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月》梁*云

9、第九章

　　皇宫墙外，朱雀门边，护龙河内的流水朝来夕去，生生不息。便如人事，又何尝挡得住世事变迁的激流？
　　隔年三月丁卯，老皇帝终因不豫，是日驾崩。皇太子赵恒奉遗制，于柩前继位。
　　新皇登基，着手国丧事宜，并大赦天下。一番忙碌，直到大半个月后才停妥一切，新皇正式见百官，听政于崇政殿。
　　贺兰栖真所任的光禄寺丞，品秩未及升朝官，是以这还是他第一次位列朝堂，得机会觐见皇上。
　　其实对栖真而言，这等“觐见”，实不如不见。
　　百官同朝，并列两序，队伍直排到崇政殿外。三跪九叩，一番折腾后，殿内宣谕颁旨，热火朝天，却全不干他什么事，只枯站门外，足足吹了一个时辰冷风。
　　栖真不禁自嘲：排自己后面不过一人，前方望去，却是齐刷刷一整排脑袋，这便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但有谁知，此边风景独好呢？

　　好容易挨到散朝，快步出角门，准备回府。没走几步，忽听身后有人唤自己名字，回头看去，却是一位老公公带了两名小的，正急急往这边赶来。
　　“贺兰大人，是贺兰大人吗？……请留步。”
　　栖真奇怪，一揖道：“正是下官。”
　　等走进，那公公喘口气，躬身还礼，脸上一派温和，“皇上有旨，宣大人于资政殿见驾。”
　　意外天天有，惊讶时时来。栖真一愣，若非催得紧，他真怕自己听错，当下也不敢耽搁，跟着来人，过三殿，进五门。只见一路上琳宫梵宇，雕栏玉砌，肃穆又大气，只是他心中忐忑，不知这一去是祸是福，自然无什心情留意观瞻。
　　前头领路之人，虽近花甲，却毫无龙钟之态。身着紫杉，配着玉带，一看便知品秩不低。
　　栖真边走边纳闷：一般前来传谕的，不都是内侍黄门吗？这人官职已在三品以上，皇帝怎会派他来传唤自己？于是客气相询：“敢问公公怎么称呼？”
　　那人驻足，回头微笑答道：“不敢当，在下姓傅。”
　　栖真心中微惊：他便是傅悦！
　　天下谁人不知，当今天子尚是皇储时，身边常跟两人，傅白二氏，一文一武，服侍他从小到大，其中之一正是这傅悦。原单名一个“说”字，太子登基后，随之入宫，才改现名成“悦”。凭那份资历，进封都都知，总管大内。龙撵翘首，位高权重，在皇帝身边随侍，是个得罪不起的人物。
　　傅悦到不端架子，一身上了年纪的端厚稳重，笑貌亲切，也不多言，只道了句：“皇上还在等着，大人这边请。”说完继续领路。

　　约莫走了半刻，来到最内里的资政殿，却不是直接觐见，反被引入一旁偏殿内，“请大人先在这儿稍等。”傅悦临去前，目光有意无意在栖真身上停留片刻，掀珠帘出去了。
　　栖真心下疑惑，总觉今日之事，脱离寻常。可皇帝召见，又岂敢说个“不”字。即来之则安之，当下挑了张靠窗的椅子，先行坐下。
　　谁料足足一刻过后，却无人前来宣他进去，不要说傅悦，连个端茶送水的小黄门都不见踪影。偌大殿中，静默无声，只留栖真一人枯坐。
　　自小家教甚严，这种场合，沉凝端庄是早已刻到骨子里去的。栖真只道皇上日理万机，脱不开身也是常事，自己慢慢等着便是。这么一想，人越发宁定下来，坐得目不斜视，背脊挺直。

　　事实上，某人揣测正“忙得脱不开身”的皇帝赵恒，此刻已换下龙袍，靠在资政殿内的锦塌上，悠哉悠哉地看书。
　　傅悦进来奉茶，见一道视线从书本上移开，飘向自己，便不紧不慢低声回禀：“毫无焦躁之容。”
　　赵恒微微点头，抿口不语，继续关注书本。
　　一刻过后，傅悦复自返回，恭敬回复适才的观察结果，“一派悠然自若。”
　　赵恒书在眼前，看进去多少却不自知，唯嘴角边不经意间弯起道优雅的弧度。
　　再过一刻，傅悦第三次进殿，对着主上一揖，由衷道，“确是处惊不变之才。”
　　塌上之人终于笃悠悠放下书本，端起边上微凉的茶。再抬头时，展出抹得意的笑，“宣他进来吧。”

　　“今早仪式冗长，此刻再宣卿觐见，辛苦了。”此刻跪于殿中参拜之人，正是心中牵挂的熟悉容颜，赵恒高兴，话语也越发亲切起来。
　　“陛下召见，实为微臣荣幸。”栖真叩首道。
　　他在殿外足足枯坐半个时辰，也自纳闷，好不容易进得殿来，听上头发话之声，虽年轻却醇厚，开口第一句又是殷殷垂询，心中生出一丝好感，立时将初时的疲惫全掩了去。
　　“卿家平身，此处不是金殿，不用拘礼，只管轻松回话。”
　　“谢陛下。”趁起身之际，栖真抬头看去，只见前方檀木桌后端坐之人，浓眉下一双神逸的眼正灼灼注视着自己，嘴边一缕温和无害的微笑，让人倍感亲近。此时他未着龙袍，但身上透出的万千风华，游离于正气、英气、大气之间，岂能令人漠视？天子之身，毕竟不同凡响，不得不让人由心赞服。
　　栖真当下侧身在一边站了，等候上面发话。心里却掠过一丝异样，此等音容笑貌，总觉有几分眼熟，可一时间，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赵恒见栖真看了自己，仍垂睑低眉，静静站着，脸上除了恭敬之外，毫无半点恍然之情。只道他对自己早没了印象———也许从来便不曾有过。心中不禁涌上些许失望。转念间又复好笑。师出无名，自己失望些什么？
　　“听说你与户部侍郎罗子韶是同窗好友，子韶为人孤傲，却素来钦佩卿文采武功，向朕竭力推荐。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清俊非凡。”赵恒慢条斯理说了一通，忽话锋一转，“此等珠玉良臣，任光禄寺丞未免太过埋没了，难怪……卿会有所怨言……。”
　　得知子韶已荣升户部侍郎，栖真正为他欣喜，直到最后一句，却不明白意为何指，但皇帝话里的嘲讽之意总听出来了。栖真心中一跳，忙俯身揖道：“陛下厚爱，臣实不敢当。奉职光禄寺，微臣尽心竭力，不敢有所怨言。”一腔官话应对，顺溜之极。
　　“是吗？”赵恒冷哼一声，“……见风使舵，欺上瞒下，有贪就贪，一旦见利可图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人人都想当官，不过求那点虚名利禄罢了……若这话还算不上怨言，那朕到糊涂了，莫非酒后吐真言，到你这里，便不灵验了？”
　　这话乍一听只觉耳熟，皱眉细想，栖真震惊地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分明是自己的言辞！
　　栖真彻底懵了，下意识一抬头，便见那张熟悉的脸，适才的亲切早没了踪影。唯双眸中盛栽着威严，正咄咄逼人，牢牢盯在自己身上。
　　两相对视，脑中忽闪灵光，栖真恍然大悟。

　　那晚的酒客……居然是皇上？
　　天要亡我不成？！
　　是祸躲不过。栖真忙跪下去请罪，“臣惶恐，那晚醉酒，不识龙凤，一时放肆，望陛下恕罪。”
　　“怎么，总算想起来了？你胆子可真不小，皇宫天廷，何等庄严，到你嘴里，偏成了风月场般不堪，此等大逆不道之言，你说，死罪还是抄家，自己选一样吧。”赵恒一拍身前案几，刹那便是龙颜震怒，风云变色。
　　开国以来，历代先皇对文臣大夫向来礼遇。言论间即使过激，也罪不及死，哪知今日新主却如此狭隘。
　　栖真听了肝胆俱裂，腾起一团怒火，狠下心，一咬牙，抬头便道：“当日不慎，被陛下亲耳听去，今日得知真相，臣却不后悔说过这话，只因话虽莽撞，但言不妄发。现今离太祖开国，不过数十年，当是举国安定，全心向富之时。但愚臣所见，乱世有乱世的疾苦，盛世也难逃盛世的磨难。兵荒马乱，百姓流离失所，那是明摆着的疾苦；行贿受贿，当官的贪赃枉法，百姓所受，却是暗地里的磨难。臣人微言轻，无力挽狂澜之能，这番愁苦，化作酒后牢骚，却也骂得真心实意。皇上若要为此定臣重罪，实为无兼听之明，缺容人之能，只怕恐君终身，都难成唐朝太宗之功业，贞观之治之鼎盛。”
　　他说得慷慨激昂，实是豁出去了，非讲个明白不可。倔强双眼含了七分怒意，三分耿直，豪不躲避，直直盯着座上之人。
　　一时间，偌大殿堂内沉寂如水。唯有两道呼吸声，一隐一现。
　　赵恒听了也倒吸一口凉气，暗道上次你还只骂当官的，这次却连皇帝我都骂进去了。
　　他哼了两声，却禁不住笑出来。先前的惩罪之语，自非出自他真心，不过详装怒意，考验贺兰的试言罢了。没料这贺兰栖真不仅毫无苟颜讨饶之奴像，居然比想象中还要骨硬，一番话刚硬有理，直说得他这存心刁难之人，都开始坐立不安。
　　三番两次假意试探，望气相骨，如此择人，确是从无先例。而这贺兰于流辈中独为迥出，从未让自己失望，反到惊喜连连，心中越发满意。
　　吁口长气，赵恒面上渐柔，离了座，走上前去亲自将栖真扶起，“爱卿的确不同反响，刚才一番试探之言，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你这话说得好，朕记下了。”
　　见面前人尚处于一片惊讶中，赵恒展颜一笑，“只是朕有意学唐太宗，不知栖真你可有心效那魏征？尽心辅佐，直言上谏……我朝御史大夫一职，只怕非卿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