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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早没有在惯常的早点摊看到陈深的时候就觉得有哪里不对。
      所以当毕忠良告诉他陈深出车祸住院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不相信的。
      不过好在伤不是太重,在医院里休养一段日子就好了。
      毕忠良这样说着,顺便看了唐山海一眼,要不要一起去医院?
      好啊,处座。
      唐山海控制住自己快变紊乱的呼吸,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回答道。
      弄不好是军统飓风队干的,坐在那辆毕忠良专属薄荷色小车里,唐山海听着二宝边开着车边说,好在扁头他们带人去的及时。
      唐山海不可置否地点着头,心里是慌的,有些不知所措。
      还是经常去的那家同仁医院,还是一直在的医生,那小护士见了毕忠良和唐山海来,笑得跟花儿一样地说,你们的这个陈队长啊,真是快成常客了。三天两头地就往这儿来,要不探病,要不包扎,要不自己住院,莫不是看上了我们这里的哪个姑娘?
      唐山海摸摸鼻子,没有出声,只是有些担心地看向病房的方向。毕忠良怕是已经习惯了这种调侃,随手指了扁头叫他带路,顺便塞了点钱给她。
      要好好照顾我们的陈队长啊。毕忠良重重地说。

      他和陈深的关系在行动处是个秘密。
      虽然说行动处个个都是人精,每个人都藏得极深,哪怕是面对最亲近的人也不能保证就是安全的,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投了进去。
      也许是寂寞吧,有的时候唐山海也这样想。
      他尚在上大学时,曾听教西方文化史的老师说过一个说法。
      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都是一个半圆,直到碰到另一个完全相合的半圆来填补,才能真正的成为了一个圆。
      每个人一生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个半圆。
      有的人很幸运,但有的人,需穷尽一生。
      当他看到陈深的第一眼时,他就知道,可能,这个人就是他的一生。
      想来真是好笑。
      这也许就叫,一见钟情吧,以游戏人生态度示人的陈深倒也是第一次认真地面对感情。
      唐山海没想到这个被说成是恋过全米高梅舞女的浪子给他的第一次告白竟然是一封情书。
      并不是说情书这种载体有问题,只是这样文质彬彬的做法与陈深惯来的形象太过不符。
      唐山海收到那封好好地装在牛皮纸信封中的信时,先是诧异,想是这位隔壁分队的队长是要来向自己下战书么?再仔细看向一脸忐忑却装作若无其事的陈深,他倒是不自觉地笑了开来。
      展开信纸,字迹倒是工整且端正,一看就是受过良好的教育。唐山海再次抬头看了看送完情书还站在原地的告白者,突然觉得陈深是个能给人惊喜的人。
      陈深见他一语不发地看着自己,竟反倒是把微笑露得更大了一些。
      看吧,果然是个花花公子。唐山海这么想着,轻笑了一声又低头看信的内容。
      上面只有短短的两句话,十六个字。
      我们会像两条溪流,共同奔向一个山谷。
      他惊讶地又抬头看着陈深,想不出这样优美却内敛的句子,竟然是从他这个看似不学无术的小混混笔下写出来的。
      唐山海尤记得第一次见到陈深的样子,一脸玩世不恭的微笑,疲惫的表情,眼中透露出被埋得深不可测的阴暗,虽穿着合体的西服依旧脱不开那股风流,巧笑嫣兮地控制着场面上的风云涌动,还喝着除了他外几乎没有人会想喝的格瓦斯。
      或许是与自己差别太大的关系,唐山海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从他身上抽走眼神的时候,已经迟了。
      从相遇到深陷,竟然只用了一个晚上。
      在这亿亿万的人群中,你爱上了一个人,而那个人,恰好也在这个时候爱上了你,这是多么大的奇迹,又是多么大的幸运。
      他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好,放入原来的牛皮信封,再小心翼翼地将信封放入公文包。陈深在一旁看着他的动作,不自觉地轻笑一声,引来唐山海无情的一瞥。
      还没等他说什么,那个拎着包的男子已经快步往行动处外走去。
      本就是下班的时候,不然怎么会带着皮包站在走廊里被陈深堵住?唐山海忿忿地想,不过转念便快忍不住地笑。
      却又有点不安。
      陈深见状只能拔足也追着出去。一路上与毕忠良和二宝擦身而过,差点被抓去见嫂子,陈深一边陪着不是,一边还是没有停下脚步。
      两人一前一后地转过两条小巷,又往苏州河近了一步。陈深总算是捉住了唐山海的一只袖子,不待喘匀了气,已经开口:
      “你收了我的情书,却还没有给我答复呢。”
      唐山海倒是不疾不徐地转过身,脸上依旧是带着那股子翩翩佳公子的表情,微微地笑着。冬日上海天黑得早,斑驳的路灯打在他的脸上,竟有种说不出的好看来。陈深不依不饶地又走上一步,将唐山海的另一只手也抓了牢。
      “陈深,”他听着唐山海叫着自己的名字,但并没有挣扎地甩脱他的手,陈深的笑容又深了些,等着接下去的话,“你想要什么?”
      他瞧着唐山海得体的微笑,温柔的眼睛像是撒了一片星光,陈深轻轻地松开了手,抬头看着天。似乎是考虑了好一会儿,却又抵不过笑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想要……”陈深淡淡地说,“你问我想要什么的那一瞬,我在想,我要你嫁给我——”快速地后退一步,又笑开,“后来想到是我们俩的话,要是你不愿意嫁我,我嫁你也是可以的。”
      等后来有人打趣陈深为什么还不结婚时,他虽然当场没说,却在和唐山海两人独处时,轻轻地咬着他的耳朵说:“因为,我在等你答应我的求婚啊。”
      而这一切,唐山海都记得。

      毕忠良推开病房门时,护士刚换完药出去,陈深一脸疲惫却不失平日里吊儿郎当相地躺在病床上翻滚。毕忠良看到他这副懒散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没管尚站在后面的唐山海,便一早地上前去,一根指头就戳在他的额头上。
      “叫你不当心!叫你出门不多带兄弟!让你嫂子知道了不仅是你,连我也要跟着吃排头!”
      “哎呀哎呀,这位先生是谁呀,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陈深抱着脑袋摇摇头,像是不认识面前的人一样。毕忠良又上前了一步,揪住他的耳朵:
      “你个小赤佬,脑袋撞坏了是伐,我都不认识了?”
      这才感觉到危险的陈深哎呦哎呦地喊了起来,一边停止胡闹地说:“老毕老毕轻点轻点,我是伤病啊你下手就这么狠!”待毕忠良停了手,他又接上,“不过你也不算说错,我好像是被撞坏了脑袋,有点事情记不清楚了。”他掰着手指细细数,“我记得你,记得嫂子,记得扁头记得二宝,记得行动处——但我不记得,”一指站在边上一言不发的唐山海,“比如这个人,我就不记得了。跟着老毕你一块儿过来,想必是处里的兄弟?我好像记不起来这两三个月的事情了。这位兄弟是新来的?”看着唐山海啧啧赞叹,“真是英挺俊武,不同凡响,老毕,是从哪里挖来的宝贝?”
      唐山海眯起眼睛,静静地站到了病床边,仔细地观察着陈深的表情。他希望这只是个陈深开的恶劣玩笑,他一向这样,就像调皮的孩子一样,经常做些不至使人为难出丑的恶作剧,为的只是博人一笑。
      他希望这次也是。
      他充满希望地看着陈深,在陈深的眼中,却看不到已熟悉的平日里的深情与温存,只有淡淡的陌生和防备。
      唐山海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猝不及防地挨了一记闷棍,却无法表现出来。他只能压抑住已经有点不听使唤的唇,一个字一个字地挤了出来:
      “陈队长,我两个月前从重庆过来,”他背在身后的手指使劲地掐着自己的手掌,仿佛只有□□上的疼痛才能抵御心口的空洞,“现在是二分队队长的,唐山海。”

      今天山海表哥很是不对劲。
      徐碧城打开了书房的门,看着唐山海毫无表情和生气的面孔,把挂在嘴边的“表哥,今天晚上吃什么?要不一起出去吃”默默地吞了下去。
      要不是她做饭实在是灾难,也不用天天看这个大冰块的脸色拉。徐小姑娘一脸闷闷不乐地扒拉着昨天晚上剩下的饭菜,看还有没有能吃的。幸好现在还是冬天,不容易坏。
      她倒也是想尝试一下拯救自己的胃,只是上次她自告奋勇煎出的牛排差点把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山海表哥憋成二哈后,她就被彻底禁止在家里的灶台上出现了。
      要炸就炸别人家的厨房去,别糟蹋自己家的东西。
      表哥冷冷地扔下这句话,但还是亲自换下了西装来干活。
      口硬心软就是这样的人吧。
      徐碧城承认自己是有点点喜欢唐山海的,虽然两人是表亲,但从小身边就有这样一个无论长相品性学识风度都一等一的标准物在,再看周围的男孩子,实在是太过幼稚可笑甚至面目可憎。
      只可惜啊……她一个人坐在一楼空空的饭桌边,反手撑着下巴看着楼上,只可惜他竟然和那个小混混一般的陈深搞到了一起。
      本来她是不知道的,但那一天,明明是休息日,表哥却早早地把她赶出来门,塞了点钱,让她在外面无论如何混遍一日才能回来,否则取消她在家吃饭的权利。她只好在压迫下默默地出了门,怎么想都有鬼,于是她没有走远,就埋伏在巷口,看着到底是何方神圣要来。
      等了又等,最后来的,竟然是平日里在行动处里和表哥几乎针锋相对的…陈队长。
      她扶了扶快要垮掉的下巴,待看到山海表哥一脸微笑地亲自出来开门,手上还持着锅铲时,确定了这俩的关系一定不一般。
      别说是对朋友了,表哥连给自己做饭都不是次次都愿意的,要不是答应了自己的母亲要好好照顾自己,怕是他也能看着她饿到不行地自己出去找吃的吧。
      忿忿不平地在门外绕着圈子,踢着脚边的石头,徐小姑娘最终决定还是拼死进门,死也要当个明白鬼!这么想着,她悄悄地拿钥匙开了门,轻轻地推,慢慢地走,终于挪到了饭厅外面,闻着一室的菜香,心中腹诽着这个不公平的表哥怎么都没给自己做过这么香的菜吃,一边听着陈深那个家伙笑意盈盈地说:
      “山海,你觉不觉得我们这样,特别像新婚?”
      停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听见山海表哥的回答,却不像是生气了。
      “吃还堵不上你的嘴。”
      徐碧城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天哪,她那威风凛凛天不怕地不怕迷死小姑娘的山海表哥,竟然,和陈深,在一起了。
      真是…太震撼了。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徐小姑娘都觉得自己的人生观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再看到一分队和二分队对着干的时候,再看到陈深和山海表哥一言不合扭头就走的时候,再看到处座拉着两人做和事佬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仿佛是在看话剧。
      这两个家伙,演技未免太好了吧。
      面对着她的询问,意外的,唐山海没有否定。大概是觉得没必要,又或者是因为最终肯定瞒不住。徐碧城看着山海表哥脸上的表情,最终还是笑了起来。
      只要表哥能开心,她觉得就算表嫂是陈深(EXO ME)也可以接受。
      “碧城。”
      她听到唐山海喊她,小声地应了一句,回头见着表哥的脸色又比刚才更难看了三分。
      “表哥,你不会是,生病了吧?要不请假在家里休息两天?”徐碧城立刻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想走近了摸摸他的额头,“是不是发烧了?我去药房抓两副药?还是叫大夫来给你看看?”
      脸色真是灰败得不像话,糟糕到连平日里不是那么机灵的徐碧城都看出了大大的不妙,一把扶住唐山海的胳膊,感觉他身上浓重的酒气。
      “你喝了多少?怎么这么浓的酒味?”
      唐山海就着她的手,轻轻地坐了下去,摇了摇头:
      “没喝多少,但是刚才砸了瓶酒,”抬头看着徐碧城,“不好意思,能请你帮忙收拾一下么?我有点头晕。”
      徐碧城点点头,但很快地在唐山海身边坐了下来:
      “山海,你到底怎么了?”她很少直接喊唐山海的名字,也许家教森严的关系,直呼比自己年纪大的人的名字太过不礼貌的关系,但这个时候她也是不管不顾了,自从三岁见到山海表哥的第一眼起,就没见过他如此魂不守舍的样子。在她的印象里,唐山海一向是气质非凡且定力十足的,哪怕是带着她这个几乎只是累赘的半吊子表妹(对外宣称是未婚妻)来做卧底,他也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害怕过。
      无论多么艰难困难的问题,他都能想出办法来解决。在她的心目中,只要有山海表哥在,这世界上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情。所以哪怕是家里千拦万阻,她还是一如反顾地跟了唐山海来上海。
      “山海表哥,”看着他毫无反应的表情,徐碧城战战兢兢地摸着唐山海的手,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告诉我,出什么事了?就算我出不了什么主意,多个人想办法也是好的。”
      “碧城,”她听见唐山海哽咽的声音,嘶哑的几乎听不出是他在说话,但说出来的话却又那样有条理,“碧城,从明天开始,再看到陈深,就当做不认识他吧。”

      陈深在医院里住满了三个礼拜才出院。
      对于失去的两个月的记忆,他倒是很看得开。
      能活着回来就不错啦,脸也没坏,身上零件也没坏,也就是多了几个生面孔,很快就能变熟了。
      陈深笑笑地面对着各路来打听情况打听情报或者是看他笑话的围观群众说着几乎一样的台词。身边站着的是在医院住院时认识的漂亮姑娘,明星公司的演员李小男,好看得要紧。
      徐碧城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一脸担心地看着身边的唐山海。
      她的手正被握在他的手里,感受到的是巨大的疼痛。但她没有退缩,也没有抽开,因为她知道唐山海此时心里的痛楚,恐怕比这还要深一百万倍吧。
      陈深似是注意到了远在人群之外的他和她,快步地走到唐山海和徐碧城面前,开心地伸出手:
      “你们好,我是一分队队长的陈深。之前你们应该已经认识我了,真是不好意思啊,我忘了好多事。”
      徐碧城看着唐山海面无表情地伸手与陈深相握,说了句“幸会”,又快速地收回手;于是她也伸出了手,握住了那只虽然温暖但却让人觉得冰冷的手:“陈队长好。”
      边上的柳美娜笑笑地解释:“这个就是从重庆来的唐队长。边上这个呢是他的表妹,也是他的未婚妻,徐碧城徐小姐,是李主任的表外甥女。可别看着人家小姑娘好看就来勾搭啊,人家名花有主了。”
      一时间笑声不断。
      徐碧城发现唐山海竟然也笑了。
      时间一日一日地过去,徐碧城曾寄希望于突然有一日陈深能恢复记忆的要求渐渐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而唐山海也仿佛从来都与陈深不熟悉一般地完成着各项工作。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是做了一场梦,只有在梦里,唐山海和陈深才曾在一起过,而在现实里,他们就是那样完全不相同不相容的两类人,连话都说不上两句。
      那天是柳美娜的生日会,处座早早地放大家下班,回去换衣服收拾行头去米高梅庆祝。下班的时候,看到李小男坐着黄包车来行动处,一下车就直奔陈深而来,巧笑嫣兮目波流转地看着陈深。
      “我怕你忘了我,就直接来找你啦,我陪你回家换衣服,再陪你去给柳小姐庆生!”
      李小男大大方方地拽着陈深,而陈深仿佛也不置可否地摇头,像是说,真受不了你。
      站定了徐碧城悄悄地挽住了身边唐山海的手臂,一脸平静地走到陈深和李小男面前,微笑地点头示意:
      “李小姐,你好。”然后转头看着唐山海,“山海,这位是李小姐,之前见过一面的。陈队长的女朋友。”
      “徐小姐!”李小男一看就是个性格爽朗的姑娘,要不是处在这种情势下,徐碧城想自己是很愿意跟她做好朋友的吧,“徐小姐,你边上这位是谁呀?”
      徐碧城快速地看了一眼唐山海,又瞄了一眼陈深:“这位是唐山海,我的表哥,也是……”她顿了顿,“也是我的未婚夫。”
      李小男一脸艳羡地看着徐碧城,甩甩头又看着唐山海,对她的这位未婚夫赞不绝口。
      而唐山海终于也能开口说话了,徐碧城感觉到唐山海在微微颤抖,但他还是开口了:
      “李小姐和陈队长,也很登对啊。”
      在当晚之前,谁都没想到庆生会上最醒目的不是寿星的柳美娜,而是被拱着向李小男求婚的陈深。
      真是谁都没想到。
      徐碧城呆呆地望着坐在墙角沙发上一动不动的唐山海,却觉得自己手脚冰凉,冰凉到甚至移不动一根手指。
      她知道她现在应该快速地奔到山海表哥的身边去,支撑着他,但她却僵硬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甚至还摇摇欲坠。还是边上的牛秘书看着她的表情不对,连忙叫人过来扶住她,而唐山海此时也被众人推了过来。
      而她分明地看到了他脸上的灰败。
      徐碧城像是突然惊醒一般,飞扑到唐山海的身上,使劲地拥抱着他,边在他耳朵边上轻轻地说:
      “没事的,没事的,山海,没事的。”
      身边的人群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只是见着那边刚求婚成功,这边的未婚夫妻就亲密拥抱,虐死一帮单身汉。
      她把唐山海拉入了舞池。
      不知道为什么,眼圈红红的她才更像那个被遗忘被抛弃的陈深的前任恋人,而面前这个男人却好像丝毫不为所动。
      虽然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他的伪装。
      从她帮他打扫书房里散落一地的酒瓶和酒杯开始,从他越来越少开口说话开始,从他夜夜酗酒开始,从他再不下厨做一道菜开始,从他日渐冰冷的眼神和表情开始。
      从她亲眼见着他用打火机点着了那封一直被他珍藏至深的,陈深写给他的信开始。
      她就知道,唐山海已经放弃了。
      那些曾经快乐的过去,一脸微笑地在厨房里为陈深做菜,以及拖着她陪自己去给陈深买礼物的日子,都跟着那场车祸一起离开了。
      人和人的关系是多么的脆弱,一触即发,雁过无痕。
      她还记得,那天陈深深夜来国富门路他们住的公寓里,她的山海表哥听到陈深的声音,几乎是想都没想地就冲了出去——在过去的两个月里,陈深经常在徐碧城快睡着或已经睡着了以后,带着宵夜或是酒来找他——而那一天,跟着唐山海身后的她,看着陈深站在李小男的门口,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们俩,然后微笑地说:“唐队长徐小姐晚上好,吵到你们了?我是来找小男的。”
      她看着唐山海后退着进了门,将门在面前重重关上。却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着,又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的时候,他还站在那里。
      就像是一尊雕像,纹丝不动。
      她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绝望。
      唐山海突然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句话:
      “碧城,”他的声音有些冷漠,不,是过于冷漠,“你知道么,陈深也对我说过一样的话,和对李小男一样的话。”
      她猛然抬头,浑身颤抖地说不出话来。
      而那个更应该悲痛的男子,站在她的面前,轻轻地用手指擦去了她的眼泪。
      转身,走到酒桌旁,细心地挑了一杯上好的法国红酒。他举起酒杯,脸上满是温柔的微笑,向着陈深和李小男的方向:
      “陈队长,我祝你和李小姐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他的直觉还是很敏锐的。
      唐山海低头看着面前的桌子,上面有一个装饰精美的杯子,里面泡着浓浓的咖啡。
      但可惜的是,他戴着沉重的手铐和脚镣,加上手臂上的伤,让他没有办法伸手去拿起那杯咖啡让自己提提神。
      幸好的是,前两日已经让徐碧城转移出了上海。
      虽然她一直不愿走,但已经体察到危险的唐山海还是让陶大春强制地带她走了。
      “那你呢!表哥!你为什么不一起走!”他还记得小表妹的脸上满是泪痕不愿离开的样子,他挺直了脊背,终于又笑了起来。
      “我不能走,要是我们俩一起不见了,那恐怕很快就会被追捕,到时候,我们俩谁都走不了。”
      而他留下,至少可以为徐碧城争取到生还的希望。
      他已经注意到了行动处里有人在观察监视他,他也知道近期里他的行动太频繁,已经引起了高层相当的注意。
      他也知道自己是在冒险,不,已经不能说是冒险,而是在玩火。
      只是他无法抑制住心中那种腐骨蚀心的痛,他只能靠着酒精和不断的工作来逃避现实。
      也许,我是想寻死的。
      唐山海在心中默默地笑了起来。
      但是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只是看着徐碧城在车里不停地哭泣着。
      今天是第四日。想必碧城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了。
      他微笑地直视着面前的苏三省,已经完全知道了现在的状况。
      “可以给我一只雪茄么?”唐山海依旧是那么挺拔而尊严,就好像他从来都是如此。
      对,唐山海从来到上海的第一天起,就一直是那样风度翩翩,无论受到多大的打击或者伤痛。
      没有人回应他。
      唐山海只能无奈地侧头看向装得高高的栅栏,从那里投来的是唯一的阳光,他感觉温暖扑在脸上,于是闭起了眼睛,笑了起来。
      苏三省沉默地微笑起来,渐渐地越笑越响,他把从唐山海身上搜到的情报慢慢地一点点地展开,然后又快速地合上:
      “唐队长,啊不,唐先生,”苏三省终于开口,“你果真是军统的熟地黄。”
      唐山海微微地摇头,在这里,一切的挣扎和辩解都是徒劳无功的,进了行动处的大牢,就不会有能再出去的一天。
      “若不是陈深看到了你和那个交通员接头,”苏三省转着手中的钢笔,阳光偶尔偏上去引出条条反射线,照到唐山海的眼皮上,“我们倒是没办法把你和情报人赃俱获。”
      听到陈深这个名字,唐山海不自觉地颤抖起来,那是一种从心底里泛出来的冰冷,他盯着自己的手腕,看到它开始不受控制像是有生命一般地抖动,唐山海突然笑了起来。
      “陈队长么?那他可是立了个大功呢。”
      苏三省似乎对他的态度很是不满意,但很快他就放弃了继续在唐山海面前说话的欲望。
      严刑拷打对于唐山海来说其实已经没什么意义,这副硬骨头早已被上了一天一夜的刑,却还是半个字都没有透露。
      实在挖不出什么的话,毕忠良在处长办公室里边抽着雪茄边不在意地说,就杀了吧。
      陈深站在一边,脸上还是笑着的。他只是突然觉得有种寒意侵袭而来,所以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毕忠良见了,直接扔了条围巾给他。
      这么冷的天还装样子穿这么少,穿得少就有小姑娘爱你啦,真是。
      陈深一边举手投降想让老毕停下唠叨,一边将围巾放回到办公桌上,觉得自己有什么事情要做。
      然后他去了关押唐山海的优待室。
      他总觉得对这个男人,有些别他的意味。
      可这并不可能,他的记忆里甚至没有这个叫唐山海的男人的影子。
      他推门进去的时候,唐山海正背对着他站在小小的黑室中唯一能透出光亮的窗户边。而那窗户极小,又离地极高。衬得这个平日里意气风发的男子暗影绰绰。
      听到有人打开牢门的声音,唐山海慢慢地转过身来,见是他,竟然笑了。
      “我还在想,那个人会不会来看我呢?”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想啊想,一转身,那个人竟然真的站在这里了。”
      唐山海依旧穿着他被捕那天穿着的浅蓝色衬衫,只是经过这些日子的严刑拷打,已经血迹斑斑灰头土脸。陈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求毕忠良让自己来看唐山海,只是觉得自己必须来。
      他将手里的白布包在桌上慢慢展开,里面露出了剪刀剃刀梳子等等。唐山海看着他的动作直发笑,而且笑到停不下来,直到陈深把水盆也端上了台子,唐山海才止住了笑,像是连说话都很费力的样子,开口:
      “你是来,帮我剪头的么?”
      陈深没有说话,但手下却异常温柔地抚摸着唐山海的头发,一边用清水淋在上面。
      “我不是…我也不想的…。”
      陈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冒出这样一句话。也许是因为唐山海太过平静,又也许是自己真的想说点什么。
      “我知道。即使不是你,苏三省也会自己发现的,”唐山海轻轻舒展着脖子,在光线下,白色的颈子露出一段美丽的弧度,美丽得刺目,“我也觉得,差不多该是暴露的时间了。”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唐山海的头发其实并不长,陈深只能细细地剪下些碎发,用毛巾好好地替他擦了擦,末了,他终于开口:
      “那一天,”陈深说,“下着大雨,你和徐小姐站在行动处大楼前,我看见你微笑地对她说,办公室里还有伞,让她等你一下,然后,你就看到了我。”
      “是,我看见你手里拿着一把伞,你笑着对我说,唐队长,还没下班啊。”唐山海细细地整理着思绪,然后又开口,“我当时还想说一句,这把伞,你还拿着呢。”
      陈深猛然一震,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但更清楚地听见唐山海的声音。
      “那把伞,是你看了觉得好,硬生生地从我这里抢走的。那时候我还在想,一把随处可见的雨伞而已,怎么就钩得你那么死皮赖脸的要。”
      “后来我才知道,因为这是我用的伞。”
      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或许有点不好意思了吧。唐山海低下了头,透过小窄窗射进来的阳光落在他的眼皮上,折射进陈深的眼睛里。
      “给我带一支玫瑰好么?在明天行刑的时候。”
      唐山海轻巧地把自己的死亡放在口中,说了出来,冷静得好像那个就要被处决的人是别人一样。陈深看见一滴眼泪悄悄地落了下来,掉在空气里,眨眼就消失了。
      而那个人,却还是笑着的。
      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优待室,就好像没有人来过一样。唐山海静静地坐在角落,歪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深还是带了支玫瑰给他。
      第二天一早,不知为什么,他很早就醒来了。再也睡不着。
      于是他去花摊挑了一支玫瑰,藏在胸口,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然后这支花被交到了唐山海手里。
      他看见唐山海欣喜地将玫瑰掬在掌中,很是宝贝地深深地吸了一口香气,又转回头看着陈深:
      “好久没看到花了,心情变好了不少。”他顿了顿,又微笑起来,“谢谢你,陈队长。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这并不是礼物。陈深想这么说,但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刑场在小树林,由毕忠良亲自监刑。也许是怕阳光刺目,在场的所有人都带了一副墨镜,陈深也没有免俗。但他觉得透过墨镜看到的世界实在是太过阴暗且扭曲。他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看着唐山海向自己慢慢地走过来,他的脚镣已经被取下,但手铐还在那里。陈深伸手摸出了钥匙,将唐山海的手铐打开。
      唐山海又笑了,虽然在墨镜下看得不如平时清楚,但的确是那个人,那个微笑。
      他看着唐山海从胸口,最靠近心脏的地方,拿出了那支玫瑰,递给自己。陈深的头脑一片混乱,不知道说什么,更不知道要做什么。
      “当时,你问我要情书的答复,我问你,你要什么,你没回答我。”唐山海一字一顿地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楚,“我想了好久都没有想到能给你什么,一直到今天……而今天,我只剩这支玫瑰了。”
      他轻轻地将玫瑰放入他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歪着头看着陈深的脸,然后紧紧地抱住了陈深。
      “我爱你。”他在他耳边轻轻地说,“还有,再见。”
      这是唐山海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陈深提前离开了小树林。
      他几乎站不稳,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行动处,等打开一分队队长室的时候,他已经没有继续站住的力气。
      他想起了唐山海对他说的再见,在囚室里的那滴眼泪,甚至更早一些的,祝他和李小男百年好合的那杯酒,一脸担心地看着躺在病床的自己……还有,还有他的微笑,他皮肤的感触,他好气又好笑下厨的样子,将精心挑选的口琴悄悄放到他抽屉里的情景…他小心翼翼地把情书珍藏起来的样子…还有看着自己问,那你想要什么的样子。
      还有他说的,我再没有什么可给你,除了这支玫瑰。以及。我爱你。
      失声痛哭。
      那是另一种绝望的声音。

      又过了很多年,陈深和徐碧城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偶然遇见。
      他们彼此看着对方,不用多言语,却都能知道对方在自己的身上寻找着一个已经离去的影子。
      相□□头问好,却没有一人提起要不要到哪里坐一坐。
      他们之间唯一的连接点,只有那个影子而已。
      能一起凭吊那个人的,也只有彼此而已。
      那是个冬日的下午,阳光明媚。他们俩就这样静静地站在街边,似乎周围一切都只是背景。
      “陈深,”徐碧城终于开口,她小心地问,“你记起他了么?”
      陈深的眼泪不自觉地就那么流了下来,虽然他的表情却丝毫未动,依旧微笑着的样子。
      “你记起他了。”
      徐碧城扑进陈深的怀里泪如雨下,压抑的哭声就像是沉寂的火车碾压过铁轨一般悲痛。
      “你终于记起他了。”
      陈深后来一直在世界各地旅行着,或许是因为没有亲眼见着唐山海离去的关系,他始终相信唐山海还是活着的,只是不知在世界的哪个角落。
      他也只能这样相信着。
      我们会像两条溪流,共同奔向一个山谷。
      陈深将这两行字刻在心里,相信着最终会在同一个山谷里与唐山海交汇。
      就像初见时那样。
      “再见。”他对徐碧城说。
      “再见,”徐碧城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见到山海,代我向他问好。”

      *我们会像两条溪流,共同奔向一个山谷。——韦莲司致胡适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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