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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阳光有点刺眼,看守所的铁门在冯灯的身后关合。哐——
锁链哗啦响,链条间相互勾连,余音过了好久都在震颤。
冯灯收起脸上的阴郁,抬手挡了一下太阳,然后轻轻吁出一口气。她额头上有着冷汗,天知道刚刚她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在季洵面前镇定自若。
如今出来了,她倒吸一口凉气,紧接着,唇角露了个微微惨白的笑意。
还真是幼稚。
她在心中啐自己。
是真幼稚啊:别人打你一巴掌,一定要气鼓鼓地打回去,誓不罢休。
冯灯只觉得自己有很多年都没有这样了,没有这样随心所欲地去恨别人,去表达自己的不满,去丢掉世俗的那些“如果你用你讨厌的人同样的方式解决问题,你不就变得跟他一样”的毒鸡汤。
丢掉了。冯灯抬脚往前走的时候,这样想到:丢掉了真好。
终于,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不必再执着于那些成年人必备的情绪管理。不必礼貌着礼貌着将生气都当做是没有礼数。
用这样幼稚的方式,打季洵一巴掌,冯灯从未觉得有这样舒爽过。
可大概是为了在京都生存下去,老好人做了太久,虚与委蛇地太长时间。虽然没有亲自用手去打季洵的脸,冯灯的手掌依然在一丝一丝地发麻。
果然。
兔子凶起来,自己也会不大适应,有所反噬。
捏了捏发麻的手掌,冯灯快步走到出看守所所在的区域,等到了街边,拿起手机要打的回去的时候。
突然看到了附近的一辆共享单车。
冯灯二话不说,拿起手机扫码,骑行。
等骑了半路,她才后知后觉:这些年养成的抠门习惯实在是太深入骨髓了。
于是,当她到达京都一院的时候,眼熟她的那些医生护士就看到她哼哧哼哧地把共享单车推到没什么太阳的地方,然后疾步走入大厅。
她的脸被骄阳晒得有一点发红。
不过好在整个人模样好看,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所以站到电梯里,看到反光镜上自己稍微发红的脸时,冯灯也只是懊恼了句,今天的防晒没有及时补涂。
到了。
一分钟不到的功夫,电梯停在了顶层的VIP病层。冯灯收起落在反光镜上的眼睛,抬脚走了出去。
她的心脏不可抑制地怦怦直跳。
从被裴苓榆刺伤、被简莉莉秘密送回京都疗养开始,她就只能从微信里知道季源洲的状况。冯灯记得:当时他伤得很重,情急之下把后面的事情布置好,简莉莉也立马和他配合上,帮他立刻联系好了京都。
哪里会有这么神速的事情呢?
那个时候她被吓得不行,一时没有考虑过来。现在却什么都清楚了:季源洲他,真的是考虑过了所有的情况,力求将糟糕降到最低点。
从现实的角度来说,他并非神仙,自然不可能料到裴苓榆会被季洵误导而刺伤他。但他却能和简莉莉配合地那么默契,只能说,他一定提早跟简莉莉说过,万一他有什么事的话,第一时间走哪个线路,用哪个联系方式,迅速和京都的主任联系上。
换句话来说,不知道自己服用Hrma之后的身体状况之时,他早就安排好了身后事,甚至替她冯灯找好了艰难时期的陪伴者。
如果裴苓榆没有来昙花岛刺伤季源洲的话,也许,在京都医院见到季源洲也意味着是见他的最后一面——这是他给自己定的终点。
想到这一层,冯灯的喉咙里就涩涩的。
我每天带着你逛昙花岛、坐礁石、看牛眼灯。当我着眼于眼前,倾心于过去时,你每天想的是:怎么让我因为你突然间记起的零星往事而雀跃,怎么在你身体不适的时候,尽量少让我费心。
连生死都提前一步做好安排。
你怎么不安排我早一点不别扭,早一点学着长大,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你有难熬的过去,知道你会来京都。
如果是这样,狂风暴雨,我都会陪着你来——如此一来,你就不用那么辛苦。
季源洲这个人呐,让人心疼就心疼在——在无法改变的现实里,去做力所能及的一切努力。哪怕冯灯这个小姑娘希望的所有如果,都是海市蜃楼,空中阁楼——他不会有预知能力,也不能让她提前知道那场昙花岛的狂风暴雨和后来的种种——他也会像夸父追日一样,锲而不舍地为她尽量安排好所有的一切。
哪怕是生死,也让她不至于六神无主。
他啊。怕是年长她十岁,就牢记着:要一辈子照料她了。
从电梯到病房,这短短的一段路。
到站在病房门前的时候,冯灯脑海里还在闪现着小时候她跟在他屁股后面跑的画面。
那么多年。
从千禧年到今天。
她单手压在门把手上,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微微浮动着,最终一用力,将门推开了。
·
“我跟你说,季洵当时那吃瘪的样子实在是大快人心。他压根没想到我们会从他那条安定药剂的生产线上推出他是借着延缓你的病情,以达到掩藏整件事情,进而挽救自己名声并把你当小白鼠的事的。”
病房里飘着淡淡的栀子花香味,大门洞开的那一瞬间,靳长风的声音就扑面而来。
病床上那个人和坐在病床附近板凳上的人,一道抬眼看向大门口的方向。
她就站在那里,额头上有两缕碎发落在脸颊上。
复古颜,在颧骨附近有一点发红,人还在轻轻喘着气,肩膀和前胸都微微欺负着。
那双眼也如同风吹过一样,润润的泛着光泽,水光轻轻摇晃。
“哎。说曹操,曹操到。”刚才和季源洲说半个月前审理季洵案件细节的靳长风,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并拢,向冯灯做了一个“来啊,来这儿和季源洲说说吧”的动作,眼睛看看季源洲看看冯灯。
下一秒,冯灯往前走了两步的时候,靳长风:“简总,我们就不做那什么电灯泡了吧。”
一直没怎么讲话的简莉莉嗯了声,然后也起身,对季源洲说:“那季医生,我就先回去了。”
季源洲刚醒没多久,脸色还有点苍白,看了眼冯灯,然后面向简莉莉的方向:“嗯。谢谢简总了。若不是简总动用家里关系,偷偷让我借用别人名义回到京都治疗,一切应该都没有那么顺利。”
“不用谢的。你跟冯灯能好好的,我也很开心。”简莉莉摇摇头,有点谦虚。
谦虚倒也不是没道理——那时候觉得既然季源洲想过假死这一招的话,不妨就麻烦哥哥那边找人帮忙搞一次调虎离山好了。
反正简洁那边这些年来的势力渐大,认识不少人。有心做的话,瞒天过海,也不是难于登天。
这厢说完,简莉莉也下意识看了眼站那儿等自己一起走的日系男——靳长风。思虑了下什么,还是迈步离开了。
一时之间,整个病房就只剩下了冯灯和季源洲。
冯灯明明有千言万语想说,可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了人,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于是也就沉默着,慢慢走到了床边,见到床头柜上的杯子里没有了白开水,于是弯腰倒水。
滚烫的开水翻进白色的长杯里。
一样有很多话讲的季源洲,只是深深看着冯灯。
看她的手边的杯子,看渐渐满起来的水,再抬头,是她又瘦了点的下巴。
“想想。”他喊了声。
冯灯一下握紧了水瓶,手指扣得极紧,却不知为何发不出声音。
季源洲再轻喊一声:“想想?”
“想想。”他蓦地伸手按住她的手背,她睫毛一颤,抬起眼睛来看着他。这时,水瓶已经没有那么倾泻,水流的声音渐渐止住。
而他轻声说话,像是在和一个刚刚睡醒的孩子轻语:“想想,水已经满了,再倒下去,会烫到自己的。”
她闻言低头去看,白色的玻璃杯里,滚烫的开水已经齐平杯口,再一下,会漫出来。
她连忙放下水瓶,他从桌上拿过瓶塞,替她塞好。
“真的很抱歉,那个时候,我实在没有坚持下去,昏迷了一段时间。”
冯灯:“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医生,你一定是知道那种程度的伤口不会死掉,所以才把计划一股脑说了出来。”
说完了话,她抬眼去看他:所以我才留在原地,把你的计划一步一步施行结束。
因为那是心病。我们只有知道三年前发生了什么,你的身体发生了什么,往后的日子才会过得不那么定时炸弹。这些我都知道。
“可是我很紧张。”她不由自主地抓了一下桌沿,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你被刺伤的时候、昏迷前说出计划的时候、明知你身体得到救治就会没事而我留在昙花岛的时候……我紧张地怕,我们这一分开,就又是一个三年。明明知道这不会再发生的,我却还是害怕了。”
季源洲的视线定格在冯灯的手指上:弯曲的手指死死扣在床头柜上,昭示着她的紧张,她的害怕,她的劫后余生。
明明知道很多事不会发生,却还是会去想的一种状态,叫做患得患失。
她已经长大了,很坚强了,可遇到他的时候,终究还是患得患失。
是非常后悔的。
后悔当时情况太过紧急,没有太多的时间考虑,就把脑海中想过的计划和当前的情景结合,临时制定出了后来的一切。
后悔后来的计划里,她必须是扛大梁的那个人。
他知道她一定很害怕。
他也担惊受怕。
他整个脊背附近还缠着纱布,稍微动一下并不是那么舒泰。他伸出手,将她的手指一个一个从床头柜上拨起,放在自己的手中。
眼里有着光,如同她母亲去世以后,她第一次勇敢地自己抱着小被子去独立的小房间睡觉时那样。
她路过他的房门,探头进去说:“小季哥哥,想想今天自己一个人去睡了哦。不需要陈爷爷讲故事陪我了。”
如同那个时候,他说:“我们想想,很勇敢。”
现在比那个时候多了一句:“我们想想,辛苦了。”
“谢谢你的辛苦。”他摸摸她的头,“以后再也用这样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长久以来的冷静,一下子崩盘。
就那么哭了。
可是又觉得有点丑,不想让他看。
他却偏偏要捧住她的脸。
“我啊,又是罪该万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