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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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宁最近并不是很宁。
偌大一座皇城，人心惶惶。往日绵延的亭台楼阁，都失色在蒙昧的天光里，像是从上到下，落满了灰。
大势更迭、庙堂风云，皇城根底下的人们在惊惶的神情里交头接耳——
只有小叫花子们浑然不在乎。
几个衣衫褴褛的小要饭缩在小巷子里，脸上与身上一般的乌漆麻黑，只有一双招子，饿得发亮。
“等那两个人走过来……你就这样……他就那样……听懂没？”为首的小叫花子拿着根破烂树枝在地上比比划划——其实也就是瞎划道，毕竟大字不识，他周围蹲着的一群比他还小的，各个神情肃然，都一副唯马首是瞻的样子。
为首的小要饭很满意，于是丢了树枝，拍了拍手，豪迈一挥道：“出发。”
那气势仿佛他说的是“出征”，而不是计划粗陋的抢人钱袋子。
小要饭们一窝蜂涌到巷口，扒着没出摊的老板留下来占地方的家什，等着看那两个全身上下都写满了肥羊的人靠近。
那是两个再明显不过的姑娘家，也许是话本看多了也就把世人当成了瞎子，裹在男装里的纤细腰身落在天天看人脸色讨生活的小要饭们眼里——可不就是蹭墙根听说书先生说起的“腰肢款摆”！
为首的小孩儿于是扒着墙根，望眼欲穿，气概万千地一挥手：“阿灵，你去……”
“阿灵不去。”
“利索点……你说什么？”为首的转过头来，满脸凶神恶煞。
这孩子身形并不健壮，只是在一群小要饭的里着实是矬子里拔将军，于是一个扎着乱糟糟双髻的女童立刻吓得倒退了一步，眼看就要跌坐在地上。
“我说阿灵不去，我去。”旁边一个身量稍高的小叫花一把扶住了阿灵，皱着眉给她拍了拍衣裳，又把她推到孩子们的最里面，自己在地上抹了一把灰，把发灰的小脸彻底抹成了发黑。
“灵犀哥哥……”阿灵怯怯地叫了一声。
灵犀“嗯”了一声，随即就低头冲了出去，脚步踉跄，仿佛自己是只晕头转向的麻雀，伴着东倒西歪的身形目标精确地撞上了肥羊。
两只“肥羊”立刻惊呼一声，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就被又是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的小叫花子狠狠推了一把腰。
“夭寿啦——！欺负小叫花子啦——！”
那两个姑娘还没从惊吓里回过神来，已经让这九转十八回的嗓音惊呆了，瞠目结舌地指着这两个不要脸的小东西，却看这两个小叫花用十足恼怒委屈的眼神狠狠瞪着这两人，互相搀扶着站起来，踩着世态炎凉的步子走远了。
直到没了影，肥羊中的一个才回过神来，尖叫一声——
“我的荷包——！”
灵犀把那两个荷包扔给为首的孩子——那孩子比其他人都高出半个头，于是小叫花们便十分形象的叫他阿高。阿高貌似老成地颠了颠荷包，还没等他掂量完这是几两银子的分量，行窃的小叫花们就叫人一锅端了。
尚书府的千金在大街上叫人行窃了，这是大事。
尚书千金亲自指认小贼，阿高一个眼神，其他孩子们便立刻心领神会地散了。尚书千金指认了半天，灵犀到底年龄大一些，在一群小萝卜丁里身高着实有些亮眼，尚书千金指来指去，也就认出了一个灵犀，并看不出来还有哪些同伙。
监市们冷笑一声，这群小兔崽子在他们眼皮底子下面晃悠了许久，闭着眼睛也认得出哪个是头，所谓擒贼先擒王，于是灵犀与阿高就成了狱友，只等“黄道吉日”，就砍了手充边。
尚书千金听到这一十足血腥的惩罚，顿时面色惨白，一副被吓得心惊肉跳的模样。于是她弯下腰去，言辞讪讪，仿佛于心不忍道：“你叫什么名字？”
灵犀内心叫了一声好，这简直是心慈手软的贵女在说书故事里的标配，然后自己就会被免去罪行，来一出当世的结草衔环——
他乖巧道：“我叫灵犀，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灵犀。”
于是便让侍女一巴掌把他的结草衔环扇去了西天：“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犯我家小姐的名讳。”
尚书府家的“灵犀”以手抚膺戚戚然地走了，满脸的造孽，身后跟着一副“尔等小贼死有余辜”的侍女，监市踹了怒目而视的阿高一脚，锁上牢门也走了。
灵犀捂着脸怔住了，阿高恨极地往地上啐了一口，连滚带爬地过来掰开他的手看伤势。小叫花腮帮子肿得黑红，一边的眼睛让肿起来的腮肉挤成了一条细缝，阿高小心地吹了吹，问他：“还好么？”
好当然是好不了的，然而灵犀一副木木呆呆的样子，仿佛的确是让人给打傻了。阿高握住幼童单薄的肩膀使劲晃了晃：“回神了！”
这是在狱里，孩子一发呆，或许魂就叫不干不净的东西勾走了，阿高还有亲人活着的时候，总是轻轻一巴掌把孩子扇回魂。阿高犹豫地看了看掌心，下了片刻的决心，才又扬起小手——
“哟，这是打算给打对称了？”
阿高吓得一个趔趄，小叫花吓得原地翻了半个跟头，才朝声音响起的地方看过去。
牢中光线昏暗，发声的那位狱友正悉悉索索地爬起来，然而阿高一个孩童也看不清，他只能看见一团巨大的阴影从纷纷掉落的稻草堆里慢慢隆起，然后慢吞吞地挪到了木栅栏边上。
灵犀在这一阵悉悉索索稻草摩擦的声音里迟钝地偏了一下头，缓慢地抬了抬眼珠，细小的流光从挤成缝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紧接着目光像是锁定了什么，定定地盯着发出那位刚刚挪到位的狱友，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呼噜声。
“小兄弟，”阿高听见那位浑身裹在稻草堆里的狱友懒洋洋地开口：“我劝你赶紧再翻几个跟头躲远一点，晚了可就——”
破空声从脑后袭来，小叫花子凭着常年在街上讨生活的本能激灵地翻了好几个跟头，一直撞上了墙，痛呼一声才抬起头来，顿时大惊失色，只见刚才还愣怔的孩童已经完全变了颜色，灵犀那张风吹日晒得黝黑的小脸此刻泛着阴沉的青白色，倒是比他往日白了不少，瞳孔红得像要滴血，嘴角在肿起的腮帮子上翘起一个高高的弧度，骇人至极。
阿高吓得全身一个激灵，灵犀侧过脸来，盯住了他，起身摇摇晃晃地朝他走来。阿高临危大乱，不要命地扯着嗓子大喊：“救命啊！救救我！救命啊——灵犀！”
“——来不及了。”狱友终于在那头不急不慢地吐完了剩下的字。
阿高四肢并用地逃过了灵犀狠狠挠过来的一爪子，口不择言：“救救我啊！我要是死了！下一个就是你！啊啊啊啊——救命！”
裹着稻草的仁兄仍旧不紧不慢道：“我这人做好事吧，喜欢留名，不知道小友叫什么？我叫闻——”
阿高猛地往后一仰头，灵犀暴涨到寸长的指甲堪堪从他鼻尖掠过，然而这一下也擦得阿高生疼。阿高避无可避，灵犀喉咙里发着“嗬嗬”的声响，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已经逼到了阿高近前，阿高闭上眼，心想要是死了做鬼也决不能放过隔壁狱友的祖宗十八代——
“——不到。”
那股血腥味骤然消失了，阿高吓得全身僵硬，呆了片刻才睁开眼，发现灵犀已经被栅栏那边的闻不到掐着脖子拎在了手里，小童的脖颈软软地垂下来，了无生息。
“你……你杀了他？”
闻不到无辜道：“一时手重……他死了吗？”
阿高怔怔地伸手，想去碰碰软垂在空中的孩童，灵犀骤然睁眼，向他猛地一呲牙。
“啊啊啊啊——”阿高顿时吓得连滚带爬窝回了对角最远处。
闻不到顿时放声大笑，他把手里的小孩儿提起来左右看了看，才道：“执念过重，而心性不坚，过去跟着你们能够平安无事，也许是你们一群童子阳气重了，现在开了先例，以后什么妖魔鬼怪都可上身了。”
“还请仙人……”阿高咬牙道：“还请仙人救救他！”
“活着这么苦，不死真是救他？”闻不到笑道，“或许早死早超生也说不定。”
阿高咬紧了后槽牙，半人高的孩童跪下来，正儿八经地朝闻不到磕了个头：“求求仙人救活他，只要我韩庭还有一口气在，便早晚会争个出人头地，绝不会叫我的弟弟妹妹们总过这样苦得要去死的日子！”
阿高到底年纪尚小，并不懂这里应当用个“生不如死”，他只是抬起头来，顶着红了的额头满脸希冀地看着仙人。
“壮士请起！”闻不到煞有介事道，“常言道大丈夫一诺千金，我信壮士！”
阿高喜出望外：“那灵犀……”
“这小孩儿三火俱灭，要么送去出家，要么跟着我，否则恐怕是等不到壮士二十年后的荣华富贵了。”
当朝佛宗当道，有钱的人家纷纷送了孩子出家，将来长大成人继承家业，管事与账本通通往庙里一挪，便可靠着一张度牒避税，因而入佛门的买路费也是水涨船高。
阿高再磕一个响头：“那便劳烦仙人照看灵犀二十年，二十年后，我一定让灵犀和弟弟妹妹，过上好日子！”
闻不到低笑一声，温言道：“那就道个别吧。”
他脏的看不出原色的手抖落了稻草絮，在灵犀颈后轻轻拂过，灵犀便猛烈地咳嗽起来。闻不到把他放下来，阿高立刻爬过来拍他幼小单薄的脊背，灵犀断断续续道：“我……我……”
阿高一把搂过他，两个孩子紧紧地抱在一起。
阿高坚定道：“你听话，等将来，哥哥让你们都过上好日子。”
灵犀艰难地笑了笑，然而肿胀的脸挤得他唇齿模糊，阿高断断续续只听清了一句：“别……别让阿灵再出去……”
那孩子便和神秘莫测的仙人狱友一同消失在了眼前，阿高在空中胡乱抓了两把，七岁稚子忽然伏地痛哭，远处的狱卒忽然惊醒过来，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反而叫牢里的小叫花的哭声吵得心烦意乱，于是怒气冲冲地过来狠狠踹了一脚牢门，门上的铁锁链撞得哗哗作响：“哭什么哭！再吵把你……”
“把你……”狱卒不耐烦地往里看了一眼，骤然吓得后退半步。
牢狱中间写着一个巨大的“冤”字，热气蒸腾的鲜血味道腥浓，那穿着破烂囚衣的孩子正跪在血字中央，伏地而哭。
作者有话说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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