹。狠狠地咬了下嘴唇,艰难地扯了扯嘴角。
不必讲了。什么都不必讲了。
从始至终,便不是等同的。留下的笑柄太多。人之将死,留一点尊严罢。
“天还是这般冷,”他呵出一口气,俯身伸出苍白的手摸上冻结的地面。
萧青晗看着他的背影,缓缓地抬手摸自己的脸颊,觉得温热,原是手心的温度,面上仍寒。到把脸颊上一小块皮肤暖热,才回声:“冬日,自然是冷。”
一步一步地走,看着他在前面迈一步,便多一分的胆战心惊。兀自吐纳着气息,不动声色。像把过了很久的事情都踩在了脚下身后,便不再作真。
匆忙的仆人走过,道一声“春节好,”萧青晗只点头,目光离不开前面的身影。
可是快要新春。你盼了一整个冬季的新春。
不是冷么,怎么还一个人往前走。停下来罢,停下来,想要什么,都给你,想听什么,都说给你听。身家性命,名声涵养,统统都给你,想如何都依你。哪怕再如从前,大不敬地闹腾几番。
从不欠我什么,杀父之仇,救命之恩,皆不值一提。是我欠了你的,是萧青晗欠了你,彻头彻尾,十恶不赦。若此时把那刀递给你,偿还了你念叨数次的后悔未取我性命,都未有不可。只是仍还不清。走得这样急,莫不是真不想再与我有半点纠缠。
可是快要新春,你停一停。没力气怎也走得这般急,不是想看一看家家团圆,不是想看一眼除夕万户灯?停下来,看一看那后知后觉的人,怎生痛改前非,怎生与你认错悔恨。
“黄泉路上,我不会回头了,”他道。声音隔着那单薄的身子,被风拧成一股儿吹过来。
萧青晗低头看两人的影子,回一声:“嗯。”
停下一步,看前面人颤颤巍巍的身影,寒风掠过指尖,冻得发疼。手揪住自己衣领,想把喉咙那紧迫的感觉扯下去。
浑身的血都叫嚣着,想找破口冲出去。脑中缠了乱麻一般,把理智与清醒绞做一团,闷得心绪焦乱,脑中空白。
活下来罢,活下来,可把余生都用来偿你。始终抛弃不下,搁在心头割舍不了,竟没与你承认。一字一句地告诉你,萧青晗放不下你,只不过愚昧无知,祸害了你。
自小无爱,自己便也不懂。从一开始就是错的,自以为情深,却糟蹋了真心人。没有人教过萧青晗如何去爱一个人,便用自己的方式禁锢凌虐,全是不堪扭曲的欲望,无辜地加诸于那一个被他拉扯进来的身影。
活下来,哪里都带你去。辞官归隐山林,都未尝不可。秋月春风,都陪你看,粗茶淡饭,也可与你共下半生。活下来,就离开这个你不喜欢的地方,离得远远的,再也不见其他人。
“来世,可再也不要相见了。” 他轻轻地说一声。
“嗯,”他回应。
夜空愈发红,寒风低低地嘶鸣。
新春就要到了,几步而已。将离,你停下来,萧青晗说与你听。一刻也等不下去,那些话积在喉咙,撕裂血肉一般的生疼。
轰然的声音,冰雪细碎地作响。那一个身影,就在萧青晗眼前,倒了下去。
瞳孔紧缩,萧青晗张一张口,向前伸出手。只有风吹透手心。除此外,什么都没有。
一个人,木木地开口,答一声,又问一声。
“我爱你。”
你爱我么。
不敢低头,不敢去看一看,他倒在地上时,是何种神情。怕一眼,自己就崩溃,再醒不过来。
撑了一个冬天,寻死这么久。你想要的,可得偿所愿了。下辈子都不愿与我见了,却叫我去哪里寻?
远处近处一时爆竹齐响,吵吵闹闹地从另一个世间赶来一般,挤进耳朵里。
白软如棉絮的物件,被风卷着落下来。
下雪了。
又是一年了。
“新春……吉利,”萧青晗念着字眼,补完了那一声。
后话:
翌年除夕,大理寺少卿萧青晗遇刺身亡。棺椁未入萧氏祖茔,与一无名坟冢合葬一处,随葬仅一柄长刀,上镌二字,与花同名。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