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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日 地与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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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6年11月28日,午后。
格雷夫斯仰面靠在胡桃木的椅背上,他身前的办公桌上,无数处理完的公文、信件雪花一样翻飞,很快整理成了几摞,其中的几份把自己折成了纸鹤的形状,悠悠地从窗口飞了出去。
他洁白整齐的领口敞开了,总是威严冷峻的脸上透着疲惫,所以当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格雷夫斯难得带着点情绪地啧了一声:“该死的格林德沃——进来!”
“格雷夫斯先生?”年轻的傲罗看到长官一副不耐烦的样子,顿时有点退缩,“很抱歉,我不确定这件事是不是值得占用您的时间……”
“那就不要耽误更多的时间。”男人给自己点了一根古巴雪茄,一只纯黑色的羽毛笔从墨水瓶里跳出来,在面前的羊皮纸上落下华丽的斜体字。
“是……其实是关于您之前吩咐我留意的那个第二塞勒姆的男孩……”
“嗯?男孩?”格雷夫斯压低了浓黑的眉毛,心里还在计算着要派遣多少名傲罗去北密歇根——那里刚刚传回了疑似有格林德沃圣徒活动的情报。
“就是叫克雷登斯的那个孩子,玛丽·露·拜尔本又在打他,这没什么奇怪的,可是今天她已经打了一个多小时,那男孩已经没怎么动弹了,您看这……”
飞舞的羽毛笔顿了一下,一滴墨水打在羊皮纸上,弄脏了这张书写工整美观的公文。格雷夫斯赶紧给它来了个恢复如初,然后终于从脑子里千头万绪的机密情报、重要公务中,翻出了自己曾经下达的那道命令。
“如果真的危及生命,你就阻止一下。”
“可是格雷夫斯先生,上次的事件以后,主席阁下已经严令禁止巫师接触第二塞勒姆……”傲罗小心翼翼地说,上一个试图这么做的戈德斯坦恩小姐,可是直接被踢出了安全部。
格雷夫斯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很想教训这个不动脑子的手下。要让一个失去理智的女人停止施虐有很多方法,难道都只会像蒂娜那样傻乎乎地直接冲上去?但精明的安全部长也从傲罗的态度里,看到了些许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不解和抗拒:巫师与麻鸡本就是不相关的两个世界,他为何要插手其中?
——这没有错,实际上格雷夫斯自己也是如此处理与麻鸡相关的事情的。
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他已经记不起那个男孩的模样,只剩下一双含着眼泪的、怯懦又期盼的黑色眼睛。不知是碍于诺言,还是仅仅想从大堆麻烦的工作中暂时脱离一会儿,格雷夫斯最终按灭了雪茄,从办公桌前站起来,取下了自己黑白色的长外套:“你继续自己的任务,我去看看。”
他幻影移形落在一条阴暗的小巷中,“新塞勒姆保护协会”活动的破旧木结构教堂夹在两排高大的水泥楼房之间,好像一抹从中世纪延续至今的幽魂,在拒绝融入充满了蒸汽和电力的新世界。
巫师敏锐的五感,让他能清晰地捕捉到从灰扑扑的玻璃窗里传出来咒骂声、鞭打声、啜泣声,格雷夫斯的神情更冷了一些,他给自己套了个幻身咒,然后无声无息地推开了紧闭的木门。
教堂一楼的厅堂里,几十名从四五岁到十来岁的孤儿被命令 “见证”了这一场“荣誉的审判”。一团黑乎乎的人影被捆在二楼支出来的栏杆下,脑袋软软地低垂,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而他的妈妈仍然高举着皮鞭,带着可怕扭曲的恨意和兴奋,一下一下地重重抽在他的身上。
“主说‘不可给魔鬼留地步’!”
“巫师与魔鬼交易,他们出卖自己的灵魂换取邪恶的力量!”
“他们破坏我们的城市,屠杀无辜的生命施展邪术!我要你们牢牢记住,巫师不可饶恕!”
“克雷登斯,我再问一遍,你打听的人是谁,你是不是接触了魔鬼!”
她一遍又一遍地质问、鞭打,但男孩只发出微弱的呻吟,根本已经无法动弹。他破旧的白衬衣几乎被血染成暗红色,孤儿们被这场面吓坏了,但不敢出声,只能死死捂住喉咙里恐惧的抽泣。
格雷夫斯攥着魔杖的手紧了紧,对这群极端仇恨巫师的无知麻鸡更添了几分恼怒。在巫师世界里,每一个孩子都是宝贵的,即使是哑炮也不可能遭受这样的虐待。但玛丽歇斯底里的语句中也透露了一点不寻常的信息,凌厉的黑眼睛扫过教堂里的每一张面孔,然后一道摄神取念就轻飘飘地落在了正笑得得意的查丝蒂提头上。
留着可笑锅盖头的少年缩在教堂后的巷子口,期盼地张望着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少年捏着传单凑到路口卖杂货的小店门口,结结巴巴地试图与店主搭话,用蹩脚的理由向那个肥胖的女人打听“个子高挑,深棕色短发,圆脸的女士”,还有一位“两鬓斑白,但非常威严高大的中年男士”……
格雷夫斯意外地挑起半边眉毛,傲罗的遗忘咒可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麻鸡失灵,这个男孩身上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秘密?
少年被剥去外衣,垂着头跪在冰冷的楼板上,玛丽拿着他的皮带,命令他说出私自打听的人是谁……在被狠狠抽了几下手掌后,在女人高亢地诅咒巫师的污言秽语中,这个胆小的男孩忽然抬起头,微弱却坚定地说:“可是妈妈……我想巫师里也有善良的好人的……”
格雷夫斯停止了魔咒,在查丝蒂提回过神以前,又补上一记遗忘咒。她的表情恍惚了一下,然后仿佛刚从噩梦中惊醒一样,疑惑地站直身体,揉了揉自己的脸。
楼上的虐打还在继续,格雷夫斯仰起头,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少年惨白的、溅着点点血迹的脸。他红肿的眼睛半开半闭,迷茫又痛苦地看着他所在的方向,两道视线一触,克雷登斯却好像真的看穿了巫师高明的隐身魔咒,他挣扎着动了动嘴唇,脸上又流露出那种哀恳的、孱弱的期盼。
冷静严密如同机械的心跳乱了一拍,格雷夫斯转身抬起魔杖,释放了一个超出他原本预期的咒语:“统统驱逐!”
教堂里很快恢复了安静。
在强大的范围性麻瓜驱逐咒下,所有人都猛然想起一件十万火急的事儿必须马上去办,玛丽连皮带都忘记放下就冲出门,查丝蒂提跳着脚把所有孤儿再次赶出去发传单,自己也像火烧屁股一样匆匆离开了。
克雷登斯艰难地呼吸着,他的眉角被皮带的金属扣砸出一道口子,鲜血黏住了睫毛,模糊发红的视野中,一个黑白分明的人影倏地显现在逼仄的楼梯尽头。
从容坚定的脚步,一声声炸响在他因剧痛而轰鸣大脑里。克雷登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抬头,目光盛满不自知的狂喜和渴望。他拼命挤掉眼睛里的血水,想要看清楚停留在他面前的男人——他深邃的轮廓、冷淡的黑眼睛、严肃的浓眉、斑白的鬓角,他身上松木混合着烟草的气息——他没有欺骗他,他真的来了……
捆着少年的麻绳自动解开,失去支撑的身体栽倒在地板上,克雷登斯低低地呻吟,喉咙里溢出一声微弱又模糊的呼唤:“格雷夫斯……先生……”
“你认识我?或者应该说,你还记得我?”格雷夫斯蹲下来,魔杖虚虚地拂过少年的脊背——没有一丝魔力,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麻鸡——却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在整整一组经验丰富、法术高明的傲罗手中,保住了关于巫师的记忆。
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格雷夫斯的魔杖悬在少年头顶,他应该再施展一次遗忘咒,并且派遣麻鸡事务办公室的巫师来调查清楚他能保留记忆的原因。他们还需要知道在过去的一周里,这个漏网之鱼到底将巫师的事情透露了多少出去,也许所有和他接触过的麻鸡都需要再处理一次……安全部长头疼地想,这搞不好会闹出一个比蒂娜那次更大的丑闻。
“我当然……记得您。”克雷登斯并没有察觉到男人的意图,他在努力搬动疼痛僵冷的四肢,想要用个礼貌一点的姿势,面对这位又一次救了自己的先生。他瘦骨嶙峋的蝴蝶骨因为用力而凸起,伤痕累累的皮肤泛着青紫色,这一幕落在格雷夫斯眼中,生生把他的魔咒卡在了舌尖。
罢了……伤成这副模样,只怕多说两句话都会让他昏厥,更别说拷问了。
安全部长有些无奈地念出一个治疗咒语,低沉的、带着魔力的声音落在少年的耳畔,酥麻绵痒地从耳尖一直传递到胸口。它像盛夏雨后的风,清凉地带走了伤口灼烧的痛楚;又像壁炉边烤得蓬松松、热烘烘的羽毛被子,温暖地包裹了他了冰冷的身体。
格雷夫斯素来爱洁,控制了伤势以后又忍不住用一个“清理一新”抹去了克雷登斯脸上的涕泪血污。少年终于有力气从地板上爬起来,抱着膝盖缩在墙角里,像一只被捡回家粗暴洗刷了一遍的小流浪狗,怯怯地仰头望着面前的男人。
“我一直都记着您,您——还有那位小姐,”他眼里闪耀的感激和孺慕如此纯粹直白,让格雷夫斯有点不自在地皱了皱眉毛,这表情显然吓到了敏感的少年。克雷登斯低下头去,哆哆嗦嗦地继续说:“对、对不起……我并没有……我只是……只是想、想感谢您……”
格雷夫斯的浓眉压得更低,他并不擅长应付孩子,更别提是这样脆弱的、敏感的、却又莫名其妙对自己抱有强烈好感的生物。而在巫师和麻鸡之间,这种多余的好感是毫无意义的。
“您……如此慷慨和善地帮助了我,我……我的母亲说过很多关于巫师的……不好的话。您也并没有……怪罪我们……”
克雷登斯的心脏砰砰狂跳,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苍白的手指神经质地揪着裤子,格雷夫斯的沉默让他紧张又难堪。他一时想那位高贵的先生根本不需要他的感激,这样说话实在太自以为是;一时又觉得自己总是这样麻烦对方,也许先生已经很不耐烦。他许诺的那一丝善意太珍贵,好像沙漠中捧着的最后一口水,让人无限渴望却总舍不得沾唇。
格雷夫斯看着男孩在他面前紧张到开始打嗝儿,黑眼睛里蓄积起水汽,可怜巴巴地看他一眼,低下头,过会儿又看他一眼……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到底是怜悯的情绪占了上风,缓和了声音低声问道:“你还和别人提起过这件事吗?关于我们——巫师?”
“我、我没有的!”克雷登斯急忙说,“我知道您不允许——我发誓,绝对没有向任何人提过巫师,我——”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又灰白了一些,格雷夫斯几乎能看到羞愧和害怕的情绪从他油腻腻的发顶中冒出来,“可是我有向、向别人打听您……”
“你是怎么打听我的?向谁打听?”
“只有杂货店的汉克夫人,和这条街的车夫莱特先生,我、我向他们描述过你们的相貌……”克雷登斯惭愧地说,“但是,查丝蒂提说周围的人好像都知道了……”
那是当然。格雷夫斯又想揉额头了。连巫师都知道杂货店主和马车夫是麻鸡里最不可能保守秘密的人。他又反复询问了男孩几个问题,终于勉强相信他真的没有提过“巫师”和“魔法”一个单词,安全部长稍微松了口气,转而问道:“你想找到我,为什么?”
克雷登斯心跳得更快,嗫嚅着说不出话。再次见到格雷夫斯的惊喜退去后,他又开始本能地畏惧这位强大的巫师,如果蒂娜今天也在,少年也许还能鼓起勇气说出自己的请求,但此刻他在男人威严的目光中根本抬不起头,更遑论将自身最可怕的秘密亲口说出来。
他的小动作和表情根本瞒不住经验丰富的傲罗,格雷夫斯皱了皱眉,抬起魔杖:“孩子,巫师的存在是绝对不能暴露的,我必须验证你有没有撒谎。”
克雷登斯惊慌失措地看着他:“不、不……我没有,求求您——”
“不用怕,即使你说了谎,我也不会伤害你。放松你的大脑,抵抗只会让你感觉到疼痛。”格雷夫斯盯着少年的眼睛,刻意控制了魔力,一道柔和的摄神取念落在他身上——男人黑色的瞳孔忽然缩紧。
他什么都没能读到,魔咒失效了。
格雷夫斯看到少年低头掩面,身体又因为惊惧而颤抖起来,他的魔杖再次拂过少年的脊背——仍然没有魔力——但上次的遗忘咒和这次的摄神取念却都奇怪地对他无效,这至少证明他绝非真正的麻鸡。男人想了想,给自己施加了一个安抚魔法,用带着魔力的温和声音再次开口:“别怕,孩子,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克雷登斯、克雷登斯·拜尔本。”少年的声音从指缝里闷闷地传出来,但他确实受到了魔力的安抚,颤抖渐渐平息下来。
“拜尔本……”格雷夫斯意识到这个姓氏来自第二塞勒姆的那位玛丽·拜尔本,并没有任何意义,“你还记得自己的父亲吗?你的家乡是哪里?”
克雷登斯只是摇头。
“抬起头来。”格雷夫斯说。
少年终于放下双手,仰起脸看向男人。格雷夫斯伸出魔杖,虚虚地触碰到他裸露在外的一道伤口上,少年缩了缩脖子,觉得一股柔和的暖意从耳根后渐渐滑到锁骨,那一条还渗着血的鞭伤迅速消失了。
摄神取念无效,治愈类的魔咒有效,所以他可以无意识地抵御魔法伤害吗?能抵御到什么程度?安全部长皱眉深思,这种奇怪的情况即使是他也第一次遇见,他仔细打量着少年的长相、发色、瞳色,与印象中美国、乃至欧洲各国的巫师家族成员做比较,但毫无头绪。
“格雷夫斯先生……?”克雷登斯感激又敬畏地看着忽然神色严峻的男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格雷夫斯暂且压下心中的疑惑,决定先去排查一下他说过的杂货店主和马车夫,至于这个奇怪的少年……他还要再想想该怎么办。
“不准提起巫师和魔法,不准再向任何人说起我们。”格雷夫斯起身,大步向楼梯走去,黑色的羊毛呢衣摆在少年的鼻尖留下一抹微甜的松木香气。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以前,男人又留下了一句嘱咐:“不用担心,我还会再来的。”
克雷登斯睁大双眼,从未有过的笑意涌上来,点亮了这张苍白麻木的少年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