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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日 暗与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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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6年,11月21日,傍晚。
克雷登斯蜷缩着身子,抽搐一般地颤抖,他紧紧贴着墙壁,希望自己能像一只老鼠一样钻进木板之间的缝隙里,好让那些忽然闯进来的黑风衣们不要看到他。
皮开肉绽的伤口仍然钻心地疼着,那个夺去母亲手里的皮带、并且试图拥抱他的年轻女子被两个男人粗鲁地拽走了,她掌心的温度还留在他单薄冰冷的肩膀上,像是一抹来不及欣喜就幻灭的希望。
细小的空气爆破音接二连三地响起,一个又一个穿着皮风衣、带着圆礼帽的人出现在这间破旧阴暗的教堂里。克雷登斯听见他的母亲玛丽恐惧又憎恨地尖叫着,咒骂着这些邪恶的“巫师”,聚集在楼下的她的那群追随者则哭喊着试图逃出去,嘴里的诅咒一个比一个更恶毒。
“不要惊动外面的麻鸡,快点收拾好这里。”又是一声爆破音,一双做工精细、干净铮亮的正装皮鞋出现在克雷登斯的视线里。随着这句威严冷淡的命令,各色光芒连闪,很快一屋子闹哄哄的人就全部倒在地上。克雷登斯忍不住扭过头,看见一道红光穿过玛丽的胸口,她扭曲的脸和喷涌着咒骂的舌头顿时僵住,从楼梯上滚下去,倒在散落一地的 “N.S.P.S”传单里。
她死了吗?他们都死了吗?原来这就是妈妈痛恨的魔法吗?原来世界上真的有“巫师”?
少年把头埋进双膝之间,看到自己脏兮兮的手指仿佛融化了一样飘起絮状的黑雾,掌心的鲜血在褪色,视野里只剩下黑与白,冰冷的能量在血管里翻涌,心脏像是要被撑破了一样剧痛起来——
他的身体里,另一个邪恶的意识在嘶吼着苏醒,要把他拖入恐怖的幽冥世界里。这不是第一次了,却是最糟糕的一次,即使再无知,克雷登斯也明白自己身上的异变绝非什么和平友善的小毛病,更何况每次他从失控中清醒过来,都会看到大片废墟和惊恐万分、受伤流血的人们。他悔恨、痛苦,可他越是拒绝,这不知从何而来的邪恶力量就越是侵占他的一切……
“救救我……救救我……”克雷登斯发出微弱的呻吟声,他的心里翻涌着巨大的恐惧,还有一丝不敢承认的如释重负。
他们会杀了我吧?这样我就不会再“失控”了。被邪恶的巫师杀害的我,是不是也能从邪恶中解脱,是不是也能去妈妈说的“天堂”?
少年孱弱地呜咽着,他在等待最后的疼痛到来,等待最后的,也是永恒的黑暗——但站在他面前的那双皮鞋的主人什么也没做,他从他身边走开了,柔软的、带着雪松木和咖啡气息的羊毛呢衣摆扫过少年只穿了一层薄衬衫的背部,一闪而过的温热,让他过电般地颤栗了起来。
“看看你做了什么,蒂娜?”
“格雷夫斯先生,请听我说——”
“你确实需要详细地说个明白,以报告的形式,但等待你的结果不会改变。”被称为格雷夫斯的男子嗓音低沉悦耳,却冷漠严肃得不近人情,“今天的事情,你让我很失望。”
“对不起!”蒂娜发出一声抽噎,“那个男孩……他快要被打死了!第二塞勒姆的女疯子——”
“你的任务是、且只是监看这里的动向!”格雷夫斯打断了她的辩解,扭头对带来的其他傲罗们说,“没收她的魔杖。清点人数,不能漏掉一个遗忘咒。抹掉所有痕迹,我不希望这群麻鸡醒来以后发现任何可疑的地方。“
“是!先生!”
——醒来以后?谁会醒来?是妈妈吗?还是所有人?
克雷登斯抬起眼睛。傲罗们挥动魔杖,银白色的咒语准确地落到每一个昏倒在地的人身上,在刚刚的冲突中损坏的桌椅、打碎的水杯、散落满地的传单,全都自己飞起来,拼成原样,规规整整地回到它们应该在的地方。所有这些不可思议的画面中央,他终于看到了发号施令的人。
那是一位穿着体面高贵的中年男子,深刻英俊的五官和泛白的鬓角,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位伯爵,而绝非“丑陋邪恶的巫师”。他浓黑的眉峰微皱,不悦的表情让周围的空气仿佛也冷凝下来,那个试图帮助他的名叫蒂娜的女巫低头垂泪,却不敢再为自己多说一句。
他的眼睛也是黑色的。
克雷登斯刚这样想,那双眼睛就倏地转过来,怯懦的和威严的视线相触,格雷夫斯招了招手,立刻有一名傲罗幻影显形在他身前,魔杖对准了角落里的少年。
“一忘皆空!”
含着泪水的黑眼睛里,隐隐的期待和恳求顿时消失了,只剩一片绝望的灰暗的空茫,少年苍白干瘦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牙关咯咯作响。格雷夫斯的视线扫过他带着污迹和疤痕的脸、单薄破旧的衬衫、浑身还渗着血的伤口,眉头似乎皱得更紧了。
“给他治疗一下,蒂娜你去。”男人抿了抿冷峻的唇角,回头警告地看着自己又惊又喜的女下属,“不要做得太过。”
“是!谢谢您,格雷夫斯先生!”
消除记忆的魔力一进入身体,就被血管里翻涌的黑色能量吞噬了,无数负面情绪尖叫着涌上来淹没了他的灵魂,毁灭一切的憎恨就要破体而出——可是下一秒,这魔鬼就消弭在他冷冷淡淡、没有人情味的声音里。
蒂娜将少年破旧的外套披在他的肩上,一股神奇的力量收拢他剧痛的伤口,温暖他冻僵的身体。克雷登斯呆呆地看着她,又望向她身后那位威严深重、高高在上的男巫,他的世界是如此冰冷黑暗,他在绝望里溺得太久了,再微小的善意,也如同开天辟地的圣光。
孤儿院很快就恢复了原状,好像时间倒流回几分钟以前——玛丽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他的皮带,追随者们聚集在楼下,传看如何发现巫师、抵制巫师的传单。傲罗们已经幻影移形离开了,蒂娜最后轻轻摸了摸少年油腻腻的发顶,格雷夫斯揣着双手,垂下的眼睫遮住过于精明的眸光,让他看起来似乎透出了几分温柔。
“我们走吧,格雷夫斯先生。”蒂娜站起来,“以后……我会想念你们的,您一直是我心里最好的长官。”
格雷夫斯摇了摇头:“我会帮你争取一下,让你不至于被魔法部开除——但你不能再做傲罗,也不能留在安全部了。”
“我……我明白。”蒂娜感激地说,她努力牵了牵嘴角,知道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也绝对不能再靠近这里,我要你彻底忘掉第二塞勒姆的事情。”
“什——”她猛然抬起头,在格雷夫斯严厉的目光中嗫嚅了一下,又鼓起勇气说,“我还想……偶尔来看看他……”
“这不可能。”格雷夫斯板起脸加重了语气,“没有被折断魔杖已经是你的幸运,我不会管你第二次。麻鸡的世界有他们的规则,巫师不该也不允许介入。”
“……但是格雷夫斯先生,”蒂娜看着仍然呆呆愣愣、似乎还没有从遗忘咒的影响中缓过神来的少年,“这些孩子过得很苦,他们被逼迫、被利用来完成大人扭曲的野心,我几乎每天都看到他们在挨打,尤其是克雷登斯,我真的怕哪一天,他就被活活打死了。”
“是因为仇恨巫师才让玛丽·露·拜尔本如此疯狂,我只是想……弥补一点点……”
格雷夫斯沉默了一会儿,无奈地抬起手掌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你给我老实待着直到解除警报。至于这个孩子,我会看顾他的。”
蒂娜终于松了口气,她低下头,由衷地说:“谢谢您,先生。”
两名巫师消失了,教堂里静止的时间恢复流动,克雷登斯看到玛丽睁开了迷茫又刻毒的眼睛,却忘记了害怕。他挣扎着站起来,追到他们最后站着的那块楼板上,想证明刚刚的一切并非梦幻。少年惶然又困惑,他终于意识到是那位先生让他没有的“失控”,是那位女士用神奇的力量治好了他的伤、抹去了他的痛。
她甚至因为他失去了工作。
他甚至说了“我会看顾他”。
这是克雷登斯·拜尔本17年的生命中,听到过最近乎于“保护”的一句话。
瘦弱苍白的少年看着再次向他举起皮带、满脸刻薄怒容的母亲,热泪顺着眼角滚到唇边,他第一次从中尝到了痛苦以外的味道。他的心里被塞进了一团又软又暖的东西,他是如此渴望留住它,哪怕它来自“邪恶的巫师”。
克雷登斯的字典里甚至没有一个词语能形容它。
那是“爱”。
接连几场夹杂着雪花的雨水,把纽约拖进了阴冷难熬的冬天。路面上的泥水冻得硬梆梆的,又被车轮一遍遍碾碎,肮脏的冰碴像子弹一样打在没有袜子保护的脚踝上,克雷登斯几乎感觉不到膝盖以下的肢体了。
他捏着一叠传单站在路边,匆忙冷漠的人群像一片又一片的阴影从身边掠过,克雷登斯一边试图把传单递到这些先生女士手里——毕竟这决定了他能不能吃上午餐——而如果有人真的注意到他,看他一眼,自卑又敏感的少年会把头埋得更低,因为这种注视大多伴随着斥责和羞辱。
自他有记忆开始,生命便是这样日复一日地在饥饿寒冷中度过,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存在,也不知道活着的意义,但至少这一周里,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希望”带来的快乐和苦恼。
少年缩着肩膀低着头,从油腻腻的额发下悄悄打量周围的人群,他没有拿传单的那只手隔一会儿就要下意识地拉扯衣摆,想身上这套唯一的冬衣稍微整洁一点。他还牢牢地记着那位先生说过会“看顾”他,生怕自己的模样太糟糕而让他失去耐心。
是的,克雷登斯已经把从小到大玛丽教导他的那些“真理”抛到脑后了——邪恶的巫师,可怕的魔法,传说中被折磨屠杀的无数平民——他甚至对魔法世界产生了深刻的向往,好像那里本就应该是他的归处。他慢慢走到长街的尽头,这是玛丽允许他可以独自去的最远的地方。少年隔着人群和车流望向十字路口对面的伍尔沃斯大楼,那属于“体面人”的繁华街区,嘴唇微动,念着那两位女士和先生的名字,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一位身穿黑白正装的巫师从那里走过来似的。
那位格雷夫斯先生很强大、在巫师中地位很高,他一定知道我身上出了什么问题。克雷登斯小心翼翼地想。还有那位好心肠的蒂娜女士,她也许还愿意帮助我。我求求他们……求他们解救我……
忐忑的少年并不知道,蒂娜·戈德斯坦恩正苦恼地蹲在魔杖许可办公室里写检讨,而帕西瓦尔·格雷夫斯差不多已经忘记还有这回事了。
不,这并非意味着格雷夫斯是个言而无信的人,而是位高权重的美国魔法国会安全部长最近实在太忙了。无论是卷土重来的黑巫师盖勒特·格林德沃,还是频频在纽约市中心爆发的魔力骚乱,甚至包括一直煽动麻鸡情绪、企图揭露巫师存在的第二塞勒姆,都是让格雷夫斯忙得几天没回家休息的大事——比起这些,一个可怜的麻鸡男孩算得了什么呢?
即使是对他们报以同情的蒂娜,也不过是希望长官能让接替她的傲罗对这些孩子处境多留意一点而已。格雷夫斯也确实叮嘱过了,这在他看来已经是很出格的关照,巫师和麻鸡,本就不应该有交集。
“叮铃——叮铃——”沉闷的铃声响起,散布在马路上的孤儿们几乎同时停住动作,然后朝着打开的教堂木门飞奔而去。拿着铃铛的查丝蒂提·拜尔本绷着虚伪的笑容,挑剔地一个个查看孩子们手里剩下的传单,等到克雷登斯被莫迪丝蒂牵着从她面前走过的时候,她浮肿的圆眼睛几乎凸出来了:“你到哪里去了?回来得这么晚?”
克雷登斯低着头说:“孩子们都聚集在这附近,我想多发一些传单发出去,就走到路口上去,那里行人更多……我没有听见铃声,是莫迪丝蒂去把我找回来的。”他摇了摇小姑娘的手,似乎想让妹妹为自己作证,但查丝蒂提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辩解。
“哦——路口。” 她挑起又细又短的眉毛,刻薄的表情和玛丽如出一辙,“只怕不是为了发传单,是为了去找你的‘先生’吧?我们的小克雷登斯是什么时候有了恩主,怎么都不让大家知道?”
克雷登斯猛然抬头,惊慌地看着她,查丝蒂提露出得意的笑容:“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最近胡思乱想,总想偷跑出去,还到处打听——”
“不,我没有——”
“打听一位‘个子高挑,深棕色短发,圆脸的女士’?还有‘鬓角斑白,神态威严,面貌英俊的男士’,克雷登斯,你说起他们的时候,憧憬得如痴如醉不是吗?”
“我怎么可能认识这样的大人物呢?是你搞错了!”克雷登斯的喉咙发紧,声音颤抖,孤儿们围在盛放午餐的木桶旁边,好奇、鄙夷、同情的目光让他如芒在背。“姐姐,我出去是因为母亲让我寻找下一次集会的场地,我——”
“我也很好奇,你是怎么认识了这些‘女士’、‘先生’呢?你可不是还会被体面人家收养的年龄了,周围的洗衣女工、小贩,甚至醉鬼、妓女都在讨论你的小秘密,你猜他们会说些什么?”
克雷登斯呜咽着摇头,而查丝蒂提故意提高了声音,大声地审判他的罪行:“你简直丢尽了我们所有人的脸!他们是谁?我看你是被魔鬼蛊惑了!我会把这件事告诉母亲!”
“不!姐姐,请求你——”藏在心底的秘密被无情撕开,强烈的羞耻和恐惧包裹了他,克雷登斯小声地哀求着,但玛丽的声音像是夹裹着冰雪的寒风,让他整个人僵在原地。
“要告诉我什么?”
他绝望地转身,然后在母亲冰冷又厌恶的目光中,低头解下了皮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