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福》秦歌遥

4、离家

　　佳佳小学毕业那天，跟老福说同学聚餐，老福给了几百元钱。老福舍不得女儿受苦。福湾村的人在红莲走后的一个月才意识到老福家出事儿了，关于这个“事儿”，村里有好几个版本，顺势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谈。
　　春霞发现佳佳最近老跟他爸要钱，不是买衣服就是交资料费。佳佳中午出去后，春霞跟着出了门，发现她走进了“常来常网”，一问便知，这是网吧。什么晚自习，老师辅导，都是骗人的。
　　春霞告诉老福，说初一的娃娃，该是念书的时候。
　　吃饭的时候，老福给佳佳说，上网也可以，不能耽误学习。
　　“你跟踪我”佳佳一下子站起来。
　　“我没有”老福放下手里的馒头。
　　“不是我，别人看见你的”老福补充了一句。
　　佳佳饭没吃完，说同学叫写作业，揭起门帘就出去了。
　　周一早上，老福接到老师的电话，说佳佳没有来上课。老福急了，收了摊儿，跑遍了高家镇主干街道上所有网吧，终于在一个网吧的角落看见了佳佳。
　　“你没……去上学？”老福气喘吁吁，豆儿大的汗珠从额头往下落，后背像是浇了一桶水。
　　“我听不懂”佳佳听见父亲的声音，连头也没有转过来。
　　“上学去，别玩了”老福抓住佳佳的衣裳试图将她从狭窄的座位上拉起来。
　　“你别拉我，你干嘛，我听不懂，让我回去坐在那里也没有用，你先回去，我一会儿就回家。”佳佳转过来看着老福。
　　老福扬起来的手又放下了。
　　“你赶紧回来吃饭”老福试图压制内心的怒火，撂下一句看似平静的话就朝网吧的大门走去。老福边走边用右手扇着空气中弥漫的浓烈的香烟气。
　　“知道了。”老福掀起网吧门帘的一刻，佳佳喊了一句。
　　老福中午回家做了一条鱼，炒了他卖了几年都没有吃的虾。一直等到两点多，佳佳踏进了大门，老福赶紧让她洗手吃饭。
　　“爸，我不吃了，你吃吧，我吃过了，我瞌睡了，睡觉去了。”
　　老福在心里默念：娃呀，爸欠你一个妈，都是爸的不对，爸不能怪你。可是你不去上学，可怎么办？
　　初二开学，老福被请到了学校，佳佳八门功课六门不及格，历史抄的时候被老师抓住，必须留级查看。老福硬着头皮恳求老师能不能给娃一次机会，让她顺利读初二，老师拒绝了老福。
　　佳佳在新的班级，认识了一帮男生，坐在桌子上抽烟，放学了去水库的台子上喝酒，还参与男生的打架，佳佳觉得自己无比帅，无比酷。
　　老福把鱼递给客人时，兜里的电话响个不停。
　　“什么？”老福扔下摊摊，骑上那辆笨重的三轮摩托风一样地走了。
　　高家镇医院的走廊里，一位妇女正在地上嚎哭，旁边蹲着佳佳的班主任，佳佳呢？老福走上前去，发现佳佳蹲在一排椅子后面，手里拿着一只点着的香烟。
　　妇女知道来者是佳佳的父亲后，冲上前来使劲儿捶老福。老福没有躲。
　　“你别捶了，不就赔钱嘛，我爸多的是，给你们赔”佳佳将烟头仍在了地上，动作娴熟地上去踩了一脚，转了几个圈。
　　老福借着医院走廊的灯光，才看清女儿的脸，眼睛上贴着假睫毛，又长又黑，眼睛旁边涂着一圈他叫不上名字的东西，五颜六色，鼻子上带着一个闪闪的像耳环的东西，红红的嘴唇直直地挂在鼻子下面。牛仔裤的膝盖处，赫然开着两个大洞。这是我的佳佳吗？老福问自己。
　　“一会儿回去，给你把裤子补补”
　　“人家今年流行的，补什么”老福黝黑的脸已经显示不出来泛起的红色。
　　因为打架，伤人，佳佳被学校强制开除了。
　　老福吃完晚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墙上的钟表快被老福的眼睛盯下来了，凌晨三点，老福骑上老旧的、空空的三轮摩托飞驰在高家镇的街道上。这条街道上网吧的老板基本上都认识了老福。
　　天亮的时候，老福仍然没有找到佳佳。隔壁的侄子在天亮后接着去找了。
　　赔了几万元的医疗费，家里的情况不允许老福旷工。他骑上装满新货的摩托驶向了集贸市场。
　　傍晚，侄子跑回来对老福说：“佳佳在西安，和同学一起去的。”
　　老福送走侄子后，就开始收拾行李。
　　老福按照侄子给的地址，在一家网吧找到了在这里上网而不是她说的当网管的佳佳。
　　当老福拉着佳佳往大门外走的时候，佳佳一下子站了起来：“怎么我走到哪里都能碰上你，这是在西安。”佳佳已经继承了红莲肤白个高的特点，此刻的老福显得异常矮小、瘦弱。
　　老福在网吧和佳佳拉扯了将近三个小时。佳佳没有回去的意思。依然翘个二郎腿坐在那里上网，桌子上放着几个空烟盒，烟灰缸里的烟头一下子还数不过来。
　　“哎呀，我都服你了，这样，我玩会儿去我妈那里怎么样，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
　　直到第二天，佳佳顺着网吧的小巷子走进了一家红砖盖的房子。老福看见一个穿着大衣的女人坐在张锁成的腿上，嘴里喊着“二条”，大衣的毛犹如狐狸毛一般长，老福不知道大城市的人管这种衣服叫“皮草”。这个女人的眼睛画的和上次老福在医院看见佳佳的眼睛一样。老福觉得这个女人在哪里见过。
　　“妈，给点钱儿”佳佳跑过去从女人手里拿过钱就走了。
　　是红莲！！老福的眼睛瞪得和葡萄一般大。佳佳转过身发现了老福。
　　“爸，你竟然找到这里来了，肯定是跟踪我吧。”
　　老福和佳佳在一个川菜馆吃了饭。
　　“那是我妈他们租来的棋牌室，平时自己也玩。”佳佳竟然在老福面前点了一根烟。
　　“瑶瑶呢？”老福吃了一口菜。
　　“在我舅婆那里。”
　　佳佳吃完饭给老福说去找同学玩，一下子消失在人群里。
　　老福按着原路来到棋牌室。
　　“红莲，你出来一下，我给你说个事情”老福立在门口。
　　“谁啊？”红莲连头都没有抬。
　　“你出来一下，我给你说”老福将嗓门提高了一个度。
　　红莲抬起头，看见了老福，跟张锁成说了句话就走到门框前，“你来西安干什么？”
　　“娃不上学了，被学校开除了，跑到西安来胡逛，你也不管管，我叫半天也不跟我回去。”
　　“我怎么没有管，要钱都给了，前前后后花了好几千了，还要我怎么管！”红莲显示出不耐烦的口气。
　　“你能好好说话吗？娃还小，得念书去，不能在社会上乱逛，你赶紧给说跟我往回走。”
　　“知道了，她一会儿回来，我给她说。”
　　老福找了个便宜的旅社住下，晚上的时候，又去了一趟棋牌室，可是佳佳依旧没有回来。
　　第二天，老福去了刚到西安时找到佳佳的那家网吧，还是没有佳佳的影子。老福找了整整一天，又想到佳佳可能会回去问红莲要钱，就急忙朝棋牌室赶去。跑到大门口时，老福看见佳佳也刚好进门。
　　“妈，你做饭了吗？我还没吃呢”佳佳站在红莲旁边。
　　“你妈我马上‘胡了’，等妈有钱了，吃啥没有，快别跟妈说话。”红莲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手里的麻将，虽然把头转向了佳佳。
　　老福记得自己叮嘱过红莲，让她劝孩子，可是现在……
　　“佳佳，跟爸回家，回去爸给你重新找个学校，好好念书。”老福一把拉住佳佳的衣服。
　　“哎呀，爸，你怎么还没有回去。”佳佳感到惊奇。
　　“你不回去，我回去干什么？”
　　“爸，你回吧，我想在西安找个工作，不想念书了，我念不进去了。”佳佳说话间又点了一根烟。
　　红莲听见佳佳的话，突然停住了手里的牌，说：“佳佳，你没跟妈说你要在西安找活儿啊？”
　　“我现在不是说了么”佳佳扬起头，斜着眼睛对红莲说。
　　“可是……妈，你还是跟你爸回去吧，妈这段时间挺忙的，怕是照顾不来你。”
　　“我……不用你照顾，我自己找活儿干。”
　　说话间，牌桌上的秃顶用脚轻轻踹了红莲一下，说：把人急死了，赶紧出牌，有什么大事半天说不完。
　　红莲斜着眼睛看了一眼秃顶，说：“出牌，就出，三条。”
　　老福走到牌桌跟前：“红莲，你停一下，咱们出去，找个地方给娃娃说说。”
　　“噢，你看……我这里……”
　　“八条”红莲说话的时候顺手打下去一张牌。
　　老福看见红莲无动于衷，佳佳还蹲在那里抽着烟，那张“八条”就像一个威力十足的炸弹，好似被佳佳手里的香烟引爆了。老福两只手一起掀翻了红莲一帮人的桌子，麻将像皮球一般四散在水泥地上，有的落进了旁边的脏水潭里，有的压在翻了的桌子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