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宥》Cyrill

2、第二章

　　由南极目望不见北的长宁下不起眼的一处街市，市内更微不足道的一处监市，一股血气从监市潮湿破旧的牢房里冲天而起，骤然颠覆了万顷国都的沉寂。

　　阴沉的天空像打翻了墨，长宁迅速地叫灰黑的乌云盖了顶，这片连绵千里的沉重墨色偶有透出微光的缝隙，瓢泼大雨便从这些缝隙里倾泻而下。牢房里灼热的血液蒸腾的声音、狱卒奔走清洗呼喊的声音，乃至于庙堂朝野天翻地覆的声音，都被掩盖在了铺天盖地的雨幕轰然的声响里。

　　——这些都跟灵犀没有什么关系。

　　小叫花子洗了个澡，终于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蹲在尚书府的墙边上，用一根小木竿子祸害忙着往高处逃命的蚂蚁大军。

　　闻不到站在他旁边，雨水落下来的时候像是遇到了阻隔，噼里啪啦地打在这层看不见的壳子上。闻不到身上泛着一层柔光，像是灰蒙蒙的天色下唯一的一点亮色，于是更方便了终于收拾整洁的小叫花子荼毒生灵。

　　闻不到装模作样地站了一会儿，终于觉得自己装不下去壮年听雨客舟中的江阔云低了，清了清嗓子：“我说——蚂蚁才是你的大敌不成？”

　　灵犀绷着小脸不发一言，执拗地折腾这些可能是没投个好胎的虫蚁。

　　闻不到循循善诱道：“你看，有我这样的大靠山，咱们赶紧进去报了仇赶紧走，说不定回山还能喝上你师兄新泡的热茶——你折腾蚂蚁，是找到了里头那位大小姐没投好胎的祖宗十八代么？”

　　“我后悔了，”低着头折腾蚂蚁的幼童小声道：“换一个。”

　　“……”闻不到说：“换什么？”

　　灵犀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把那根沾满了蚂蚁残肢的棍子扔了出去。

　　半柱香前这人看起来还十分的神棍，半柱香后他就带着小叫花子一步从客栈迈到了这里，说是让他了却执念因果。

　　灵犀看着那根小木棍咕噜噜地滚到雨里，棍子尖端黑乎乎的罪证很快就被雨水冲去了大半。

　　“就像这样，”灵犀说，“算了，没意思。仙人，不，师父，你能不能把我的弟弟妹妹们和阿高一起带回去？”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闻不到委婉道：“这个不能强求。”

　　灵犀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闷闷不乐地低下头去：“师父说我有执念，执念就是这个了。”

　　闻不到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努力咧了咧嘴角，好言道：“真是这个？”

　　“真是这个。”

　　于是闻不到伸手拎着小童的后颈，把他提溜到自己跟前，笑容满面道：“人或蝼蚁，都有各自的命数，就好比这些蚂蚁，该死在你们这些小孩子的淘气里，就绝不会被雨水淹死，懂吗？”

　　灵犀歪了歪头，露出虎牙，顶着十万分的乖巧：“喵？”

　　闻不到十分嫌弃地把他扔过墙，灵犀落地打了个滚，雨水尘土却纷纷避开他，闻不到闪身而至，在幼童的天灵盖上轻轻一拂：“醒来！”

　　灵犀一脸茫然，并不知道自己在巷子里都能叫猫灵附了身，转头却看到衣锦着金的尚书千金坐在檐下，葱白的十指间把玩着剔透的玉玲珑，雨水从飞起的屋檐向外垂成淅淅沥沥的雨帘，娇小姐便倚着红罗软帐在这样的天气里兀自愁着闺怨。

　　灵犀看见白日里扇了他一巴掌的侍女正在倒茶，滚烫的茶水飞溅在她手上，那侍女被烫得抖了抖，尚书千金便递给他一快帕子，并不嫌弃她是个手脚不利索的下人。

　　“师父，”灵犀说：“算啦。”

　　闻不到唯恐天下不乱：“俗话说打人不打脸，这可是伤及体面的大仇！”

　　“本来就是我们偷了她钱袋……”灵犀扯了扯他的衣摆：“走吧。”

　　闻不到噎了一下，仿佛让他的小徒弟的天真纯良惊着了。

　　过去居无定所的小孩儿脸庞瘦小黑黄，只有一双眼睛格外明亮清澈，盯着人看的时候像双眼湿漉漉的小动物，这十足的恳求总能叫铁石心肠的人松口。

　　闻不到叹了口气：“走吧。”

　　他矮下身，一手牵起这个仿佛忽然开了窍的小豆丁，一手遮住了他的眼睛，安慰他：“没关系，你还能活很长时间，我听说你们凡人不争馒头争口气，你能喘的气比她多多啦！”

　　灵犀也叫他师父的四六不着调噎着了，又觉得十分有道理，无从反驳，再一睁眼，就让参天的葱翠铺满了视野。

　　闻不到高高兴兴地牵起他的小手：“回山！”

　　灵犀迈开小步子往前走，山谷绿得苍翠欲滴，偶有生灵攒动惊起灌木发出簌簌的声响，他想起许久以前同族学里的稚子们一起齐声朗诵“两山排闼送青来”的时候，锦衣貂裘的少年们走过窗外，便突发奇想呼朋引伴，牵黄擎苍。

　　乳娘抱着他目送哥哥们远去，马蹄声扬尘于官道，又隐没在想象中的山林之中，叫不到骑射年纪的士族幼子们憧憬万分。

　　如今他自己脚踏实地站在这里，抬头看见石牌坊矗立在参天树木之间，题字与纹样高高在上，高得让五短身材的小童看不清晰。一条窄小的石阶从牌坊下始，蜿蜒而上，曲折着通向被山岚遮蔽的远处。

　　闻不到牵着他一阶一阶地走上去，灵犀听见高低婉转的鸟鸣，然而这些小巧的生灵隐没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或许就是哪一片树叶的背后，然而他能听见那小小的脚爪四处跳跃、落在枝干上的声响。胆大一些的猴子单手吊着从树梢上垂下来看他，有一只颇通灵性地摘走他头上的落叶，一回身坐在枝桠上呜呜地吹。

　　灵犀看得目不暇接，闻不到笑道：“这就够看了？”

　　他牵着幼小的灵犀走了几步，却在转瞬间走到了百米之外，灵犀一声欢呼，直道这就是说书先生说的“缩地成寸”，闻不到面上宠辱不惊，却更加昂挺了胸背。渐渐开阔的山路上有孔雀拖着长长的尾羽落在两边的石灯塔上休憩，头生四角的白鹿仰颈去够枝梢的嫩叶，双耳听闻山路上孩子踢踢踏踏的脚步，便转过头来温驯地看他一眼。

　　灵犀已经不肯好好走了，他挣脱了闻不到牵着他的手，雀跃着往前跑去，闻不到不紧不慢地缀在他身后，灵犀望见路的尽头是一座掩映在林木中的柴门小院，转过头来兴奋道：“师父，是到了吗？”

　　闻不到顿时停下来整了整衣襟，清了清喉咙，重新牵过孩童细瘦的小手，领着他往前走去，那扇半旧的柴门虚掩在那里，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得它来回吱呀。

　　闻不到停在门前，推了推灵犀：“去吧，你自己推开这扇门，这便是入门了。”

　　灵犀不明所以地看了看他，一手向前推开了那扇门，他心里盘算着，自己是应当从劈柴挑水做起呢，还是应当从扫洒收拾开始呢？他回过头，准备在山林的小院子里安置下自己往后的二十年，然而这一回眸，就叫他惊掉了下巴。

　　那扇木门徐徐地打开，成百上千的青石砖整整齐齐地铺列开去，停留在汉白玉精雕细琢的阶前，阶上参天的建筑比长宁高高的城墙后只有一抹虚影的宫殿更宏伟，却远比富丽堂皇年年翻修的皇宫更古朴沉着，叫人一眼看得出上面沉淀的岁月，千年万年，然而不失生机。

　　有来往的人远远望见站在柴门口的两人，便遥遥地向他们躬身行礼，灵犀知道这应当是拜他身后的闻不到。闻不到推了他一把，幼童便跌跌撞撞地跨过了那道被磨得几近没有的门槛，他茫然失措的举目四顾这片世外桃源，又求助一般地回过头去，发现来时的柴扉与山路都已经消失不见。

　　原本穿着落魄的闻不到忽而峨冠博带、长衣广袖，举手投足褪尽了市井尘气。在他身后，排列整齐的青砖一直延伸到浓得看不见的云海里，叫人一眼望过去，不知来路，不知归处。

　　仙风道骨的闻不到带着震惊地回不过神来的灵犀往前走，一路上纷纷有人停下向他们行礼，灵犀手足无措，懵懵懂懂地要回礼，让闻不到阻止了身形。

　　他牵着他一路往前走，温和地告诉他：“从今以后，你便改姓闻，单名一个知字，是我自在峰掌教的关门弟子，”他领着他踏过雕着龙凤麒麟的汉白玉，一路走上高台，“本门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规矩，只有一条——”

　　他停在大殿的门前，伸手扣了扣黄铜兽头上叼着的门环，高大的殿门轰然打开，无数细尘在缓缓透出的光线里上下翻飞，灵犀听见他新认的师父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道——

　　“吃饭不许吧唧嘴。”

　　“……”灵犀说：“哦。”

　　他看着殿门慢慢打开，露出殿中光景。凡世间道教式微，佛宗当道，他便想看看，这正殿之中，供得又是哪一方神明。

　　然而殿中空旷明亮——简直就是家徒四壁，只有一件根雕的茶案孤零零地放在大殿的中央，有人坐在后面，案上蒸腾的水汽模糊了那人的面貌。

　　那我是跟师父姓了，灵犀漫不经心地想，于是他问：“敢问师父的名讳？”

　　闻不到顿了顿，随即不动声色地带他往前走，庄重道：“为师单名一个‘道’字。”

　　那就从闻不到变成闻得到了，灵犀心想，他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觉得这很好，免于让人误会师父是个残障，闻道紧接着道：“正在泡茶的是你师兄，姓陶名湛，又字——”

　　陶湛放下茶壶，青瓷的壶底磕在茶案上，闻道顿时收声，侧身朝灵犀小声道：“以后再告诉你。”

　　灵犀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孩童欺软怕硬的天性让他敏锐地察觉到，所谓一物降一物，显然师兄更胜一筹。

　　于是他立刻扮出了一个自以为十分乖巧可爱的笑，讨好地朝他师兄看去：“拜见师兄……”

　　有幽蓝的飞絮在他眼角的余光里一闪而过，他下意识地抬头，却骤然发现一片星海高悬大殿的上空，微缩的星辰日月在遥不可及的高处来来回回。

　　五短身材的幼童惊吓之下一个不稳，一下坐到了地上，然而惊诧于头顶瀚然广阔的景色，许久才回过神，便看见陶湛冷冷地望过来。半大少年面如冠玉，飞扬入鬓的剑眉下一双眸子落满了星光，大殿顶上的星子在那里缩成了一片更小的星域——然而能让人望见光影跳跃、星河流动。

　　这一眼的少年风华能叫人记上十年百年，然而在丢脸面前，于人而言，旁的也没有什么算得上大事了。

　　于是灵犀分外羞惭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那套闻道挑的小儒衫，接过了陶湛递过来的茶杯，向闻道三躬身三叩首再敬茶——便顶着一身喜庆的红配绿，上了贼船。

　　改文_(:з」∠)_+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