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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第七十九回 甪里县双逢旧相识 钱师爷愤谈葫芦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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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木莲不满他师父对事隐瞒不言,兼因程素秋之死尚未释怀,不免头脑一热,愤而出走,牵了乌云径直上了官道。
张目望去,但见遍野烟雨蒙蒙,如行云山雾海,顿显天地浩大,衬己身微渺如无根浮萍,一时脑中空空,茫茫然不知去处,转念一想,这会子倒转回去着实丢脸,于是断不肯回头,惟冒雨顺着平坦官道往前行去。
走不多时,远处显出一座模糊小镇轮廓,及至近处,见牌坊上刻有“甪里”二字,石板道被潺潺水流一分为二,澄如碧玉,河水上一座座或拱或折的小小石桥跨水相接,两岸均是一溜黑瓦粉垣的小小屋舍。
木莲才至镇口,已闻得喧声滔天,看道边人头攒动,围着一面石墙交头接耳,不知作甚?不免纳罕这下雨天怎还有人逛街?遂立即翻身下马,前去察看,可惜墙前早已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加上一些行人打着油纸伞,愈发遮挡了前方视线,只隐约见得墙上似贴了几张泛黄的纸张。
木莲不知上面写了什么,只好拍了拍前面一精瘦蓝衣男子的肩膀,朝他微一拱手,问道:“敢问兄台,这是在干什么?”
那人一抖肩膀,挥开木莲的手,拿下嘴角衔得一根茅草,痞里痞气地答道:“呸!好像是这里的县太爷犯了什么事,被抓了!”
木莲点了点头,倒不甚在意,耳听周围有好事者道:“我听夜里打更的张三儿说,今早天还没亮时,县里来了好些苏州衙门的人,他在巷角亲眼瞅见官兵从牛县令家抬出好几车的大木箱子,沉甸甸的,需得两三个高壮的力士来抬呢!也不知里面装得什么?”
此话落入木莲耳中,脑中不由浮现出停在自家门口马车上的箱子,又想起昨夜的确听得一自称“本县令”之人的呼喝声,如今看来,多半是当地这所谓的“牛县令”了。
又不禁犹疑起他师父之前是否晓得程姑娘沦落到静乐宫那等地方?若晓得昨夜关键时刻他还跑了,岂非故意为之?在天界时,虽则师父亦曾如两位师兄言道“生死有命”,但师父若在,总归程姑娘还存一线生机,若故意避而不见,甚或早知程姑娘沦落那等境地,却不相救,跟那姓苏的太监一般,不把别人的命当命,可怜程姑娘活生生一条性命,在他等眼中如草芥,丝毫不在乎。
愈发犹豫着是否倒回去向师父问清楚,他也不想平白冤枉了他老人家去。
至少,在木莲记忆中他那师父性格恶劣不假,表面上也常摆出事不关己的孤高冷傲之态,但木莲知道,他老人家只是爱别扭要面上,骨子里却是温柔如水。
想当初太古时洪荒众生力量强横,可惜灵智未开,是个“金仙不如狗,大能满地走”,真正意义上弱肉强食的时代,动辄山崩地裂,风云变色。
他们师兄弟本同师父非亲非故,只因师父恰而路过,见他们弱小力薄,甚是可怜,故将他等庇护于羽下,否则早已连灰灰都不剩,哪里还得日后成什么圣人?
那时师父也非什么出名的大能,不过哪怕眼前草木,师父见了亦是能护即护。
想那个在玉京山巅对他说:“幽幽绒草,灼灼桃华,虽微渺如萤蛾,然洪荒土地上如无此等生灵点缀,岂不枉费盘古大神牺牲己身方换来这片天地的拳拳之心?”
这样的师父,今日,怎会无情至此?
想及此,木莲拳头不由握紧,忽听得周围响起一片哗然、唏嘘之声,细一听来,俱是七嘴八舌地说起不知从谁人处听来的见闻,难辨真假,议论声如蚊蝇绕耳,委实聒噪,让木莲生厌,抑制住暴躁情绪,暗叹自己在这琢磨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正欲离去,突被一人一把拉住他,大咧咧惊呼道:“好哇!我说怎么瞅着眼熟,原来是你这牛鼻子!”
木莲拂开眼前青年的手,微一蹙眉,虽觉有几分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问道:“你是谁?你认识贫道?”
那蓝衣青年听了,顿时跳脚嚷道:“可恶!你这臭牛鼻子居然给大爷我装疯卖傻!要不是你那天晚上在朱雀街上拦住我,你司空大爷怎会落到如今这幅田地!”
朱雀街?
木莲听到这三字,忽记忆起来,确认眼前之人,不由也微微惊愕,皱眉道:“你这贼人怎在此地?”心中疑惑:这才关了多久就放出来?或者说是他逃出来的?果然天牢的看守是吃干饭的!
蓝衣青年听了,顿时一挽袖子,不乐意道:“嘿!你这牛鼻子怎么说话的?会不会说话?”哪知木莲冷冷看了他一眼,牵马欲走,蓝衣青年立即扯住他衣袖,故意高声叫嚷道:“诶,你不许走!你个臭道士怎么贼喊捉贼?”
周围人本聚在墙前看告示,突听得有人喊捉贼,俱回过头来,见一蓝衣青年拉着一面目清俊的白衣公子的袖子,来了兴趣,开始对二人指指点点,木莲见如此惹人注意,又听百姓们议论之声,又气又怒,甩开司空摘星的手,向他道:“你干什么?”
司空摘星“嘿嘿”一笑,走过去揽住木莲的肩膀,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不干什么,就是最近兄弟手头有点紧,你这道士害你司空大爷平白遭了场牢狱之灾,怎么说也得按江湖规矩请我吃顿酒作赔礼吧?”
“想得……”
“好哇!臭道士你说你没偷东西,那你为什么半夜……啊!”
司空摘星见木莲不答应,即刻高声冲周围宣扬,不料话到一半,木莲已然狠狠掐了他一把,立即惨叫出声,目子大瞪向木莲,刚欲把事情闹大,却听得木莲语带无奈地低声答应道:“好,贫道答应你。”顿时大喜过望,还未来得及想这臭牛鼻子今日怎如此乖觉?听有人大声喝问道:“哪里有贼?”已有一捕快走来,附近围观之人见了,纷纷对捕快道:“就是他们两个说什么有贼。”
那捕快看了二人一眼,即问:“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司空摘星方明怪不得这道士答应得这么快,以为他做贼心虚缘,眼珠子一转也不欲生出是非,再次一把揽住木莲肩膀,笑道:“误会误会,我和这位兄弟开个玩笑,哈哈哈哈。”
“玩笑?”
见捕快不信,司空摘星忙道:“对!我俩认识的,我这兄弟刚跟我闹别扭呢,我就想拦他,才故意这么喊的,不好意思啊,没想到惊动官爷你了。”
捕快目带疑惑,仍有几分不信,向木莲确认道:“你认识他?”
木莲不想惹事,只好无奈地点头,那捕快看了两眼二人,再次确认道:“你们真认识?只是开玩笑而已?”
司空摘星扯过木莲一片衣角,说道:“哎呀,官爷你看我这兄弟这么有钱,哪里会做那等偷鸡摸狗之事呢?是不是?误会,都是误会!对吧?”
木莲撇过头,并不想理他。
捕快瞥了一眼,轻薄细密,光泽柔润,的确不是寻常百姓穿着布料,见木莲面孔清俊非常,不似歹人之相,只以为多半是哪家有钱公子,打量两人一眼,不禁脸上带了几分薄怒,冲二人严肃提醒道:“没事别在大街上开这种玩笑!”
司空摘星立即点头如捣蒜,连道:“晓得了,晓得了,再没下次,得罪官爷,官爷慢走。”
二人目送捕快离去,在旁围观百姓见没有热闹可看,也渐都散了,或是掉头回去继续议论县官一事。
木莲拍开司空摘星的手,一拉乌云缰绳转身就走,司空摘星见了,如甩不掉牛皮糖立即跟上,在木莲身旁死缠烂打,边走边嚷道:“臭道士,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说好请我吃酒的!”
木莲并不想理会他,走了一阵,见已快出镇子,恰逢一书生打扮的男子打着伞迎面走来,司空摘星在旁,故意使了一招顺手牵羊,掂了掂摸来的钱袋,即冲身边的木莲笑道:“哎呀,算了,你不请我,小爷……”
教木莲得见,如何能视若无睹,登时伸手欲从司空摘星夺来,愤愤道:“快去还给人家。”哪知司空摘星早有防备,料他要来抢,脚步连连腾挪数下,远离木莲,冲他做了个鬼脸,嬉笑道:“诶!道长,你先说好请我吃酒的!你若不答应,我就不还了,到时那人发现自己钱袋不见报了案,你我都跑不脱!”
木莲哼了一声,道:“你偷的?关我何事?”
司空摘星心知他这般说,摇头晃脑地道:“道长你忘了?你刚才在捕快面前自己承认同我认识,东西是我偷的不假,可你嘛,在旁人眼里怎么也算个共犯是吧?”说着,摊了摊手,装出无所谓的模样,“反正就是蹲号子嘛,我无所谓的……”
“你——!”
木莲纵是心知他在讹诈自己,可方才的确为了不惹麻烦,亲口在捕快面前承认同他认识,若上了公堂倒还真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的清的。任是再气恼却也无法,只得答应下来,向司空摘星摊手要来钱袋,幸而那人尚未走远,连忙赶上去,扯了个谎只说他掉在地上,被自己捡到了。
那中年书生也有几分痴傻,自己钱袋丢了竟尚无所觉,摸摸腰间,才露出一脸惊讶之色,立即对木莲一揖礼,说了好一番文绉绉的拜谢之词,木莲好容易打发了这书生,已被司空摘星一把揽住肩膀,上了桥往对岸一家客栈拖去。
才至门口,突一只懒洋洋趴在门槛前的大黄狗从地上坐起,“嗷呜——”大叫一声,化作一道黄光掉头蹿了进去,只听得从堂中传来几声低低的数落声,一十来岁的小伙计转头看来,立即从长凳上起来,热情走出,接过木莲缰绳,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们家大黄吓到你们了吧?敢问二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啊?”
木莲眼见那大黄狗有几分眼熟,但尚未言语,旁边的司空摘星却已然积极抢道:“吃饭的!把你们好酒好菜统统端上来!”
那小伙计听了,许下雨天生意不好,登时满面笑容,连道数声好,一面摆出“请”的手势,一面朝内扬声喊道:“老板娘,两位打尖。”
只闻内中传来一女子本在数落那大黄狗,不知它好好的发甚疯,突闻此言,如翻书一般,已是喜气洋洋地笑着婀娜迎出来,口中道:“来了,来了,二位客官好啊,里面请……”
木莲才跨过门槛,只见一迎面而来的粉裳女子走到一半,突地愣在原地,下一刻满目惊愕,娇呼起来,迟疑道:“道长?”
木莲闻言,微微一愣,不想她竟认识自己,正心头猜测莫不是林海的旧识?但瞥见躲在长桌下瑟瑟发抖的那只大黄狗,再一看女子,顿时醒悟这不可就是九溪十八涧下面村子里的那个“小妇人”吗?
不知她怎在此处?
但想起外面那小伙计之言,倒像是此间客栈的老板娘,不由也倍感意外。
乔氏上下打量数眼,确认后顿时心中大喜过望,快步赶上来,询问道:“道长你怎会在此?这段日子可还好吗?”
木莲略一颔首,答道:“贫道要去金陵,路经此地,近日还好,谢叶夫人挂心。”
话音刚落,在旁的司空摘星竟差点跳起来,愕然道:“你也要去金陵?”
木莲微一皱眉,听他口气,竟也要去金陵,转头问道:“你去金陵干什么?”
“呃……”司空摘星想起什么,立即偏开头,假意咳嗽两声,掩饰道:“我自然去秦淮河找红芙姐姐啊!”继而怒道:“好哇!你这臭牛鼻子明明认识这里的老板娘,居然还不请我!”
红芙姐姐?
木莲一路行来,听人说秦淮河畔是个莺歌烟柳之地,见他一脸色眯眯的模样虽不似作假,可先前明显有慌张、掩饰之色,更像是找了个借口,心间虽怀疑惑,但此刻并不想理他。
“我怎知她是老板娘?”木莲蹙了蹙眉,亦是奇怪这小妇人为何在此,转头朝乔氏问道:“叶夫人怎在此地?”
乔氏听他如此相称,脸面一红,扭捏轻拽裙裾,微咬粉唇,低低道:“小妇人今已改嫁了,夫君姓钱,是这家客栈的老板,刚才出去收账去了,一会儿就回。”
木莲闻言这才明了,看她打扮果然教去岁鲜艳许多,忙改了口,应一声“哦,钱夫人。”想起什么,从怀中摸出两百两银票,递给她道:“这倒好,贫道不用绕远路去找你了。”
然而乔氏瞥了一眼,见一张银票面上写着一百两整的数字已是一惊,哑然道:“这…….什么意思?”
木莲心中虽肉疼,想林家祖宅里只有这么些钱,幸而自己第一次进去欲要找有没有现成的棺材时,见着就收起来了,才不致被师父他们给拿走。
但面上不显,自然而然地答道:“贫道说了会还叶,钱夫人钱的。”
乔氏呆愣愣看着木莲尚不明所以,螓首微偏,疑惑道:“什么钱?道长怎欠过小妇人银钱?”
木莲无奈,提醒道:“那把剑。”
“剑?”乔氏想了一阵,好容易才想起年前将家传宝剑赐予木莲时,他隐约说过会还钱之类的话,但她那时只以为开玩笑,从没当真。
看木莲脸庞仍清俊如一,倒同去岁一般,还是傻愣愣的可爱,不免捧腹笑发出“扑哧”一声笑来,推诿道:“哎呀!你怎么还记得?我早忘了,况我都说不用了,道长你且自己收好吧。”
木莲摇头道:“不成,贫道说话算话,从不骗人,钱夫人你……”
“瞎说!”哪知司空摘星在旁,听得此言,大怒不止,当即打断木莲,揭底道:“你这道士也好意思说甚“说话算话,从不骗人”?刚才明明说好请我吃酒,结果翻脸就不认账了!小姐姐,你可别信这道士的鬼话!”
木莲对他点点头,称道:“对呀,贫道确是说话算话,从不骗人。可你,算是人?”
“你——!”
乔氏向来看木莲在她面前不知世事的笨拙懵懂之态,只以为在旁人前亦是如此,不想他嘴这般利,惊诧不已,又被木莲之言逗乐,掩唇“咯咯”大笑起来,司空摘星因丢了脸面,因此脸色涨红,但他向来自诩怜香惜玉,对乔氏发不出半点脾气,只得生生吃了这个硬亏,惟有哀哀道:“小姐姐,你要与这臭牛鼻子叙旧坐下来可好?唉,我连夜赶路又累又饿,已是前胸贴后背了。”说到“连夜赶路”时,见木莲看了他一眼,又问道:“你看我作甚?”
木莲却是微微一笑,轻轻摇了下头,弄得司空摘星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浑身发毛,心感奇怪,兀自猜测道:我怎觉得这道士笑得玄乎的很?莫非是知道我要去金陵做什么事?不会吧!那样机密的事,全天下知道的人不超过三个,他是如何知道?一定是我多心了!
一边的乔氏这才想起正事,忙止住笑,福了福身子道了句“失礼”,唤来一个伙计收拾出窗下一张干净桌子,请了二人落座,询问二人吃什么菜,木莲顺口就说出一碗素面,惹得司空摘星拍案不迭,怒而道:“什么素面!我不要素面!臭牛鼻子,你要吃自己吃!小姐姐,劳你使你家厨子切上一斤酱牛肉,一只叫花鸡,一盘松鼠鳜鱼,两碗白米饭,再来一壶热热的烧酒,他买单!”
木莲摸出一串铜板放在桌上,向他道:“只有这么多钱,吃不起那些。”
司空摘星气道:“你这牛鼻子又睁眼说瞎话!刚才一出手就是两百两银票,你以为我瞎吗?”
木莲道:“那是还钱夫人的钱,她把她家的剑给了我,我之前说过还她的。”
司空摘星鼻里发出“哼”地两声,道:“你以为我不懂行情吗?什么样的绝世宝剑能值两百两银子?”
乔氏在旁听得,当即接嘴道:“就是,不值的,道长你快把银票收回去吧。”心以为木莲仍不通世事,尚把桌上银票叠好,小心环视一圈店面,幸而今日下雨倒没客人,才递给他,并且小声嘱咐道:“道长,出门在外,财不外露。你仔细收好,这么多钱以后断不可随便视予他人,当心遇到歹人见了,起了那等图财的歹心,指不得会加害于你。”
司空摘星听得乔氏这话,不免笑了,道:“小姐姐,你这话可岔了!这牛鼻子功夫好的紧,他不去抢别人就已是万幸了,别人哪还敢抢他的?”
乔氏听他如此说,方想起似乎道长是会些功夫,轻抚垂下的发丝,甜甜笑道:“小心些总没错的。小兄弟我之前听你和道长所言,仿佛都要去金陵城,不如你与道长结伴同行,道长不通世事,就劳你一路多看顾他些罢。”
司空摘星张了张口,本欲拒绝,但转念一想自己手头已无银钱,前路未卜,这道士这般有钱,一路肚子总无虞了,因而倒连连答允下来。
木莲眯了眯眸子,心中自有打算,倒也不曾说话,又推了一张银票到乔氏面前,试探道:“那我们一人一张?”
乔氏听了份外无奈,摇摇头怎么也不肯收,拉了根椅子坐下,转移起话题,询问木莲前往长安一事,木莲也如实一一答来。
司空摘星自顾自等菜之时,耳听乔氏与木莲言谈,见他插不上话,也不计较,伙计先端上来一盘切好的酱牛肉,司空摘星见了,登时眼冒精光,哪还管他们说什么?独自拿起筷子自己先吃起来,吃到一半,当听到乔氏询问木莲什么寻到女儿不曾?不免受了刺激,噎住了喉咙,大声咳嗽起来,惹得木莲和乔氏都看向他,好容易缓过气来,却是向木莲惊道:“呸呸呸!你还有女儿?”
见木莲点头,司空摘星咬牙切齿地质问道:“你明明是个道士为何还有女儿?”
木莲挑挑眉,回问道:“道士如何就不能有女儿?”
司空摘星一时哑然,怔愣片刻,怒道:“不对!我想问的不是这个,臭牛鼻子你既然有女儿,这么说你娶媳妇儿了?成过亲?”
木莲虽有几分不明所以,但仍是点了点头,道:“不然呢?我又不是女子,不能生孕。”
未料司空摘星听了,份外激动,身子颤如筛子,猛地一摔筷子,仰天哭嚎,悲愤道:“苍天不公呐!为什么这样的臭牛鼻子都能娶到媳妇儿?究竟是哪个姑娘瞎了眼才会看上这样的臭牛鼻子?”
原这司空摘星已将而立之年,仍是单身,不然如何还会四处浪迹天涯,甚而去行那等小偷小摸之事?他虽早有成家安定之心,奈何父母早逝,又无甚靠谱的亲朋好友,因此无人说媒,便是寻得媒婆牵线,但普通人家一听他居无定所,又无固定收入来源,哪里肯将女儿嫁与他?且他平日常混迹在烟花柳巷,与青楼女子一说成家之事,这些女子本无安定之心,多只当他在开玩笑,寻欢作乐尚可,若说出“认真”二字,任是给钱都不理你了。
只是木莲、乔氏这等天然之人,哪里解得司空摘星之苦?均不明白他悲愤何起?
乔氏尚问道:“小兄弟你哭什么?”
此话犹如利箭直戳司空摘星心房,司空摘星心如滴血,泪却是没了,扯扯嘴角,仰头道:“没什么,你们不必管我。”
二人纳罕,但见他又似恢复了正常,拾起筷子继续吃起自己的牛肉来,不知他发得哪门子的疯,也不理他。
只听乔氏叹息一声,继续道:“道长离家许久,想必尊夫人与令嫒甚是想念,阿弥陀佛,好在佛祖保佑,道长总归是有惊无险的回家了。不知尊夫人和令嫒可好?道长归家时,劳你代小妇人与她们母女问候一声。”
木莲习惯性点了下头,觉得不对,方想起贾氏已去世数年,如何问候?忙言清:“拙荆几年前已过世了。”
还不待乔氏自悔失言,那司空摘星再次一摔筷子,此次却不是悲愤,反倒哥俩好一般揽住木莲肩膀,见烧酒还没上来,只得拾起茶杯与木莲面前的茶杯碰了一下,嬉笑道:“道兄,小弟刚才错怪你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同是天涯沦落人,今日以茶代酒,咱俩干一杯!”
木莲看着司空摘星的笑颜,一时起了恶趣味,对他眨了眨目子,一脸天真之态,却是言道:“我侧室尚在。”
司空摘星端着茶杯,怔在当场,片刻果恼羞成怒,满面紫红,然还不及恼怒,又听木莲露出几许哀伤神情,垂下头来,份外可怜,哀哀道:“不过昨儿她也过世了。”
乔氏听得“呀”了一声,愈悔自己不该提此话题,想他一出手就是两百两银票,又有甚侧室,心叹自己所料不差,他果是个富家公子,即幸且叹,幸则教自己察觉方断了那些不该有的念想,叹则苍天既早定此场有缘无份的因果,生平又何必相逢,空惹牵挂?
转念又想到自己现已嫁作他人妇,今生缘分已尽,倒是洒脱释怀,劝慰两句,木莲摇摇头倒没有太过伤心。
忽逢此店老板归来,不想居然是方才那掉了钱袋犹自不觉的书生,见了木莲,急忙又是一番拜谢不迭,又听乔氏介绍,才知原是夫人旧识故人,自是大喜,忙招呼小二上了好酒好菜。
木莲尚欲推诿,司空摘星听了,哪里不喜欢?不顾木莲眼神示意,已抢先应声道好,弃了烧酒,也不管是不是请他的,自来熟的同那书生三杯两盏花雕下肚,书生许不胜酒力,竟已面庞微红,口中念念有词,对二人讲述道:“唉,二位恩公不知,我啊,从前一心功名,可惜考了数次乡试皆不曾中,除读过几本书,会写几个字外,便再无本事,更不是个做生意的材料,多亏平日内子照管,才不致亏损。以前樊翁介绍我去应天府当师爷,为了生活嚼用不得不去,屈指数来,在金陵也干了有五、六年。”
说到此处,钱老板微微一顿,突地大笑起来,然而满面尽是无奈之色,说到后来更是斩钉截铁,字字泣血,“哈哈哈,恩公你们是不知,我长这么大,二三任知府,昏官庸官皆见过,嗝,可还是第一次见在衙门的公堂上摆神坛,求神问卜的!这头顶匾额上就悬着——“明镜高悬”四个字啊!”
司空摘星唏嘘一声,虽也头次听来,凡遇上贪官污吏什么稀奇古怪事干不出来?不觉算是什么新闻,只摇摇头道:“这有甚稀奇?”
可木莲听在耳中,不免将其放在心上,问道:“还有这等事?”
钱老板憋在心中许久,今听人问起,顿时来了劲,冲木莲一通讲道:“我亲眼所见,那能有假?我当时看不过去便辞了差事出来。后来细细打听来,原此人姓贾名化,字时飞,别号雨村,他曾中过进士,从前做县令时因徇庇蠹役、交结乡绅被革了职,不想他命倒好,不知怎的没过两年,被当时的扬州巡盐御史林海聘作他家西席,大约因此之故,方结识上这林海的岳家——荣国公贾代善的后人。说来也巧,之后贾化便来了应天府赴任!我今岁更是听闻这等媚上欺下的豺狼居然被调至京城,实在可恶、可叹!这些权贵蛀虫盘根错节,相互抱团取暖,这般下去,必定国将不国啊!”说着,已是涕泪横流,泣不成声,发泄似得又是两三杯酒下肚。
木莲呆在椅上,自欺欺人以为自己听错,待得钱老板情绪平静下来,才旁敲侧击地问道:“你说得那个巡盐御史不会是……姑苏苏广侯家那个林海吧?”
钱老板歪头想了想,一拍大腿,答道:“是了!亏得恩公你脑子活泛,倒提醒我了!姑苏城里苏广侯的儿子可不正是娶得荣国公的女儿?可叹苏广侯爷一生清廉公正,为国为民,姑苏林家素以书香传世,本乃我江南文人表率,不想侯爷英年早逝,半生竟得来这么个败坏门庭,辱没我江南文士风气的畜生来!我当为老侯爷一哭啊!”
“喂——!”眼睁睁看着钱老板将酒洒在地上,木莲却已不及阻止,尴尬又恼怒,不明白他怎么忽然就成畜生了?不对!他骂得是从前的林海,又不是自己,他气个什么劲儿?
又想起之前这钱老板说林海把那贾化聘作西席,可林海只一女儿,想及此,不免在心中焦急呼道:呀!这厮不会把我家丫头给教坏了吧?
忙欲要确认般,又怕暴露身份,只得小心问道:“不说那个林海了,那贾知府又为何要在公堂上求神问卜?”
钱老板听了,冷嘲一声,道:“嗨!有什么为何?这贾知府怕得罪金陵薛家和背后的王家,故意搞些装神弄鬼的东西,草草胡乱判了案子了事。”
“薛家?王家?”
钱老板见木莲懵懂之态,以为他是外地人,又听乔氏说他是个道士,只道出家人历来不问红尘世事,自然不懂,喝了一口酒,凑近桌子,小声讲来,“事情原是这样,金陵有个书生冯渊,看上一拐子家的女孩欲买回家去,不想那拐子口头上答应下来,收了这书生银子,拐子多半贪财,卖了冯渊,转头又卖给金陵城中的皇商薛家。这薛家公子薛蟠是金陵出了名的霸王,他母亲出自曾经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王家,因而成日恃强凌弱,欺男霸女,游手好闲,不管三七二十一,径直将女孩强抢去他府中,那冯书生本去理论,竟被他们家活活打死,故而冯家才来告状,那贾知府倒是熟记护官符,丝毫不敢得罪薛家、王家,只胡扯说薛蟠死了,神灵告诉他算以命抵命,判给冯家几十两就完了。”
不说木莲,便是司空摘星自忖见过不少贪官,还是头次听说这般胡扯的,一时也来了兴趣,问道:“那薛蟠死了?”想了想,摇摇头道:“不对呀,我在长安分明还见过他哩,活蹦乱跳的去了锦香院,哪里死了?”
木莲微微惊愕,不想司空摘星倒像是认识,问道:“你认识他?”又奇怪道:“长安还有锦香院这么个地方?贫道怎么从未听过?”
司空摘星斜了他一眼,忽想起这道士有钱,不禁试图哄骗他道:“认识倒不认识,但那薛蟠也是秦淮河两岸的常客,我听红芙她们常说起他!是个人傻钱多,不通文墨的死胖子!至于锦香院嘛,那可是个好地方,等事了,小爷带你去见识见识!”
如此说来,木莲就知锦香院是个什么所在了,摇头拒绝道:“不去,贫道可没钱去那种地方,你还请自便吧。”
将司空摘星恨的牙痒痒,只是拿这道士又没办法,但听木莲似对这些很感兴趣,朝钱老板问道:“你方才说得护官符是个什么?”
钱老板失笑道:“不过是些贪官污吏胡诌的口诀,叫作‘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说得就是金陵城里的贾家、史家、王家、薛家这四家不可得罪,后来还有一句“姑胥林冷简帝心,甄言顺耳利于行”自然就是姑苏林家和太上皇的乳母他们甄家,这两家也是江南官员认为不可得罪的!这贾知府背后有贾、史、王、薛、林四家撑腰,哪怕他判再多的冤假错案,任谁也不敢往上头去告他啊!”
木莲怎都未料到居然连自己都榜上有名,倒真被这些人给高看了,再说他可没打算给这贾化撑腰,又于心中想道:不成不成,如此听来,这贾化满嘴胡言乱语、歪理邪说,定把自家丫头给教坏了,以后一定要严加管教,把她给扳回来才可!
暗暗记下贾化、薛蟠二人,打算等回去了定然告诉皇帝,好歹自己抓了两个恶官逃犯,趁机让他给自己涨涨俸禄,多攒些银钱,以后才好给自家丫头找人家,早些功成身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