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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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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易州奏章直至三日后才传进中书省大门。栖真时刻关注,却在得知皇上对此事的御批时,差点气背过去。
一州水灾,淹了九千亩田地,毁了上万户农家,朝廷居然只拨五万贯赈灾粮。莫说灾后重建,这些物资只怕连救济百姓,安顿他们渡过严冬都尚嫌鄙薄。
在书房中阅毕传报,栖真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对那稳坐金殿的皇上如此失望。
靠着椅背闭了闭眼。面前桌上,一边是易州飞鸽直传的灾情,一边是皇上御批的传报,厚薄并列眼前,像一大力倾斜的天平,让人不忍目睹。
怎么办?
睁开眼,他不由眉头紧锁望向窗外萧条冬景。
栖真心知,朝廷并非毫无余力,但那余力倾在了封禅之上。一州百姓的死活,说到底,哪比得上皇家扬威的机会来得重要。
若是以前,自己必会毫不犹豫入宫觐见,对皇上直呈利弊。但上次两人句句不投,机机不应,闹得那般不愉快,皇上连要清静两天的话都扔了,这不摆明了不想见他?正值风头上,再拿此事去劳烦,只怕话未过半,自己便会被不客气地轰出来。
轰出来事小,若因此彻底耽误赈灾大事,才真得不偿失!
可叹朝中一班文武,竟无一人站出来另行主张,让他此刻想求个谁也不可得。
栖真心中运量着,一时头大,索性推门出房。
冷冬十二月,院中霜枫已凋,阶前秋菊已残。寒风瑟瑟,直往脖里钻。栖真站在门边,禁不住打个寒颤。看看天色,虽刚过午,但阴阴沉沉的,只怕再过半刻,便要下雪了。
大暑天出生之人,最耐不得寒。犹记幼时,每逢下雪,他便裹得像个绵包,缩在房里打火炉,死活不肯外出练功。那时,爹总会气势汹汹地拿着家法,霸门狮吼:“将门无犬子,一点寒气算什么,还不给我练功去!”
抱着双臂抚了几下,童年丑事,让栖真禁不住嘴边笑意。
是啊,将门无犬子,爹虽过世,他这做儿子的又岂能太孬?不过下个雪而已……下雪?
栖真脑中忽停,微笑凝在嘴边……半刻后,竟是眉间一舒,整个人轻松起来。
不错,世冰事寒,却总有解决之道。但有时这解决之道须另辟蹊径,也未可知呢。
一乘辇驾,伴着数十个宫人,出了祈年宫,一路迤逦而行。
下雪了。
望着龙辇外飘着的雪花,赵恒有一刻失神。
回想幼时,他在弱冠之前是极喜欢雪的。季冬初雪一落,皇宫一夜间便是崭新模样。繁重的早课后,他最常做的,便是爬上屋檐静坐看雪。十五岁那年,父皇曾笑问,为何他最调皮的儿子竟能因此坐定,当时赵恒只答了一句:“因为干净。”
是的,只因干净。心头干净了,人才能定。
龙辇上,华靡的流苏被风吹得一阵缭乱。赵恒露了一丝苦笑,今年这冬日里向来的淡定,早已破天荒流失了。
刚从祈年宫出来。
太后终是乘着赵恒前来问安之际,询问他临幸之事。
为表虔诚,封禅之前自觉净身净心的借口虽拙劣,却成功地骗来一番夸奖和一颗稍安的心,母子两欢地结束了这场口头上的酷刑。只是在踏出祈年宫的那刻,赵恒嘴边僵硬的笑意和面上的伪装,再也悬挂不住,终至彻底扬灭。
原来当一个人心底有另番情愫时,周遭任何压力都是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的。
那感情,愈相缠绕,锄之不去,其实皇帝自己也不懂,为何会滞壳迷封至此?
曾经身边侍妾如云,如今后宫几百粉黛,说穿了,不都围着他一个男人转?偏这男人也犯了贱,桃花嫌红,梨花嫌白,居然再没一个入得了眼。而真正入眼的,却又是水月镜花,可见而不可亵。
只是这道理说白了,却是必有水而后月可印潭,先有镜而后花能映影。但如今可悲的是,压根无水无镜,仍难阻他心底花月相生。
一物克一物,老天真是公平!
不说长远,近几日赵恒就不怎么好受,当初贪了口头快利,说要清静两天,结果倒好,这贺兰栖真真闪地连影子都不见。他每日在资政殿望得眼穿,想得心窄。结果呢?一连四天,让他失望又冒火。
怎能不冒火?最近为封禅一事,他日殚精,夜竭虑,偏连个想见的人都见不到。若他不是皇帝,这会儿只怕早已冲去劫人,哪还顾得那么多!
乱想胡思着,龙辇仪仗已一路上了九龙桥。前方,资政殿开阔的黄色琉璃瓦已经在望。
傅悦随驾在侧,忽然一声轻呼:“那不是贺兰大人?”
赵恒抬头,朝前张望。果见远处资政殿前,寒风猎猎吹衣,一个红色身影独自站立,不正是自己刚才念着气着的人?
赵恒盯着那处看了半晌,眯着的眼里闪过一阵疑惑——下那么大雪,他一个人站外面干吗?
资政殿前空地上,赵恒一下辇,立时发觉数丈外独立雪中之人,真得非常不对劲。
栖真满身积雪,脸色苍白,眉间红痣都似失了血色,惨淡一片。他面上强忍着痛苦,见御驾近前,跪下行礼,动作间一气僵硬,摇晃几下,差点跌倒在地。
赵恒甩了大队仪仗,快步上前,牢牢扶住,只觉触手处一片冰凉,“你怎么了?”
他眼睛上下一扫,吃惊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栖真居然没穿鞋!
只见寸厚雪地上,一双赤足,泛着红,愣在雪里,任凭雪花将之覆盖。
“你……这是干吗?!”赵恒惊愕失声。
栖真勉力用膝盖稳住身子,抬头望他,眼里透着希翼,“皇上!臣……有话要说!”
“有话待会儿再说,先跟我进去!”赵恒厉声道。
那双冻到青里带红的赤足,预示在雪里长久的站立,再不医治,只怕后果不堪设想。想到此处,龙颜震怒,回头冲着身后大队宫人吼道:“……还不快传御医!”
“皇上……!”见赵恒做势要抱人,栖真索性大了胆子,一把拉住他身上锦袍:“您不让微臣在这里把话讲完,就是废了这双脚,臣也不会进去的。”
明明话声已冻得如薄冰般碎裂,偏有一种执着的意志,活似烈焰,燃烧着他全身,眼神仿佛利刃,慑服了身边人,赵恒不由不被之镇住,“你说!”
栖真摆脱掺扶,重新跪好,一番简单动作,已让他冷汗盈额。他看着赵恒,睫毛上凝着的细小雪珠,印着眸里反倒镇定几分,“皇上,今日我赤足站于雪地,您会紧张……微臣斗胆猜测……只因您看不得微臣受此折磨。可是皇上,足寒伤心,民寒伤国!我脚上受此寒冻……寒气自会浸身,但百姓伤了寒了……国家能不伤不寒?如今易州百姓遭受水患,落得无衣无食流离失所,正翘首期盼朝廷救济。可您颁下的五万贯赈灾粮……怎够帮他们渡此难关?得不到救济,这个寒冬……又有多少百姓像我现在这般窘困,多少人不得不受此身体创伤?岂止双脚,即使性命…只怕也难保全……皇上,您现在哪怕有半分为臣心痛,都请您设身处地为他们心痛,哪怕有半分为臣着想,都请您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栖真不自量力,冒死请求陛下改批御旨,再颁五万贯赈灾粮。您若答应,微臣心甘情愿……替易州百姓,受此足寒之苦。”一番话行到此处,余音中已挟有呛呛轻咳,望着赵恒的眼中盛载着十足期盼,栖真弯腰慢慢叩下头去。
雪花密密无声,冰莹般地下,风却驻了,周遭气息好似早已停窒,整个殿前一片宁晰。
切肤寒风,彻骨冰雪,都不及赵恒此刻心头震颤,他扶起拜在地上的人,直直看着栖真双眼,再开口时,声音低沉而郑重,“朕答应你。”说完再无犹豫,一把将栖真抱起,大步往殿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