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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006.11.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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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
下个月邹铂的生日办得大张旗鼓,去年生日他在病床上用上半身诠释暴跳如雷,来探病的同学朋友全被拒之门外。福临是听其他人说的,那时谁能想到邹铂到现在还没站起来呢?司机当场身亡,他没有缺胳膊少腿已是命大了。
医生没斩钉截铁说他这辈子就一定甩不掉轮椅,说坚持复健就有可能性,但一年过去,邹铂的腿没有一点起色,进展几乎一片黑暗。邹家拼了命地往那个漏光的缝隙里砸钱,哪怕时间拖得越长,哪怕人人都暗暗怀疑那个可能性只是一种宽慰。
邹铂从来没和福临说过他对这双腿康复的害怕和期待,福临也从来没有问,他能做只是每天按摩的时候都尽心尽力忙出一头汗,任劳任怨地在邹铂发完脾气以后进房间收拾满地狼藉。他日复一日揉着那双腿,邹铂自己感受不到,福临比他更清楚,腿神经受伤本身恢复就很难,还伴随着肌肉萎缩,情况会变得越来越坏。
邹铂谨遵医嘱,他妈一天天地心急如焚,遍寻偏方,什么乱七八糟的土药都被她求着邹铂试过。福临对偏方这种东西其实挺怵的,小时候皮肤过敏了一阵子总不好,奶奶不知从哪听说韭菜治皮肤管用,借了邻居家的绞肉机绞了一大盆韭菜末往他全身上下发红疹的地方抹,抹完用保鲜膜裹起来。韭菜简直是魔鬼,福临辣得浑身发抖,活活褪了一层皮。活受罪就算了,结果还没用。
邹铂一开始是不愿意的,医院稀奇古怪的仪器折腾不算,还定期针灸,实在不肯再多吃一口药。但是他妈妈一哭,他就没办法了。每次大汗淋漓地复健完,回去的路上他总一语不发,偶尔一个人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闷着。
福临真的很佩服他,邹铂没当着人面为此事掉过一滴泪,暗自悲伤一定有,却很少表现出来。就算还能自如行走,他的暴脾气也不会收敛多少,只是一个在轮椅上咆哮的少年,他无来由的愤怒和任性比较容易得到谅解。没人说他坏话,只是加倍同情他——这是邹铂更为讨厌的东西。
“我最不喜欢那种吞吞吐吐的,你知道吧。”邹铂翻着白眼说,“我自己什么情况我最清楚,安慰有用吗?还有那些一点小毛病就哭天抢地的,矫情……我现在还有它们。”他说着拍了拍自己没知觉的两条腿,又在膝盖上比划比划,“要是这以下都截了,那才哭呢。我兴许会自杀吧。”
福临就把话打住,说哎,怎么这么说呢。
他一直记得邹铂回答这话的时候脸上还带了点笑:“有一线希望和彻底断绝希望不一样啊。你知道‘废人’两个字怎么写吗?”
邹铂不认为自己是废人。腿还长在身上是本质区别。邹铂会变成废人吗?如果一辈子都站不起来又怎么算?其实还可以装义肢……福临想不下去了。从此以后,书上看到“废人”两个字,电视上骂人出现这个词,他心里都会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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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临不知道该给邹铂准备什么礼物来回报那个手机,因为邹铂什么都不缺。他像这个年纪的所有男孩子一样收藏了很多名牌球鞋,可是几乎用不上,它们长时间一尘不染。邹铂每次都是自己穿鞋的,幸亏脚码还在长,让他觉得身体的这一部分终究没有弃他而去。
福临想了一个月,把攒的钱全拿出来买了个新款游戏机和游戏卡,还去道观烧了香,在每尊像前,尤其是药王殿,都规规矩矩磕了头,学其他香客那样把硬币竖立在案上,祈祷一个叫邹铂的人快点好起来。
邹铂自己是不信这些的,他妈妈国内远近寺庙都去过,法事年年做,香火钱大把地捐,可是各路神仙谁也没眷顾他啊,邹家的生意倒是风生水起。家里还试过放生,做慈善也没落下,他爸的公司已经起了好几栋山村小学,本来要以邹铂的名义,都被他拒了。
生日那几天,福临推着邹铂在学校里走的时候,老有女孩子忽然杀出来,手里拿着各种包装精致的礼盒,脸蛋红红的,娇羞地把礼物递给他。邹铂那几天心情不错,笑眯眯地收下,还说声谢谢。福临于是懂了什么叫掷果盈车,觉得邹铂这张脸杀伤力真够夸张的。
他生日那天请了全班同学和很多很多福临不认识的同龄人开party,他爸带领员工请了合作伙伴在酒店设宴,邹铂过去露了个脸就走了,反正公司这个醉翁之意不在酒。邹铂他爸的生日礼物就是打钱,打很多钱,还给福临封了个现金红包,秘书到派对来拿给他的。福临没见过世面,回去点完张数汗都下来了。
邹铂跟他说,又不是多大钱,给你你就收着呗,我爸哪在乎这个呀。
福临就想到了自己的爸,一阵唏嘘。他没身份证办不了银行卡,这些钱都存着没动,红包只拿出来点了一次就收起来了。福临对财富没什么概念,知道这钱可以拿来买挺多东西,可他根本就没地方花。上私立高中之后学费把他吓了一跳,工作之后不知道要不吃不喝多少年才还得起,邹家当然不差这笔钱,可福临知道只有把人家给的都还上才能直着腰杆走出邹家的门。
他爸走的时候福临还小,一个月零花才五十,他知道五十块能买多少辣条、小浣熊、炸鸡柳,勤快地跑腿买东西,就指望找下来的零碎钱老爹能顺手赏给自己。那时候一分一厘都算得很清,但再多加好几个零,金钱这东西理解起来就变得很抽象了。
其实福临也想过,他爸不喝酒不赌博,稍微有点烟瘾,抽得也不名贵,除了供他吃穿读书就是每月缴房租。邹家愿意收养他证明是很有人情味的东家了,给司机的待遇想必不苛刻,他爸身后留下的财产怎么会那么微薄?
越长大这个念头就越叫人困惑,可当年那些事的印象也越浅,葬礼等一系列后续如何操办他都记不太清了,福临还想到是不是奶奶生病动手术的时候欠了外债,他爸这些年赚的钱都还债去了。可再多想也无用,反正他现在一穷二白。邹铂已经明说要和他上一个高中,学费可能比现在还夸张,上大学了又该怎么办?福临清楚数字只会越加越沉重,对未来开始犯愁。
尽管债务累累,幸好他没养成小气的毛病。邹铂挺喜欢那个游戏机的,直到上高中更新换代了还在用,一直拉着他玩。
福临很高兴买对了礼物,可把它送出去那天发生的事是他始料未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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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趴体来了很多人,福临印象最深的是窦珩。个头不高,打扮很潮,生得一副笑面孔,唇红齿白的。他往邹铂跟前一戳,邹铂脸色就变了。
窦珩笑眯眯地对寿星说了句谁也没想到的话:“干嘛?你个二百五还想把我往外赶?”
福临当时就是一惊,以为邹铂要翻脸,结果邹铂转头对他说:“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傻冒。”傻冒的典故来自邹铂房间一件私藏,主人对它来历的解释是“一个傻冒送的”。寻常傻冒怎么入得了邹铂的眼?
本尊亲耳听见这话,不客气地挥掌冲着邹铂后脑勺来了一记。他俩的关系算是发小,初中预备班窦珩转学到很远的城市,邹铂车祸那会儿和窦珩说要在病床上躺一段时间,拒绝他专程飞回来。过年窦珩要来看他,邹铂把房门关上在电话里发了一大通火,坚决不许。
那位也是逆反心旺盛的主,越不让来越要来,人都到楼下了,邹铂用很恐怖的语气和管家说不准让他进门。管家夹在当中两头受气,好说歹说窦珩也不肯走,最后被保安架出去了。
福临连窦珩脸都没看到,只清楚有这么回事儿。具体如何和解没人知道,反正生日宴上窦珩终于现身了。福临大概能理解邹铂是怎么想的,他当时心理落差正大,不想让别人看见他这幅模样,尤其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也许别人受伤只肯给最亲近的伙伴看见,但邹铂就是那种越亲越不愿意的。了解到窦珩球踢得也不错之后,就更好懂了。
窦珩是福临见过唯一一个有勇气和邹铂对骂的人,后者无论板起多凶的脸都吓不到他,嘴炮开得战火纷飞,往哪里一站都硝烟四起。窦珩比邹铂更厉害的是他还会撒娇,弯腰搓手跺脚,一般人招架不了。世上终于有能与一个小霸王势均力敌的人了,那就是另一个小霸王。
窦珩面前的邹铂是一副全新面孔,很少有人这样肆无忌惮地和他打屁聊天,听说小霸王二号要回来一起上高中,可以预见今后的日子会更鸡飞狗跳。
那天闹到很晚才尽兴,寿星喝得醉生双颊,他和一群男生起哄玩阿鲁巴的时候,窦珩倒是认真和福临聊了会,还抖了些邹铂早年的料。说到以前又会想起邹铂生龙活虎的样子,窦珩也是这时候才知道福临在邹家的内情。两人正伤怀,忽然听见邹铂没心没肺一阵狂笑,原来被抬起来那位仁兄已经被推搡着磨上柱了,福临看得无言以对,窦珩爱玩爱闹,旁观了会儿也加入战局。
这种课间娱乐活动,一般都挑软柿子,或者轮流围攻那些硬茬,最滑头的人才能做漏网之鱼。福临知道要不是他抱了邹铂这条大腿,基本上很难幸免。大家对他不冷不热,明白得罪福临等于得罪邹铂,消息灵通的也知道他在邹家究竟地位几何,因此福临常年都是透明人。
酒终人散,福临和窦珩费了老劲儿把邹铂挪上车,他睡了一路,上别墅台阶旁的轮椅升降平台时大着舌头跟福临说今天别揉腿了,还非要自己转着轮椅回房间。那时已是凌晨,打客厅过的时候女主人从楼上下来,邹铂喊了一声我回来了,福临弯腰打招呼,他妈妈倚着楼梯扶手说,你们早点睡。
邹铂听完继续挪着轮椅往他妈那儿去,问:“爸没回来?”
女主人又下两级台阶,应了声,让他快回房间休息。
邹铂已经挪到她跟前了,慢慢才挪开,往电梯去了。电梯在餐厅后面,上去直通邹铂房间外的廊厅,其他人都走另一侧的楼梯。福临坚持要在邹铂睡前给他按摩完,邹少爷噘嘴:“我还要洗澡呢。”福临说我等你。
邹铂洗澡不假他人之手,他房间的浴室改造过,转着轮椅可以自己从侧门进浴缸,淋浴凳也很方便。其实那些专为残疾人设计的东西挺刺眼的,在外邹铂尽量不上厕所,也很避讳走特殊通道。考虑要不要装修浴室的时候家里还动了一番干戈,邹铂一开始有些抗拒这些把他和普通人划开界限的东西,可他更不想让旁人看见他一个人洗澡有多费劲,最终尽快打发走围观伺候洗澡的佣人的念头占了上风,这才拍板动工。
他洗澡很慢,福临先去二楼浴室洗了个战斗澡,回来等着给他按摩,没等多久就困了,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过了一阵惊醒,发现邹铂把轮椅转到他面前,裹着浴袍正擦头发。
邹铂边擦边盯着他看,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福临晃晃脑袋清醒了,撩起袖子扶他去床上。
邹铂在床上翻漫画,书遮住脸,好像还时不时在拿眼瞅他。福临正专心按摩,听见他突然来了句,你长得还挺白的。
手上动作一停,福临不明就里地看了他一眼。邹铂翻了一页,声音从书后面传出来:福叔好像没你这么白,你是像你妈么?
福临摇摇头:“不知道,我不记得我妈长什么样了。”
邹铂把书放下:“啊……我没听你说起过。”
福临抿抿嘴,不吭声了。邹铂直起身子想说什么,忽然拍拍床,说哎,别按了,你过来。
福临抬头看他,邹铂见他不动,拔高声音道,今天谁最大?听谁的?快过来。
福临很想告诉他,现在已经凌晨三点多了,你的生日特权该下架了。没奈何,走到床边坐下。邹铂把书往床头柜一扔,掀开被子把自己往床另一边挪,示意福临躺进来,见他摆手,直接拽着他躺倒塞进被窝。
邹铂腿上没力道,手劲儿还不小。福临只好躺下,问他干嘛?
邹铂说,没啥,谈谈心呗。你从来也没说过家里的事儿。
福临靠着邹铂平时靠的大枕头,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他房间的天花板,吊灯晶莹璀璨。闷声道,说啥,家里就我一个了。
邹铂问,别的亲戚呢?没人来找你么?
福临摇头,有的话,我今天也不在这儿了。操办完我爸后事就都回老家了,谁也没找过我,现在也断联系了。
十四岁的邹铂用一种何不食肉糜的语气轻快地接话:那你以后可以一直住我家啰。
福临转头看他,邹铂同他对视。他再次摇头,你家怎么可能一直养我这么个闲人。以后我长大了会搬出去的。
邹铂就大声反驳,你怎么是闲人了,你是闲人其他人都是咸鱼了。你为啥不能住我家?你要住哪去?
福临说,以后上班有工资了总会找到地方住的。再说你以后腿好了结婚生孩子,我还住你家算什么?
结婚生孩子?邹铂没想过这个问题。我还没谈过恋爱怎么就扯到生孩子了,你呢?你谈过吗?
福临还是摇头,没忍住打了个哈欠。邹铂四处找遥控器,说不早了你就睡这儿吧,诶遥控器怎么不见了。福临要起身回房间又被他按回来,目瞪口呆地看他终于在枕头下面找到遥控器关了房间的灯。
今晚还真是突然。福临在黑暗里正了正枕头,邹铂又拉着他东拉西扯说了很多,先讲他自己小时候,还爆了窦珩的料,说他爸妈本想要个女孩,从小给他穿裙子扎小辫儿,有张窦珩没来得及毁尸灭迹的照片在邹铂家的相册里。
邹铂嘀咕着明天要把照片找出来,又问福临以前在镇上学校的事,问他觉得班里哪个女生漂亮,福临困得不行,答着答着声音就小了。恍惚记得最后邹铂问他,你睡相好吗?福临心想我还没问你呢,支吾了两声就睡着了。
床很大,邹铂腿又不能动,福临本以为会睡得很平静,没想到一晚上被邻居忽然打过来的手惊醒了好几回,有次手臂还搁在他胸口把他压醒了。试探着轻轻推他,邹铂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根本没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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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点多福临醒了,他第一次在邹家睡到这个时间,吓得一翻身从床上坐起来。邹铂还在呼呼大睡,福临轻手轻脚起身回去洗漱,佣人把早午餐送到他房间,福临觉得很不好意思。
十二点多,房间的铃响了。邹铂在床上神采奕奕地穿衣服,看见福临顶着两个黑眼圈进来,他对这一觉一无所知,兴致勃勃道:“我妈出去了,咱们去把窦珩的照片找出来吧。”
不容拒绝,邹铂拖着他去另一边的主卧,福临从没来过这里,到门口实在不肯进去。邹铂叉着腰说,没人看见!我们又不是来干坏事的!
福临只肯靠墙背着手站在门口,什么也不碰,邹铂自个儿东翻翻西看看,想不起来家里相册放在哪儿,因为他坐轮椅之后就不太肯拍照了。
实在没找到,邹铂又转悠了书房,两边书橱都得爬梯子才能够到最上面,福临真怕邹铂遍寻不着让他爬上去找。轮椅在书桌前停下了,邹铂探身翻看桌上的东西,忽然从一个大信封里抽出了几张纸。
不知道那是什么,像文件,还有些四方的像照片。总之应该是些正儿八经的东西,不可能是来自窦珩童年的把柄。邹铂低头看了很久。
然后他忽然抬起手,狠狠把那些照片揉成一团往下扔,抡起桌上一只水晶烟灰缸就往落地窗上砸,接连两声巨响,碎玻璃瞬间四溅。整面窗子碎了一个大窟窿,邹铂回身一把把桌上的文件全部拂落,纸张扬得遍地都是。
事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福临下意识地冲上前拦住他,满室狼藉中,邹铂脸上竟是他从没见过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