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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妆奁重公子入府 ...

  •   成王府最早是商人所建,布局散漫而不求严整,堆山挖池,开渠育圃,园林先占据了十之七八,而后才疏密有致地镶嵌入各式建筑,或倚山而建,或傍水而居,或四合围造如灵犀阁,或单栋独立如晴水楼,或屋宇广阔如漱玉斋,或恬静别致如悠然居。

      “哪个悠然居?”思涵在华林阁外的月洞门前下了肩舆,问匆忙赶过来回话的家人。

      不过隔了一日,傅氏的嫁妆已然送到王府,东西之丰厚,说“十里红妆”毫不夸张。当然,装点箱笼的锦缎和绸花并未使用正红,而是略浅了几分的品红色,与路两旁正当时的垂丝海棠竞艳似的,从西北角门一路绽放过来,绕过华林阁对面的小亭子,越过曲桥,大有望不到头之感。

      男子不过二十出头,之前从没单独领过要紧的差事,也是第一次有机会在世女面前露脸,不免紧张又有些兴奋,连说带比地回:“就西南那儿,附近有个小石桥的……对了,醴液池,醴液池往北,没几步路,一趟灰白院墙围起来的就是。”

      没了带路的人,挑抬担子的伙计们全都停了下来,总有百十人不止。这些人都是生平头一回进到这个天字第一号的皇家园林,难免好奇地四处张望,更有些胆子大的甚至开始窃窃私语。队伍之外,一个中年男人低声斥道:“都把嘴闭上,没见过世面的东西!”

      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白面微须,衣着富贵,浅色长衫,赭红外套,领口的花鸟绣工细致考究,斜襟末尾的地方系了条大户人家的下人惯常随身的小手绢儿,上头的纽子却是一粒蚕豆大小的珍珠,在太阳底下灼灼耀眼。

      管事见世女的目光移向那人,忙伸手扯他袖子,一面赔笑说:“这是傅相府上的叔叔,昨儿就来回跑过两趟了,今日更是一早赶来照应,帮了奴才不少忙……”

      男人不动声色地打量思涵,后才撩袍跪下,磕了个头,道:“老奴傅常,给殿下请安,殿下万福!”

      随家主姓,要么沾亲,要么就是极得主家倚重而赐了姓的,这样的人往往在下人面前抵得上半个主子的了,而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傅家的“半个主子”自然更体面些,哪怕面对成王世女也能不卑不亢,既不露怯,也无讨好。

      思涵垂眸看一眼正替自己整理因一路坐轿而弄皱了的衣襟下摆的雪茗。后者会意起身,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两片金叶子,笑了道:“叔叔请起,这是我家主子赏你喝茶的。”

      两片叶子并没多重,融了换成银子也不过十几二十两,然而这种铸造司特制的只供皇室的小玩意所代表的意义自又不同,市面上多得是商人以几十甚至上百倍的价钱搜罗。男人的情绪却仍没见多少波动,只依规矩双手接了,又要跪下谢恩。

      “罢了,不必多礼。”思涵略抬手虚扶了下,转头问那管事:“是不是外头栽了好些垂柳的院子?”

      “是是,就是那个,”因是自己带进来的人,小管事看起来倒比那得了赏赐的更开心几分,话也更多了:“丁总管说,那院子最好不过,两面儿环水,房子也新,巧的是年节的时候才移过去几棵石榴树,前儿一夜之间忽然就结出整片整片的花骨朵儿,王君听说也道是个好兆头,就定下来了。”

      “唔,”思涵想了想,正要开口,忽见不远处送嫁妆的队伍当中一个四人抬的大箱子,形状和别的都不一样,扁不过尺余,长却足有一丈,宽度也和自己心里猜测的东西差不多。“那是什么?”

      管事答不出,只得拿眼询问傅常。男人便也顺她目光瞧了一眼,一直平淡的表情这才有了丝波动,微微笑道:“殿下不必多虑,今儿送来的全是京里能采买到的最好的东西,老奴样样都亲自检查过好几遍的,也绝不会有什么违制或者不吉的物件儿。那箱子里装着的是一架古琴,看着普通,却实在是个万金难求的玩意儿……”说到这儿他猛地一顿,旋即改口道:“不,不是玩意儿……”

      玉盏噗嗤一乐:“不是玩意儿是什么?”

      “是……”男人反应也快,觑着思涵道:“十分难得的宝贝。”

      玉盏也拿余光偷偷看她,见她神色淡淡的瞧不出喜怒,便拿了腔调,像玩笑又像责难地道:“瞧您说的,好像咱们家主子没见过宝贝似的。”

      “老奴不是这个意思,”傅常脸色微变,咬了咬牙,再次曲膝,“老奴嘴笨,绝非有意冒犯殿下……”

      “行了,他逗你呢。”思涵的心思似乎真不在这上面,又沉吟了下,对管事道:“那个……悠然居是吧?那地方不好,太小了,不好委屈了傅少爷,你另找一处安置这些东西,晚点我亲自去和父君说,讨个更好的院子给他。”

      小管事昨日晌午过后才接到差事,第一时间便借调了十多人收拾打扫,还忙到大半夜才完……里里外外十几间屋子呢,哪里小了……他诧异地半张着嘴,又苦着脸看了看长长的队伍,挺为难地说:“是……是,奴才这就去回丁总管……”

      “也罢,”思涵对茗盏道:“你们两个陪他走一趟吧,就说是我的意思,顺便让丁旺开一下库房,我记得前些年洛川那边好像送来过一支黄玉做的笛子,去替我找找。”

      .
      华林阁是藏书楼,打她心血来潮将晨练的地方改在这儿后,丁旺便使人平整了楼前的空地,将竹篱绿植之类的全都清理掉了,又重新设计了院墙,常日里只开一扇月洞门。正此时,日头升得老高,硬是让原本深褐色的土地泛出金黄的光,游廊外的梅花桩投下一团团小小的影子,桩上的女子身姿英挺,眉目舒朗,步法高深诡异,细看还透着那么点儿……手忙脚乱。

      “巽,离,对,右脚后退,震位,我说右脚!”吴亦可靠在斜对的兵器架子上,左手托着个装花生米的小瓷碟儿,右指一曲一伸,欣妍簇新的靴子上便又多了个油印儿。

      “哎呦,不练了不练了!”她干脆翻身下来,活动着脚踝道:“要不你再给我示范一次?”

      “这可是你说的不练了。”

      “殿下您总算来了,”欣妍回身,朝台阶上的人兜手做了个揖,笑嘻嘻地说:“奴才还没给您道喜呢!”

      “同喜同喜,”思涵道:“等很久了?那进屋歇会儿吧。”

      “诶,诶……那可不行,王主特意吩咐,让我看着您练功!”

      思涵偏头,“你想怎样?”

      “站桩啊,先站半个时……辰……呃……太阳都这么高了,要不……奴才陪您打会儿拳?”

      思涵不语,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至少得练一趟剑!”

      “好吧好吧,怕了你了,”思涵对廊下听唤的侍从道:“去拿我的弓来。”

      “拿弓?做什么?”

      “不是你说的练箭么?”思涵笑道:“姐姐久在沙场,必然是弓马娴熟的了,不如咱们来比一比箭法,若你赢了,我便老老实实练足一个时辰给你交差,若我赢了呢,今儿的早课也只好到此为止了,你看如何?”

      你会老实练功?欣妍一肚子不信:“怎么比?”

      “一人三箭,中靶多者为胜。”

      欣妍望了望一箭之外的靶子,又看了看她上挑的眉眼,心道长弓自己总算有些把握,要不答应她指不定又得想出什么鬼主意来整自己,“行!您先请。”

      思涵从侍从手里接过弓箭,拿在手里掂了掂,双脚前后分开,缓缓抬臂,屏息静气,气沉丹田,姿态潇洒,风度翩翩,开弓,瞄准,放箭,射歪,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欣妍憋着笑,走到一旁的兵器架前挑了把硬弓,倒也不敢大意,深深吐纳了两次,将弓拉至九分,瞄了良久方倏地松手,便听一声长鸣,再看时,那箭已直中靶心,尾后白翎兀自微微颤动。

      思涵耸了耸肩,又抽了支箭,再射,虽比前次好些,却仍未射中红心。

      欣妍脸上的神色更轻松了,将弓拉开至七八分满,侧身瞄准,却听身旁那人忽地想起什么似的“啊”了一声儿,道:“我差点儿忘了,昨儿府里来了个熟人,施姐姐也认识,还拿过人家的菜呢。那小子也不知怎么想的,送过信还赖着不走,吞吞吐吐地跟我打听你的事儿,问你住哪儿,我看八成是打算找上门去要菜钱呢。”

      “啊?”欣妍指尖一颤,那箭便偏得很了,连靶子边缘都没擦到,噹地一声贯进墙里。

      如此一来,只要第三支箭出现在靶上便算赢了,思涵拉弓瞄准,一面笑了打趣她:“看来咱们施大人的箭法也不怎么样嘛,莫非故意让着我?”

      欣妍扭着眉,似乎还在琢磨“菜钱”的事儿,嘴里嘟囔:“您还跟西山联系哪……也是,这才过了一天,那边应该还不知道您纳元宠的事儿呢……”

      “……”

      思涵瞪着同样插.进墙里的羽箭,暗骂:学得真快,平时用得着你的时候怎没见你这么机灵?

      欣妍本以为自己输定了而不在意,谁知她也脱靶,顿时又来了精神,伸手抽出最后一支箭,却顿住,不放心地问:“您说话算数?要是奴才赢了……”

      思涵轻笑,走开几步,从亦可手上的小碟子里抓了颗花生米扔进嘴里,边嚼边说:“放心,只要这箭碰到靶子,我一准儿乖乖练功,决不食言。”

      “成!”欣妍有了上次的教训,决心无论她再说什么自己只充耳不闻,也不拖延,拉弓就射,但见一道白光划过视野,直朝靶心飞去。

      “哈……诶?”笑容僵在脸上,施欣妍愣愣地瞪着在离靶数米远的地方突然偏转方向,以一个极不合常理的角度斜斜落在地上的箭,猛然反应过来,指着亦可道:“是你!”

      吴亦可摸了摸鼻子,仰头看天。

      “这叫釜底抽薪,怎么你没听说过吗?”思涵摇头道:“看来需得去楼上给你找几本兵书,带回去好好读读。”

      “啊?还是算了吧,”欣妍哪里听得读书二字,将弓一扔,苦笑道:“您就饶了我吧!”

      思涵大笑:“不读书,喝茶总行了吧,走吧,我有话说。”

      盈庭积栋,书香绕梁,这样的环境多少会给人一种安定宁和的感觉,让人没来由地沉默。两人面面相觑,搞不懂刚儿还有说有笑的世女为何从坐下来就一言不发,只顾抱着茶盏出神。

      “是……理藩院的人为难殿下?”欣妍试探地问。

      思涵不走心地摇了下头,张了张嘴,却顿住,朝吴亦可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起身,至窗前左右看看,又略侧耳,确定无人偷听了,这才将窗掩上,心里则更加好奇,猜不出何事惹她这样郑重。

      却见她蹙眉着,问了件不相干的事儿:“萧山侯府里会用凌南人么?”

      欣妍是没去过萧山的,不过因着两府间素有往来,多少也知道些侯府的事,奇怪道:“听说萧山侯君就是凌南人呀,您是问……侯府的下人?”

      “不会,”亦可道:“侯君最恨凌南,不可能用老家的人。”

      “啊?这是为什么?”

      “这原因说来话长,侯君又一直忌讳着,是以只有真正了解侯府的人才知道一二。”她停了下,见世女没打断自己,便就长话短说,大致解释了一番。

      萧山侯的夫君来自凌南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然而却很少有人知道,当初他其实是走投无路逃出来的。此事还得从他儿时说起,他出身不错,家族在四村八寨里算是排得上号,只母亲一辈分家早,娶夫纳侍后不久便分出来单过了。他母亲一心读书考取功名,一家五口靠祖上留下的些许薄产,粗茶淡饭的倒还安逸,谁知正是这几间大屋数亩良田,在家主染病故去后成了“怀璧”。

      为免绝户,父亲在族人的提议下同意过继妻妹庶出的小女儿,算是保住了妻主一房。只可惜那女孩儿过来时已经六岁多了,记事又不懂事,心里只听亲生爹爹的话,把养父一家看成是害自己与生父分离的罪魁祸首,一直嫉恨着,略大些就做主把个还没嫁人的便宜长兄送去大户人家做长工。有了这样的经历将来多半是嫁不去什么好人家了,然而妻死从女,侯君的爹爹虽万般不愿,也只得依了。

      殊不知厄运才刚开始,几月后,长子被指偷盗关进了柴房,对方扬言一日不吐出“赃物”便一日不给水米。家里的钱男人已然不能擅动,何况拿钱赎人就等于坐实了偷盗的罪名,必然会给长子印上一辈子都洗不去的污点。眼瞅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打小与兄长同吃同住感情深厚的小侯君先坐不住了,趁半夜偷偷溜进了高宅大院。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可想而知是救不出人的,反而眼睁睁地看着亲哥哥为了保护他,被家丁失手打死。

      一方面有众多“人证”,族里不肯出头,另一方面对方不依不饶,竟在治丧当日上门吵闹,讨还“赃物”。年幼的小家主不经事,被人吓唬几句便松了口,答应把另一个哥哥也舍了,签了死契卖去做奴。可怜侯君的爹爹只剩下这么一个儿子,如何肯依,激烈争吵之后竟发狠拿起菜刀胁迫女孩儿。

      这样的事闹到族里,自然是不赦的大罪,族长做主,代他已故的妻主写下休书,赶出门去。他求告无门,只得拼着分文不带,连出阁时的嫁妆也不要了,只求换取小儿子和自己一同离开。然而身契已签,小家主被他划伤了脸,终日哭闹,不肯露面,自然是半文钱也不肯拿的了。可怜他年近半百,孤苦无依,最后只落得一架破车,半幅草席,包裹着大儿子的尸身被赶出了家门。

      而那小侯君自哥哥死后便迷了心智似的,痴痴傻傻,疯疯癫癫,连句整话都说不明白,任人打骂作践,终于在一年之后给他寻到机会逃了出来,虽另有一番奇遇,然而哥哥固然是再也活不过来了,连亲生父亲也至今没有找到,十有八九……唉。

      “真没想到……”欣妍也叹了口气,“萧山侯君人前风光,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伤心过往。”

      亦可摇了摇头,问:“殿下怎的想起问及此事?”

      思涵也有些黯然,静了静才道:“三件事,第一,尽快找到澜姨的关门弟子,务必要保证他的安全。”

      “萧山侯的弟子?”亦可一愣,“不是已经……”

      “第二,查出府里这人的真实身份,冒名顶替究竟目的为何。”

      “冒名?”欣妍大惊,“您是说……奴才这就带人将他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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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妆奁重公子入府,
      相思浓世女题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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