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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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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虚掩,文雅激动的话语像攻城槌一下一下撞在门板上,与老宋低沉简短的劝慰声相辅相成。
爸爸不擅长助攻,尤其在这方面,只一味地让女儿想开点,隐忍点。退一步海阔天空,没有致命伤害,不要轻易提离婚这茬。
文熙才从劝说大队退回到房间里,文雅喋喋不休地讲以前她如何对待丈夫,现在却被这样欺负。文熙知道,她不是真想离婚,不过想疏泄一下自己的抑郁情绪,在娘家这里寻找安慰。在婆家,没人愿意听她这番告解。
摸透了姐姐的行动主旨,文熙以为能安心坐下来写稿子,然而他的手指悬停在键盘上方,依然在竖起耳朵倾听客厅里的对话。
当初,姐姐中了头彩一般把她要结婚的消息带来这个家时,怕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会一次次泪眼婆娑地跑回这里,诉说自己的不幸。
文熙一直以来畏惧婚姻,也是害怕遇上这种境遇。长大了,渐渐明白,对婚姻最大的伤害不是出轨,而是不信任和不理解。
信息提示音响起。
文熙点开。
俞航:宋编辑,忙什么呢?
文熙:写稿。
俞航:很急吗?
文熙:还好。
俞航:你想不想出来啊?
文熙的手顿住了:这要怎么回?
因为姐姐,他没心情继续工作。但如果干脆地回答“好的”,他不想。不想被误会自己“很想”去,不过是有一丢丢“想”。这个程度必须让他明白。但至于怎么说,才能顺利传达自己这个“度”,他啃咬着指头,有点为难。
俞航:我有点烦,能不能出来跟我说说话?
前一句还没想好,下一句接着来了。
同理,他是回答“行”还是“不行”?
文熙:可我还要工作。
那边隔了一段时间才回:好吧。
文熙恨恨地咬着唇:这家伙就是一根筋!说直白点吧就嘚瑟,说委婉点吧,他就当真。
俞航又发来一串眼泪汪汪的表情。
文熙嘴角绽出一缕笑意:看你可怜,我就勉为其难一下。
俞航:那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文熙扭头望望门,门终于被文雅的痛诉顶开一条缝隙,能看到姐姐不停晃动的手部动作:还是我过去吧。你在哪儿?
文熙走到卫生间,洗了把脸,伸手拿过面霜,对着镜子抹匀。有一缕头发乱了,又凑近镜子,仔细用梳子理平。
“去约会?”
宋文雅挂着肿胀的眼袋突然出现在身后,尽管自己已痛不欲生,言语里还是流露出足够的好奇心,想问个清楚。
“不是。”
“大晚上的,不好好在家安慰难过的姐姐,还有心情打扮,骗鬼呢!”
“爱信不信!”
在文熙换好衣服准备出去的时候,文雅突然叫住他:“你要好好珍惜若妍。”
文熙看在她今儿心情不好的面子上,点点头。这下轮到老宋兴奋了:“若妍是谁,女孩吗?”
文雅转头:“看您说的,难道还会是男的?”
文熙打着马虎眼,匆匆出门,把已经转移注意力的父女俩关在门内。
下楼时,晚风徐徐,让他顿感清爽。只是他不清楚,这种轻松的心情是因为这夏风,还是其他。
文熙见到俞航,是在环城公园的漫步道入口。他坐在木质长凳上,屈着一条腿,无所事事地东张西望。从他轻快的肢体语言来看,此人并没有过分的忧伤。
俞航朝他挥手。
文熙在旁边坐下:“我很忙。所以拜托,有什么苦水一股脑儿倒完,别整悬念啊下回分解之类的。”
“没这水准。”说着,用胳膊碰他一下,“我们也去跑几圈?”
环城公园有条著名的夜跑路线。这条听起来可以绕城一圈的跑道就横陈在眼前,从这里出发,走迷宫一般一圈一圈绕到中心那个人造的草甸小山上去。顶上有个休息场所,可以在上面聊天吃饭休息跳舞(如果大妈们有这个想法的话),再从上面一圈一圈跑下来,完成一次运动周期。
夏夜的晚上,这里尤其热闹。不时有穿着运动短衫的青年男女经过,还有蹒跚的孩童,在父母的保护下一颠一颠跑着。文熙才洗过澡,干干爽爽的,不想跑得满身是汗。
但俞航硬拉着他,让他不得不拖着腿跟过出去。
早知道这样,还梳什么头发洗什么脸!
望着右前方以飒爽身姿跑着的那个人,他隐隐觉得自己又上当了。说什么烦恼,闲得无聊才是真的。但他心里并不恼怒,尽管这个活动不是自己喜欢的,但比起以前,碰到烦心事只能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看书,现在这样更好。
不管怎么说,他有一个朋友了。能把他从压抑的境地中解救出来。那家伙的头发在朦胧的灯光下飘逸地摆动,只这样望着他的背影,都能感受到那股蓬勃的气息。
没跑几分钟,文熙就受不了了,双手叉腰,大口喘气,连呼“不行了”。
俞航停下来,把他拖到路边,让身后的人跑上去:“上学时一千米怎么跑的,这才多远啊?”
文熙不喜欢运动,尤其不喜欢跑步。好不容易毕业了,不再有体育课了,为跑步把喉咙跑出咯血感觉的黑暗岁月一去不复返了,他不会健忘到忘记跑步时的痛苦。这种痛苦,停下来,就可以结束,因而他想不出理由继续坚持。
他望望俞航:“今天你找错人了,我不适合做运动伙伴。”
上山的路弯弯曲曲,想到跟这个新朋友的共处模式就要宣告失败,他略略有些失落。
俞航跟着他走在步行道上,开玩笑地捶了他几下:“走快一点总可以吧?”
“你不跑了?”
俞航开始跟他并排走:“我今天没打算锻炼。”
他的肩膀蹭着文熙,那位敏感地往里侧让了让。
“你天天跳舞,哪还需要锻炼?”
“这跟跳舞不一样。锻炼到老了都能锻炼,跳舞就不行了,还不知道能跳多久。”
文熙见他怏怏不乐:“做自己喜欢的是运气,有什么好伤感的?”
俞航看了他一眼:“你要是我妈就好了。”
“我可不愿意。”
俞航眉头一挑:“难道有我这样的儿子你还不乐意?”
“看不出来你哪里省心。”
俞航说:“我是想让她省心来着,但她不想。”
步行道比跑步道路程短,因为取的是直线距离,所以两人边走边聊,很快就到了山顶。
山顶观景台上,石凳上、凉亭下、草坪处都坐满了纳凉赏景的人。小贩们给满头是汗的夜跑者递去各种饮料,收钱给货忙得团团转。
虽然没跑步,但俞航还是走得发热,经过一个小摊,拿了两瓶水。两人在观景台后边的一个草坡上坐下,从这里望出去,除了看人群和影影绰绰的几点远处灯火,什么景观都瞧不见。
人实在太多,这个点上来,好的观看位置都被占光了。现在坐着的地方,不甚热闹,刚好避开了人群的喧闹,无话可说时,望望那一丛丛的人,也觉得有意思。
俞航拧开瓶盖,呼呼就喝。
文熙看看他:“热身子,最好不要这样喝。”见俞航困惑,解释说,“容易招寒气,我爸说的。他不准我们夏天喝冰水。”
这话触痛了俞航,他一边拧着瓶盖,一边说:“可我一直都这么喝。”
文熙感觉刺激到他了。对一个私生子来说,提爸爸不太明智。
把瓶子放到草地上后,俞航双手撑在身后,望向远处:“知道吗?虽然说爸爸是我四岁时离开的,但真正来说,他从没进入过我的生活。”
文熙对这话很有共鸣,想到自己妈妈也是这样一个存在。
“爸爸和妈妈,应该是世界上最亲的人了。都说父母对孩子的爱无私而伟大,我却从未感受过。从取名字就能看出来,他们对我的不重视。”
文熙觉得有必要安慰他一下:“我觉得还好。”相比狗剩啊,二柱子,这名字还算不错。
“我在杭州出生,爸爸姓俞,所以给我取名叫俞杭。结果,录身份信息的时候,工作人员写成了‘航’,我爸居然不准备改,就说,扬帆远航,也可以的。”
“寓意还好啊。”
“算是瞎碰。可真要我远航,他们又不放手,尤其是我妈。什么都要跟在她导航之后,烦得要死。”
文熙没有妈妈,不懂被引导是什么感受,所以选择沉默。
“我妈说,只有我一岁半之前,爸爸对我还算上心,后来,他俩都忙于自己的工作,早早把我送到托儿所,一点也不管了。随着维修铺越做越大,他跟我相处的时间也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他肩上扛着一个男孩,跟我妈妈在公园里相遇……”
“发现他是有妇之夫?”
俞航瞪他一眼:“想哪去了?我妈是原配好吧!”
文熙即刻噤声:原来把主次颠倒了。
“这两个人,都认为对方很忙,没时间来公园。于是,就这么荒唐地撞破了他的婚外情。非但有婚外情,连孩子都有了。那女人是爸爸新招的一个小姑娘,她怀孕时,我妈还问她老公呢。她说,老公在远方,为这个家打拼。我妈真就信了,她生孩子时,还送了厚礼,想着一个女人难为她的。”
文熙想起金淑芬那珠晃玉摇的贵妇人模样,一时难以跟俞航口中的打工妹联系起来。
“我妈知道真相都气疯了,当场就厮打起来,人们围了一圈,只留下我和那个孩子比赛似的大哭。直到离婚,我妈都咽不下这口气,说那女的多可恶啊,说男人在为这个家打拼,早就算计好她这份家业了。居然还能安心接受她送的礼!爸爸把老房子留给妈妈,给了一笔抚恤金,然后,就像没我这个儿子一样,安心去过自己的三人世界了。”
俞航说这些时,表情冷肃,一直保持着抱膝前倾的姿势,目视前方,似乎这样更容易让言语自然流出。观景台那侧的光线投射过来,光晕柔化了他那过于分明的脸部线条,使之呈现出一种别样的韵致,那淡淡的忧伤此刻浮光一般在光洁的脸颊上闪动,让人只想安静地坐在一旁,静静地凝望着他,理解着他。
第一次在电梯里见到他时,文熙怎么都不会想到这个男人还有这样脆弱的一面。
“你恨他吗?”
“虽然才四岁,但那天的情景我至今都记得很清楚。我不知道男人出轨意味着什么,脑海里只不断回放着爸爸扛着那个男孩、满脸幸福笑容的样子。他对我,从来没这样笑过。”
文熙想起了妈妈,拈着一根草茎,一段一段地掐着。
“其实,现在一个人也挺好的。只要能继续跳舞,我什么都不在乎。”俞航喝了几口水,继续说。
“那——你妈呢?”
“她向曾经伤害过她的人屈服,就为了要给我争取应有的利益。她是这么说的,我不想说她不好,她活得委屈,活得辛苦,自己却感觉不到。她以为她是个好妈妈,却从来弄不清我真正想要什么。”
文熙不太清楚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还是真的感到困扰。
俞航吸吸鼻子:“跟我出来听这些琐碎,觉得没意思吧?”
文熙知道他落泪了,低头拨弄着被青草汁液弄得黏黏的手指:“没有,我是有爱心的人。”他看俞航笑了笑,又说,“没准哪天我也会向你倒苦水呢,你可不能拒绝。”
“现在就可以说。”
“现在还没有。”
观景台那边闹哄哄的,《最强民族风》昂扬的音乐礼炮一般响起来。
文熙昂起脖子:“还真有人跳广场舞。你去露一手?”
“我可不去。黑漆漆的,万一掉下去了——”
“尽胡扯。”文熙一笑。
“摔下去倒没什么,万一不小心摔到人怀里,别人赖着不还怎么办?”
文熙大笑着推他一把:“太不要脸了,你!”
文熙笑的时候,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在眼睑处投下朦胧的阴影,让此时侧过来看他的俞航微怔了一下。
“宋编辑,我想问下……”
文熙俏皮地歪着脑袋:“你说。”
“你睫毛是假的吧?”
文熙刚才还平和的表情一下被搅得水花四溅,抓把草茎就朝他扔去:“你眼睛是瞎的吧?”
俞航笑着掸掉身上的草屑:“我只是觉得,男孩子没必要长这么好看的睫毛,怪浪费的。”
文熙没声好气地答:“它要长,我有什么办法。”
“生气了?”
“……”
“我们去那看看夜景吧?”
“不要。”
……
嬉闹玩笑中,音乐声落尽,一轮皎月悬上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