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患》黎欢

2、沧海月明珠有泪（二）

　　苍海大将军段临飞歼灭虎邑一族有功，得到苍海王的另眼看待，应万民之呼声，封其为玄王，赐豪宅，赏黄金，享尽无边尊荣。

　　田田荷叶覆水而生，在一片碧绿的的色彩里，褐色的湖中亭尤为醒目，白色的轻薄纱帐从檐口垂落，极致的白和极致的碧将世界分隔成两个温和的空间。

　　湖中亭的淡色石桌上平放着一张白色宣纸，萧陌离手执着笔墨，微俯身，细细的勾画“陌上新桑”的图幅，随着她手上的动作，浓墨似的长发垂至石桌上，和青色的纱衣交缠辉映，如一笼江南烟雨色。

　　她画得极其认真，漆黑的双眸将所有的目光全聚在了这一幅半米长的宣纸上，周遭的事物想要得到她的眷顾，简直是难上加难。

　　她身后的侍女萱儿有些负气的绞着手帕，颇为烦恼的嘟囔：“为何王爷到现在还不来娶小姐，他不会是想悔婚吧？”

　　悔婚？她萧陌离倒是希望段临飞能真的悔婚，只可惜君无戏言，当初是他从边十二县八百里加急求苍海王赐的婚，如今刚回来就轻飘飘的一句这婚他不想结了，这不是跟闹着玩似的吗？

　　萧陌离停下笔，将脸颊边的几缕乱发别到耳后，她脸上浮现着谈谈的嘲讽：“倘若段临飞真的悔婚，那么在苍海王的眼里他就是仗着军功不顾皇家颜面，他本来就有功高震主的趋势，断不会做出如此毫不收敛的事。”

　　只是苦了那什么月明国的第一美人，白瞎了那劳什子的苍海大将军与月明国巾帼英雄的唯美风月，跨国爱恋。

　　而她萧陌离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会被别人说成棒打鸳鸯，这要真嫁过去，往后的日子恐怕不会太舒适，真是令人苦恼。

　　就在萧陌离还犹自陷在苦恼中的时候，管家已经穿过蜿蜒的长廊，急冲冲的往湖中亭赶来。

　　也许是赶得太急，管家的脸色涨得有些红，上气不接下气的道：“小姐，玄王府的人来下聘礼了，用马车装了几十个大箱子，就要往咱府里搬呢，你赶快去看看吧！”

　　虽说王爷娶亲，又是皇帝赐的婚，操办得豪华大气是一定的了，可他段临飞就连下聘礼都弄得如此奢华嚣张，是想闹得满城皆知吗？

　　这一箱箱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暂且不说，就连那件用花梨红木箱盛放的华丽嫁衣都有够令人炫目的。

　　极致的红色，拖地的裙摆，精致的领口，剪裁得当的腰身，华美的嫁衣，在灼灼的日光下，红得似火，红得缭乱。

　　负责押送聘礼的副将何毅似乎还记得萧陌离，非常恭敬的对她行了一礼：“这件嫁衣是王爷的母亲生前亲手所做，送给未来儿媳妇的，王爷非常的尊敬老夫人，所以希望萧姑娘势必要穿上这件嫁衣和王爷拜堂，算是圆老夫人一个梦，否则老夫人泉下有知必会死不瞑目。”

　　这是老夫人送她的嫁衣？萧陌离眼中有微弱的星光闪烁，她慢慢伸出手轻轻抚过那件红得刺眼的嫁衣，艳丽的色彩将她略带苍白的五指，衬得越发玲珑剔透，这件嫁衣是老夫人留在世间的执念，是一个母亲对未来儿媳妇的期盼，她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只得抬起头，眼神有些凌厉的看着何毅：“你回去告诉你们王爷，如他所愿。”

　　萧陌离吩咐管家让人将这些聘礼全部搬去仓库存放，然后将那件嫁衣单独抬到了她的闺房，命人小心锁好。

　　将这些琐事处理好后，她才松了一口气，仔细的吩咐管家：“我今日和宿云阁的玄伊姑娘有约，要将‘陌上新桑’舞裙图幅拿与她看，恐怕还要讨论一些事宜，府中的事务暂劳你仔细查看了，没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就不要打扰我爹和我娘。”

　　玄伊是苍海国舞艺最优美的舞者，一舞倾天下，名动苍海城，又生得一副清丽的好容貌，因此得到太子的青睐，让她在自己生辰上献舞，是以她才拖萧陌离帮她做一件舞裙，代价是宿云阁武力最高强的侍卫晏羽。

　　萧陌离本来就不会武功，身边刚好缺那么一个暗卫保护自己，便欣然答应了玄伊的请求。

　　玄伊说她想要一件配得起她倾城舞姿的裙子，不必太华丽，却能让人没齿难忘，她说，她要在太子的生辰宴上跳一支舞，最后的一支舞，跳给她的心上人看，她要让那个人记她一辈子。

　　于是萧陌离就给她画了一条倾城舞裙。

　　淡蓝色的裙摆，白色的镶边，如云彩消散的天倒映在清泉石流上，在激起的朵朵清凉水花里突明突灭，流云水袖似月光顺着瀑布一泄而下，仿佛绝望中的一曲陌上新桑。

　　宿云阁最顶楼上，原本悠扬的琴声戛然而止。

　　玄伊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我说过你的才能远不止如此，陌离，你画的这条‘陌上新桑’我很满意。”

　　看到玄伊脸上的笑意，陌离心里也变得愉快了起来：“你本就生得肤白貌美，是最适合穿这条‘陌上新桑’的人选，我会在太子的生辰前及时的将裙子做好，到时候你派人来取便是了，你的心上人他会看见你的。”

　　听了她的话，玄伊嘴边的笑意逐渐变得凄凉，断断续续的琴声又响起，悠扬而辽远……

　　萧陌离离开宿云阁的时候，已是戌时，她趁夜打道回府，在半路却被人截下了，来者大约有十多人，通通穿着墨色锦服，看衣服的纹饰，应该是宫里人。

　　晏羽虽然武艺高强，但毕竟才十四岁，一张娃娃脸上稚气未脱，年轻气盛，看到有人拦了去路立即拔剑而出，萧陌离赶紧阻止他：“晏羽，不得无理。”

　　晏羽收回剑，摸了摸鼻子，闷闷不乐的哼了一声：“知道啦萧姐姐。”

　　那个首领纪律良好，见此情景也不发怒，只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萧姑娘，我家主人有请。”

　　萧陌离有些狐疑的看着他：“你家主人是？”

　　首领守口如瓶，率先替她掀开了轿帘：“姑娘去了便知，在下不便多言。”

　　萧陌离看了一眼布置华美的轿子，心里嘀咕着大概是宫里的某位位高权重的人想要见她，又不方便透露身份，才会在这里截人，而且看这阵势她不得不去。

　　萧陌离垂在裙边的手紧紧的握成拳，内心挣扎了片刻后，她松开手：“好，我随你们去。”

　　她提起裙子倾身坐进轿中，晏羽见此轻轻一跃便飞上了轿顶，他翩然立于月光下，矫健的身姿如一只夜鹰，双手环在胸前，脸上却是孩童般天真的表情：“萧姐姐，我同你一起去。”

　　萧陌离心里生出了一丝安慰，晏羽自小在宿云阁长大，她本来以为他不愿离开的，没想到这孩子真的将她当成了姐姐，如此护着她。

　　轿子离开地面后，便以非常快的速度前行，快到轿外的景色只能在萧陌离眼前一闪而过，她知道这是以轻功抬轿的结果，看来她要见的人不简单。

　　如此行了半个钟头，轿子终于停了下来，首领替她掀开帘子：“到了。”

　　萧陌离刚走出轿子，便看见了眼前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以及周围一重接着一重的宫墙，真像一座屹立在苍海大地上的坚固牢笼。

　　陌离知道，这座牢笼有多坚固，住在里边的人被枷锁束缚得就有多深，长期生活在这样环境下，人的心理不免有些扭曲变态，也只有变态的人才能在这里更好的生存下去。

　　那扇金碧辉煌的大门被缓缓推开，萧陌离捨阶而上，每走一步都像踏上了黄泉的不归路。

　　萧陌离猜想她要见的人身份尊贵，但没想到会是苍海第一皇太后，连苍海王都要敬让三分的女人。

　　萧陌离跪在冰冷的大理石上，将眉眼敛的又柔有顺。

　　侧坐在软榻上衣着繁华精美的老妇人拿余光懒懒的瞧了她一眼：“你就是萧家长女萧陌离。”

　　萧陌离恭敬的回答：“是的，太后。”

　　苍海的皇太后探究的将陌离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眼里总算生出了几许赞赏：“不比那月明国的第一美人差嘛。”

　　陌离知道这不过是说正经事前的寒暄，神情不卑不喜：“多谢太后夸奖。”

　　寒暄过后，太后的保养得极好的手指轻扣在软垫上，唇角微动，终于开始了一番长篇大论：“临飞是哀家一手带大的，哀家待他亲如儿子，他跟陛下从小就是关系极好的表兄弟，哀家并不希望他们的关系破裂。”

　　太后瞥了陌离一眼，只见她默默地跪在大堂中央，神色并无异样，这才继续道：“他这次凯旋归来，手握兵权，本来就极其危险了，更何况他属意的还是个敌国的公主，为了他着想，为了苍海国着想，哀家决不允许他将月明国的公主娶进门，哪怕是当侧妃也不行！你是他未婚门的妻子，你明白哀家的意思吗？”

　　萧陌离心里咯噔了一下，太后的意思她当然明白，段临飞击退虎邑一族有功，受百姓拥戴，又手掌兵权，苍海王本来就已心存芥蒂，倘若他再将石梦庭娶进门，就算他心里没有造反的心思，苍海王也必须将他永除为快了，两强相争，又是内战，必然会血流成河，生灵涂炭。

　　太后这是想让她嫁给段临飞，成为玄王妃。

　　萧陌离神色肃然：“草民明白。”

　　太后这才拿正眼看她，眼里是势在必得的笑意：“光明白可不行。”

　　她朝旁边摆个摆手，便有一个宫女从屏风后端出一杯酒，酒装在碧玉的瓷盏杯中，非常的清澈。

　　太后坦然的看着陌离，用拉家常的语气说：“这酒是上等的御酒，不过哀家在里边下了破魂散，饮下这杯酒，往后你就是哀家的人了，等你成为了玄王妃，为临飞生下子嗣，哀家自会给你解药，你的父母哀家会让人帮忙照料。”

　　萧陌离看着眼前清澈透明的御酒，寒意渐生，她知道自己已无退路，从他段临飞让苍海王赐婚的那一刻，她就再也无法置身事外。

　　段临飞，你看你明明一堆破事缠身，为何又要来招惹我？

　　陌离带着一身萧索微仰头将眼前的毒酒一饮而尽。

　　饮下破魂散者，若无解药，每月十五必然毒发，毒发时一个时辰之内犹如万剑穿心魂魄散尽，生不如死，待熬过这一个时辰，方无大碍。

　　萧陌离离开皇宫时月影花残，从来都是祸不单行。

　　她刚回到府中，便看见一场大火将萧府的天空映得一片通红，着火的是她的闺房，也就是存放嫁衣的那间房子。

　　大火迅速蔓延，无边的夜空冒着腾腾热气。

　　萧府的下人拿着水盆救火，场面一片混乱，管家冒着大火将嫁衣从屋里搬了出来，可惜为时已晚，嫁衣的裙摆已被烧掉半截。

　　管家垂头丧气跪在地上，老泪纵横的脸上满是自责的神情：“小姐，是老夫办事不利。”

　　陌离将他扶起：“管家，这事不怪你，你不必自责。”

　　尚未拜堂，嫁衣却毁，说明这是一场不被祝福的亲事。

　　萧陌离站在熊熊的烈火前，木然的看着房顶怦然崩塌，像巍峨的城门倒下的一瞬间，似万里江山翻腾覆灭的那一刻……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像一个拿着凶器的刽子手，将她心中唯一的期待也一并斩断。

　　大火过后，萧陌离将嫁衣残缺的部分剪掉，然后买来相同的面料，重新将裙摆补好，只是就算她手艺再好，补得了嫁衣的残缺，却怎么也补不了心头的缺口。

　　她娘有些伤心的摩挲着她的发：“离儿，穿着被火烧过的嫁衣拜堂，毕竟不吉利，不如便换一件吧。”

　　萧陌离眼睛有些酸涩，却依然倔强道：“不必了，就这件吧。”

　　她一向严谨，房里根本不会放着带火星的物品，这一场大火烧得离奇，分明就是有人故意纵火，给她的警告。

　　放眼天下，最不想她嫁给玄王段临飞的人，应该就是段临飞本人和石梦庭了，他将这件嫁衣送与她，又故意将它烧掉，无非就是他不想与她成亲，又不能悔婚，便以这种方式来羞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