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炊口绍

4、2006.11.28

　　（肆）

　　那是记忆里邹铂发过的最惊天动地的一次火。他看到他爸在照片上，亲热地牵着一个小学年纪的小男孩。信封里还有亲子鉴定报告，生物学上邹铂有了一个小他六岁的异母弟弟。

　　下一秒他把书桌砸得七零八落，水晶烟灰缸摔碎在楼下草坪，福临那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冲上前去拼命按住他，“邹铂，邹铂，怎么了，你冷静点…”邹铂气得眼睛发红，毁了手边一切抓得到的东西，要不是在轮椅上起不来，那气势真能把书房整个砸烂。

　　福临根本拦不住，唯恐邹铂在暴怒中自己伤到自己，使劲拖着轮椅抱住他上身往外去。楼下佣人听见动静赶来，邹铂在轮椅上拼命挣扎，吼了一声：“全都给我出去！”

　　福临一怔，门外没人敢进来，邹铂又狠狠挣脱一次，他顺势放了手。

　　冷风从窗上破了的窟窿里灌进来，吹乱一地碎纸。邹铂背对所有人大口呼吸着，福临静静地退了出去。

　　有钱人家的这种那种事，电视上常看见。可故事发生在邹铂身上就一点也不好玩了。福临无权置喙，可这是邹铂生日的第二天，上天有时很残酷，好像故意让他快乐得很短暂。

　　他妈妈下午回家时还勉力装出轻松的模样，却看见邹铂的轮椅停在主卧外。她边问怎么了，边进房间放下包，挂起大衣。邹铂跟着进来，冷不丁问：“我有弟弟是吗？”

　　她倒吸一口气，随即捂住了嘴：“你进过书房了？”

　　邹铂自顾自说下去：“所以昨天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知道了吗？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妈妈一愣，别过脸哭了。

　　邹铂最怕他妈妈哭，所以他平白吃了很多没什么用的药，任由她在他房间和背包里塞了很多没什么用的福袋、护身符。他脾气很臭，给任何人脸色看，但很少和他妈顶嘴。他还很聪明，只是耐心被磨得很稀薄，如果他现在好端端地站着，一定会是个让她骄傲的儿子。

　　但他在轮椅上直直地望着她，希望她说点什么的时候，他妈妈只能回以泪水。她摇头：“不是的，不是现在这个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时候？直接带到家里让他叫我哥哥的时候吗？”这双腿让邹铂变得很能忍痛，他善于在自己的心豁口子的同时给别人也重重划上一刀。他妈妈崩溃地捂住脸。一个妈妈没有道理在儿子生日那天告诉他这样的实情，其他日子似乎也并不合适。

　　邹铂不懂。他妈妈年轻时很美丽，现在也保养精致。他还有一个有出息的哥哥在国外留学，回来可以继承家业。虽然他现在暂时不能走路，但家里真的不缺男孩儿了。他爸在照片上甚至让孩子坐在他肩头，那是一种邹铂未曾体会过的感觉，他从小就知道爸爸喜欢哥哥更多，所以他也更喜欢妈妈。

　　也许双方在婚姻的最初恩爱过，然而邹铂出生后感情渐渐淡了。很少一家三口、四口出去玩，总是聚少离多，他各种各样的臭毛病也是这样无法无天地惯出来的，因为根本没人管他。

　　他从来没想过他爸在外面有人，而且还有一个比他小六岁的孩子。他爸是什么时候背叛这个家的？在他小时候，还是哥哥小时候？还是一直？他爸出差不回来的时候，有多少时间真在忙，有多少时间在外面那个家？

　　他年纪不小了，平时架子摆得足足的，还愿意让那个孩子坐在他肩上揪他耳朵。对邹铂，他没有一句关心，只是不断地给他钱，借他生日宴谈生意，给他上最贵的学校看最权威的医生，这就是尽到义务了。邹铂以为他爸已经忘记怎么做父亲了，原来只是他自己不会当儿子而已。

　　是了，反正他在家作天作地，既没哥哥懂事能干又没外面那个小孩讨人喜欢，只是个整天坐在轮椅上站不起来的家伙。

　　他妈妈坐在扶手椅上擦眼泪，对他说：“这件事你不要管，你就当没看到吧。我会和你爸谈的。”

　　邹铂看着她：“谈什么？还有我没看到的离婚协议吗？”

　　他妈妈眼眶红着：“谈条件，我不会离婚的，不会把家让出去。你回去，不要管这件事了，你让福临陪你出去走走。不要跟你哥说这件事，让他好好读书。”

　　谈条件，从谈情说爱到谈婚论嫁，经营十几年的感情最后只剩谈条件。墙壁上还挂着好大一幅结婚照，照片上夫妻俩笑意盈盈，这么多年都在那里。邹铂望了它一眼，没有说话，他什么也不想再说，转着轮椅走了。

　　.
　　福临坐在自己房间看课本，心不定，怎么也看不进去。以前嫌邹铂事多，今天却盼着那个铃快响。纠结很久，拿出手机给邹铂发消息：你怎么样了？还好吗？

　　他很少主动发什么，往常邹铂回复也很快，这次过了很久都没回消息。福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他那么生气，可是昨天他生日才刚过啊，能有什么事呢？

　　他一边做题，时不时揿亮屏幕看看有无消息，稿纸上演算了几回都没得出个正解。心正乱着，忽然有人敲了两下门，邹铂自己拧开门把手进来了。

　　福临搁下笔起身，邹铂转着轮椅到他书桌边停下。他脸上有种发泄过后的平静，像炸了一地鞭炮剩下灰扑扑的余烬。

　　福临房间很简单，桌面床铺衣柜都收拾得空荡荡，好像随时都能清空似的。邹铂没怎么进来过，总是福临去他房间里。他默不作声地看着桌上的作业，终于开口，嗓子像生锈了一样：“你写吧，别管我。”

　　福临只好坐下，他已经没什么心思做题。写完几行公式回头看，邹铂晃到阳台去了。窗台上放了几盆多肉，听见他说：“你这个花好丑啊。”

　　“…丑的比较好养活。”

　　邹铂伸手拨弄那些植物，福临探头望了望。他感到邹铂真的很反常，平静只是山雨欲来的前兆。

　　不一会儿邹铂又转进来看他写作业，低眉敛目，一声不吭。过了半晌语气平缓地放了个炸弹：“我今天第一次知道，原来我还有个弟弟。”

　　福临瞠目结舌，邹铂很坦然地把来龙去脉全讲了。他还是难掩心烦，低头把手机背后各种骷髅头形状的防辐射贴一张张揪下来，残留的粘胶也全抠干净。

　　直到邹铂说完，福临都在发愣，他最后问：“你觉得我应该告诉我哥么？”

　　福临说不上来。邹铂自己宣布：“我觉得他应该知道。我刚才发消息告诉他了。”千里之外，知道了也于事无补，但没理由被蒙在鼓里。

　　邹铂处事向来这样直来直去，喜欢谁就接近谁，肚子里没有弯弯绕绕，情感外露坦然得很。有时霸道得让人受不了，但和他相处其实不难。昨晚睡前的谈话让福临对邹铂有了进一步了解，大多时候他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心性未成熟。

　　但这不代表他除了发脾气什么也不懂。邹铂抠完手机又开始瘪着嘴抠指甲，神情恹恹的。福临第一次看到他这样有点委屈的样子。他笨嘴拙舌，不太会安慰人，只好问：“要出去玩会儿吗？”

　　邹铂摇头。福临又问要不要把狗狗带过来，邹铂想了想，点点头。福临就下去找到金毛，它油光水滑，颠儿颠儿地扑到邹铂腿上，爪子搭在他膝盖乱刨，冲着他嗷嗷叫。两个人把它举起来放到邹铂身上，邹铂问：“你现在还怕它么？”福临摇头。

　　刚来的时候真有点怕，站得离它十米远，时间长了慢慢也敢和它一起玩。第一天回家邹铂想说服福临别怕狗，就把手伸到它嘴里给他看：“它不凶的，你看这样它都不咬我…”金毛张着嘴呼哧呼哧喘气，狗牙都露出来了，福临吓得又退一步。邹铂哈哈大笑。

　　想起那时还无忧无虑，今天的邹铂却抱着狗发呆。家庭变故，这本离他很遥远，个中辛酸福临已经尝够，他却没法拿话宽慰他。痛苦这个东西，没有共同经历，人与人很难真正感同身受。就像邹铂的腿伤。

　　他只好尽力让他开心起来。

　　.
　　然而福临的一番努力在那天晚上还是前功尽弃了。邹铂他爸回家后，以邹铂的性格无法置之不理袖手旁观，他无视一切阻拦，自顾自下楼截住他，单刀直入地把他爸问了个哑口无言。

　　他爸或许曾想把这件事再瞒一段日子，如今被儿子无情捅破，一时下不来台接不上话。但他走过的桥毕竟比儿子走过的路多，尤其是这两年，于是很快收起了略微的一丝尴尬，痛快承认。

　　家长的爱平均分给每个孩子不容易，他在外面又有了新欢，对邹铂和他哥的疼爱、对这个家的温情已经越来越敷衍。在邹铂逼问之下，他爸干脆把那些刺伤人心的话说得很直接。

　　邹铂妈过来的时候，父子俩气氛很僵。邹铂脸色铁青，他爸已经懒得粉饰太平，往沙发一坐：“你跟他说这些干什么？”

　　他妈尚未开口，邹铂先咆哮了：“我自己看到的，怎么了，你做还不让人说了？”他爸板着脸不语，他妈在另一边的单人沙发坐下。夫妻俩隔着楚河汉界，比头一回见面的陌生人坐得还远些。

　　“说吧，你有什么打算？”白天他妈还哭过，现在给自己穿好了一副盔甲，伤心都藏在淡妆的脂粉下面。连邹铂都砸坏了一面窗和一口烟灰缸，也许对这事她早就有所察觉，所以连伤心都不曾歇斯底里。

　　“没有什么打算，铭铭都上小学了，又在外地，我不会带他回来一起住。”他爸好像觉得他们小题大做似的，对外面彩旗飘飘很满意，家里红旗也屹立不倒。他还惬意地翘了个二郎腿，烤上一支烟，意思是外室不会威胁正室地位，别草木皆兵了。

　　“他叫邹铭？”他爸无所谓的样子激怒了邹铂，他用力转着轮椅往前，熟悉的雪茄和古龙水味闻着恶心。他想起那份亲子鉴定，感觉到身体因为激动而发抖。

　　“是啊，你们一听就是三兄弟，过年就带给你爷爷看。”

　　“谁跟他是兄弟？！你看爷爷会不会把他打出家门！”奶奶去世得早，爷爷十分长情并未再娶，他不信爷爷看得惯他爸把外面乱七八糟女人生的孩子大摇大摆带回来认祖归宗。邹铂邹钧的名字都是爷爷起的，他爸居然让私生子叫邹铭，邹铂胃里一阵翻滚。

　　这话戳到他爸软肋，他铁青着脸没抽烟。而他这番打算显然完全没把妻子放在眼里，邹铂他妈已经别过脸去。

　　邹铂咬牙道：“这辈子也别让我看见他和那个女的，不然见一次打一次。”

　　他爸忽然火了，指着邹铂鼻子冲着他妈吼：“你管好你儿子！跟老子说话像什么样！”

　　而她回以尖叫：“你就知道你外头那个儿子！钧钧在国外怎么样你打过一个电话没有？铂铂长这么大你给他开过一次家长会吗？你当的什么老子！”

　　“给你们吃，给你们喝，出国读书钱不是我给的？我当的什么老子？没老子你们全喝西北风！邹铂我跟你妈说话你给我滚上去，我过年就把你弟带回来，你动他一下看看！”

　　“好啊，你带，过得了爷爷那关你就带回来，看他多快横着出去。你还可以把那个不三不四的女人带过来，让这个贱人和她儿子一起横着滚出去，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的。”

　　邹铂怒极反笑，说得慢条斯理，一个贱字念得字正腔圆。他爸气得脸都变了形，一把拽下脚底拖鞋扔过去。邹铂离得远，两个都悠悠闪开，他爸仍不解恨，抓起茶几上烤烟的打火机往他脸上丢。那个精致的金属方块恰好砸在额头，上面坚硬凹凸的装饰把邹铂从眉骨到眼皮划开一道口子，下一秒血就流过眼睛，视野一下子狰狞了。

　　他妈尖叫一声：“你疯了！你拿什么扔他！”扑到邹铂轮椅前捂住他伤口，又大声喊人来。家里佣人早听见厅里大乱，一看邹铂满脸是血，赶紧提着药箱上前。

　　他爸站在原地，看到儿子被血糊得睁不开眼，一时有些发愣。佣人把邹铂围起来，妻子仓皇地喊着儿子的名字。一片人仰马翻之中，他忽然想起小时候他夸邹铂好看又聪明，也曾痛惜他在车祸后性情大变。邹钧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家里生意进展迅猛，再忙他也惦记着回来陪家里人，到邹铂小时候他的身价又是几个质变，那时已经生了旁的心思。

　　邹铂说的话把他气着了，他觉得儿子不再和他一条心，这么优越的生活条件都是他给的，儿子怎么能和爹顶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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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邹铂的伤不重，但是把他妈妈吓得不轻，大晚上去了趟医院。福临在房间干着急，又不能掺合别人家务事，听见楼下闹哄哄，他怕邹铂太激动出什么事，跑到楼梯口才看见他被围着出去了，邹铂妈也跟着。

　　地上有血，佣人在收拾，邹铂爸气咻咻地走开了。福临吓了一大跳，又不好跟上车，不知道邹铂伤得重不重。他手机扔在福临床上没带走，这下连个消息也不能发了。

　　回房间正发呆，手机震了，来电的备注是“哥”，福临不知该不该接，那电话不放弃地响了十几声，他战战兢兢地接通了。

　　邹铂的哥哥居然认识福临，他声音很稳重，福临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邹钧让他转告邹铂有空就回电话，还让福临记下他的号码，以后有事可以联系。

　　“这孩子脾气大，听我弟说你大他一岁挺细心的，以后麻烦你多看着他点儿，他从小谁的话也不听，我不在没人拦得住他。”

　　福临感觉天降大任，诚惶诚恐地答应了。可邹铂更不会听他的话……

　　哥哥听出他为难，笑着说：“他从小挺能找事的，这一年在轮椅上给你脾气受了吧？你别和他计较啊。小时候爸妈忙，他也没人陪，挺可怜的，现在家里才有个伴。” 话说得客气，福临赶紧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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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邹铂半夜才回来，被划破的地方缝了六针，那口子再破开一点就快够上轻伤了。拆线前这一个礼拜伤口都不能碰水，每隔一天换药。

　　洗完澡按摩，邹铂在床上坐着给他哥打电话，福临这才知道他是怎么受的伤。

　　“怎么开心点？”邹铂嘴角扯了扯，“哥，真的很讽刺。昨天还在办酒席，扮什么父子情深，今天我就进医院。这个生日真是红红火火。”

　　他说得满不在乎，听得人心里难受。邹钧在那头问了什么，邹铂点头：“我要在家一个礼拜呢。嗯，就福临在。嗯……他很闷的，玩什么呀。”福临莫名其妙，抬头看了他一眼，邹铂冲他挑了挑眉。

　　哥俩聊了半个小时，越洋电话把手机都打得发烫，邹铂随手把它往床上一扔，双手垫着脑袋靠在枕头上看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哥让我好好照顾我妈，别把她身体气坏了。我妈说不会离婚的，我也不希望小三进我家门，可是难道他们夫妻俩就要这样接着过几十年么？福临？”福临嗯了一声，看着他。

　　邹铂仍旧拿眼望着天花板，带点鼻音地说着：“你觉得他们可以再一起过几十年吗，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如果我是我妈，我肯定已经气疯了。这个婚再不离，过下去有什么意思呢？”

　　福临诚实地摇摇头，他一共的人生才十五载，哪有阅历评价这样的几十年？窗户纸薄薄一层，足以遮住很多不堪的真相，他有点意识到，就算是为了邹铂，他妈妈或许都会选择不去戳穿它。

　　邹钧虽然一年没回来，家里的事好像心里都有数，他对父母的争执并没有多问，更关心弟弟如何。也许从头到尾全然无知的只有邹铂一个人。而血浓于水，最亲近的人，却总在互相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