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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天气很晴朗,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正午烈日炎炎下的葵涌码头车水马龙,船舶的汽笛声、吊臂机的马达轰鸣、货柜拆卸的磕碰撞击、工人们的呐喊吆喝,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喧嚣震天。

      徐勇开着装卸车慢慢向前开,天气太热了,码头场地上没有一丝风,像蒸笼般的炎热,有丝丝缕缕的热气从被烈日烧灼的地面上弥漫升起,光影在这热气中都有些扭曲。

      徐勇斑驳青紫的脸上沾满黑色的尘土,被汗水冲刷出道道痕迹,他用袖口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又有更多细密的汗滴不断溢出。

      想起昨夜的争执打骂,徐勇闭了闭眼睛。他回家打开房门,入目又是那双熟悉的黑浊破旧的男士皮鞋被甩在门口。狭小的房间一眼就看的遍,他老婆胡芬芳又跟那个男人翻滚在床上。

      徐勇无数次劝自己,不必再争执,就当是为了晴晴。但是胸口灼烧的那团怒气,在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跟那个男人撕打在一起。

      又像之前无数次的经历,被那男人几拳打翻在地。那畜生踩着他的脸,恶狠狠吐了一口口水,骂了一声“扫兴”后,穿上衣裤就走。胡芬芳忙不迭穿好衣服,跟着那男人甩门而去。

      徐勇趴在地上,鼻孔嘴角都留着血,呵呵地笑了几声,有液体划过他脸上的伤口,阵阵灼痛。他想念父亲母亲,想念在上海的家。父母中年得子,自己从小到大都是他们的骄傲。直到他不顾亲友的劝阻和朋友的反对,娶了胡芬芳。

      恋爱时那些美好的时光,他娶胡芬芳时候的坚定,他跟着胡芬芳离开上海前父亲的痛斥和泪水,母亲苦苦的哀求,声犹在耳。到头来,这一切就像个天大的笑话。脏乱狭小的寂静房间里,徐勇禁不住把脸深深埋进手心,蜷缩在地上,泪水滚滚而出。他苦苦压抑,浑身颤抖,只间或从指缝间传出一点抽吸的声音。

      恍惚间,不知道哪里传来刺耳尖锐的巨大噪音,好像有人在喊他的名字。突然,他的衣领被人揪住,那强大的力量把他甩翻开,他昨夜受伤的肩膀先着地,整个人被重重地摔翻在地上。

      紧接着,有货柜轰隆一声砸落在他前方几米处,他开的装卸车被压扁在地上,吊着货柜的断裂的钢丝绳弹落在他身旁,啪啪几声巨响,抽裂了他身旁的水泥地面。

      烟尘中,有身影靠近:“你他妈不要命啦!”,伴随着一声怒吼,徐勇还来不及看清来人是谁,就被一记耳光重重地甩在脸上。

      徐勇吐了口嘴里的血水:“强、强尼哥……”

      “他妈的,死没死?没死就给老子站起来。”

      徐勇一只手有些抬不起来,他用另一只手撑着地面,哆哆嗦嗦的试图起身,死亡的恐惧感这时候才彻底侵袭了他,他双腿发软,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

      强尼拉住徐勇的手,把他拖起来:“你特么要死死远点,死在老子地头上,还他妈连累老子。”

      徐勇勉强站直身体,声音还在颤抖:“强尼哥,对……对不起,我没看见。”

      强尼对着四周的工友吼了声:“看什么看,做不完事,都不用收工回家?”又指了指徐勇说:“你跟我来。”

      徐勇跟着强尼走到码头边背阴的角落,巨大的水泥平台下,有海水不断在翻涌拍打,码头的喧嚣逐渐遥远,有阵阵微风拂面,海水拍击的声音传来,徐勇逐渐镇定了下来。

      强尼坐在平台边,递给徐勇一支烟,徐勇也坐下,点燃抽了一口,就开始猛烈地咳嗽。他咳了一阵,又慢慢地抽着烟。

      良久,烟快燃尽,强尼又给了徐勇一支,开口说:“又是你婆娘?”又说:“你死了,你女儿怎么办?”

      徐勇低下头,一言不发。

      强尼的脸被晒的黝黑,深深的皱褶间夹着浅色的皮肤。他用黑黄的牙齿叼着烟,深吸了一口,看着远处海的尽头:“你读过书,和我们这些大老粗不一样。也许一辈子都要做这份工。”

      徐勇默默地说:“总要养家。晴晴还小。”

      “我有个朋友在美国,给一个少爷当马仔,他们少爷最近要找司机,要懂洋文的,但是不能办工签,要自己想办法过去,路费差不多要十万块。”说完,起身拍拍徐勇的肩膀:“你考虑考虑。”

      强尼走了几步顿住:“回家吧,今天算你上工。”

      徐勇静静地坐在海边,海风轻轻吹着他脏乱的头发,他远远地把燃尽的烟抛进海里。

      码头离家很远。徐勇慢慢地往回走,省下的巴士费可以给晴晴买糖,他想着。幼稚园快要放学,门口停着校车,挤满了接孩子的家长。陆陆续续,校车开远,人群逐渐散去,徐放晴还没出来。

      徐勇走进幼稚园,教师办公室的门开着,徐勇看见徐放晴低头站在那,脸上有些许的抓痕,胡老师挡在她身前,有陌生的家长牵着脸上同样带伤的小孩子在指着她们大声责骂。

      徐勇叫道:“晴晴。”

      徐放晴闻言立刻抬头,看清来人,大喊一声:“爸爸!”飞快地跑到徐勇身前,把头埋进徐勇的怀里。

      还不等胡老师说话,那家长就指着徐勇开骂:“真是有什么样的家长就有什么样的孩子,没素质没教养,看看把我们孩子打成什么样?”

      徐勇拉住徐放晴的手,感觉徐放晴的手心满是汗水,他没理会那还在继续叫骂的家长,问胡老师:“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还不知道因为什么,两个小孩子打起来了,来不及问清楚。”胡老师无奈地悄悄向叫骂的家长方向撇撇嘴。

      脸上带伤的小孩子细利尖锐的声音响起:“就说你骗人,就是码头工,还说你爸爸是大学生,你看他多脏!”

      徐放晴把脸紧紧地埋在徐勇怀里,闷不做声。

      徐勇闻言,轻轻把徐放晴从怀里拉开些距离,半蹲下身:“爸爸以前是读过大学,爸爸现在是码头工,晴晴觉得丢脸么?”

      徐放晴的小脸涨红,眼睛盯着地上,拽紧徐勇的衣襟,拼命地摇着头,顿了一下,又继续摇头。

      徐勇揉着徐放晴的头:“晴晴别怕,来,看着爸爸。”

      徐放晴怯生生地把目光转向徐勇的眼睛。

      徐勇看着徐放晴泛红的眼圈,心口抽得紧紧的,他柔声说:“爸爸也不觉得丢脸。晴晴要记住,用自己的手赚钱吃饭,永远不会丢脸。”

      徐放晴用力地点头。

      徐勇问:“是你先动手打人么?”

      徐放晴又用力地摇头,小声道:“是她先抓我的脸,太痛了,我躲不开,我才……我才推了她。”

      徐勇、胡老师和叫骂的家长一起看向那脸上带伤的孩子。

      那孩子低下头,眼睛咕噜咕噜地转,悄悄地想挪到家长身后。小声嗫嚅:“她也打了我。”

      徐勇继续对徐放晴说:“爸爸教过你,和小朋友打架的时候要怎么办?”

      那家长已经不再叫骂,办公室寂静下来。

      “尽量讲清道理。”徐放晴清脆的声音响起。

      “如果讲不清道理呢?”

      “要还击,不能凭白被欺负。但是不能追着人家不放。”徐放晴抬头看向徐勇,眼圈又红起来:“她力气好大,我打不过她。”

      “晴晴已经做的很好了,晴晴没有被人凭白欺负。”徐勇抬头看向对方不再做声的家长,口中却在问徐放晴:“那做错事的人,是不是要道歉呢?”

      徐放晴又用力地点头:“爸爸说过,做错事就要道歉。”

      对方家长尴尬地笑笑:“小孩子玩闹而已,何必那么认真?”

      “你刚才骂我女儿骂得很认真。”徐勇站起身,紧盯着那家长。

      对方家长不理会徐勇,转头向胡老师说:“一场误会,孩子们都受了伤,我看今天的事就这样算了。”说完拉起孩子就走。

      徐勇看着她们要走出办公室的背影,大声对徐放晴说:“晴晴你记住,做错事不认错的人,她们一辈子都欠你一句抱歉。”

      那家长脚步顿了顿,牵着孩子快步离开。

      徐勇单手抱起徐放晴,向胡老师连连道歉:“又给您添麻烦了。”

      胡老师拿了药水给徐放晴仔仔细细地擦着伤口:“她们家就是那样的人,我们也是没办法,快带晴晴回家吧,抓在脸上,要好好擦药,可别留下什么伤疤。”又把剩下的药水交给徐勇。

      徐勇牵着徐放晴的手,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徐勇的手不再白皙纤细,晒得发红的大手斑驳粗糙,手心满布伤疤和老茧。

      徐放晴牵着他的手,闷不做声,边走边悄悄踢路上的小石子。过了良久,徐放晴小声说:“爸爸,是晴晴不好。”

      那声音细若蚊呐,音量将将传入徐勇的耳朵。徐勇停下步伐,蹲下身,紧紧抱住徐放晴,声音中带着哽咽:“是爸爸不好。”

      徐放晴紧紧地抱住徐勇,开始抽噎:“我、我打不过她,晴晴、晴晴好怕……。”徐放晴从抽噎到哭泣,然后抱住徐勇的脖子嚎啕大哭,哭得直打嗝,有滚烫的液体浸湿了徐勇的脸和肩膀。

      徐勇不断地拍着徐放晴的背,帮她顺气:“晴晴做的很好了,是爸爸不好、是爸爸……”说了几句,徐勇已经哽咽到无法出声。

      徐勇手忙脚乱地哄着徐放晴,为徐放晴擦着泪。徐勇的手很脏,他把手用力地在裤子上蹭过,擦着徐放晴的脸,仍然把徐放晴的脸擦得黑一道白一道,像只小小的流浪猫。徐放晴的哭声也微弱下来,只剩下轻轻的抽泣。徐勇含着泪,看着徐放晴的脸蛋,忍不住笑了。徐放晴看向徐勇,噘嘴问:“爸爸笑什么?”

      “我们家晴晴哭起来好像小花猫哦。”

      徐放晴闻言顿时脸红起来,把头埋在徐勇胸口,小声抱怨:“爸爸最坏了。”

      徐勇想了想,把徐放晴推开一点点,看着徐放晴的眼睛,轻声说:“爸爸有件事要跟晴晴商量。”

      “嗯!”徐放晴认真地点头:“什么事呢?”

      “爸爸和妈妈离婚好不好?”

      “爸爸不要晴晴了么?”徐放晴顿时惊慌起来,用力抓住徐勇的手,还红肿的眼眶眼看着有泪水又要流出。

      “不是的,不是的,爸爸怎么会不要晴晴。”徐勇手忙脚乱地安抚她:“爸爸要去很远的地方工作,等安顿好了,就把晴晴接走,好不好?很快的,爸爸一定会接晴晴的。”

      徐放晴努力忍住泪水:“那妈妈怎么办?”

      “妈妈啊,妈妈有自己的生活,我们不要再继续打扰她,好不好?”

      “我舍不得妈妈,妈妈是坏妈妈么?”

      “不是的。”徐勇认真地看着徐放晴的眼睛:“妈妈有妈妈难过的地方,但是我们没办法跟妈妈继续一起生活了,晴晴可以跟着爸爸走么?”

      徐放晴抱住徐勇的脖子:“我不要跟爸爸分开,我要爸爸……”说着说着,又开始小声的抽泣。

      父女俩回到家,难得胡芬芳没出去打牌,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听到两父女回家的声音,她连身子都没动一下。

      徐勇关好门,用力握紧徐放晴的手:“芬芳,你起床吧,我有事对你说。”

      胡芬芳有些诧异,她坐起身,还没等开口,就听徐勇说:“芬芳,我们离婚吧。”

      胡芬芳的身体僵住了几秒,旋即连连冷笑:“离就离,老娘巴不得早点甩开你们这对窝囊废和拖油瓶,徐勇,你这话是不是憋在心里很久了?要不是被你们拖累着,老娘早就跟人吃香喝辣,用得着受这份罪!”

      徐勇不理会胡芬芳的谩骂,他问:“老婆,你要咱们的女儿么?”

      “老婆?你叫错人了!”胡芬芳把口水呸在地上:“孩子我还可以再生,可是穷日子我不想再过了,我不要这拖油瓶,我只想让你们早点滚出我的生活!”胡芬芳说完,嘟囔摔打着穿上衣服,嘴里骂骂咧咧地化了妆,扭头用力摔门而走。

      徐勇不理会她,带着徐放晴去隔壁阿花婶的铺子吃晚饭。

      徐放晴只觉得今晚的饭好难吃,她心不在焉地一粒一粒拨着饭粒。

      吃完饭,徐勇让徐放晴自己回家,说要借阿花婶的电话打电话。阿花婶粗壮的手臂叉在圆滚的腰上数落徐勇:“穷佬又要打电话,又是上海的长途啵?电话费不要钱么?要打快打,打完滚蛋。”

      徐放晴心中忐忑,不敢走远,她在不远的街道转角藏起小小的身体,露出半边脸蛋,悄悄地看着徐勇。

      徐勇拿着电话喊了声:“妈……”整个人就开始哆嗦,电话那端传来的叫骂声,隔的这么远,徐放晴都能隐隐约约听到。徐放晴只见徐勇说:“……十万块……”听不清楚电话那端的人说了什么。徐勇挂了电话,扶在柜台上的双手再也撑不住身体,他滑落在地上,嚎啕大哭。

      阿花婶骂了句:“夭寿哦,还让不让我做生意!”过来扯着徐勇把他拉去了屋后。

      “或许爸爸换一份工作,会开心点吧。”徐放晴默默地想,她努力地说服自己。

      徐放晴回家没多久,徐勇也回来了,徐勇的眼眶还是红的,白天脸上被打过的地方高高肿起。

      两父女冲了凉,徐勇抱着徐放晴躺在徐放晴靠窗、紧挨着徐勇和胡芬芳床铺的小床上。徐放晴用小手轻轻摸着徐勇肿胀的脸颊,小声说:“爸爸去工作吧。”

      “恩?”徐勇不解。

      “很远的地方,晴晴等爸爸。爸爸去工作吧。”

      徐勇紧紧地抱住徐放晴。徐放晴只觉得好想哭,明明应该让爸爸去工作的,明明已经跟自己讲好道理,可是好想哭哦。一定不能哭,不然爸爸会难过。怎么办,该怎么办?她拼命地忍着忍着,轻声地问:“老师今天教了一首歌,我唱给爸爸听好不好?”

      “嗯。”徐勇的回答带着鼻音。

      “主耶稣,我感谢你,你的身体,为我而舍,带我出黑暗,进入光明国度,使我再次能看见……”

      伴随着徐放晴稚嫩的童音,狭小的房间里,父女两人紧紧依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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