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穿越者》张祢

77、十八章

　　次日，秋狝正式开始。
　　众人齐聚围场，鲜衣怒马，英气勃勃，几个武将家眷也撤了幕离，换上骑装，背负弓箭，牵来枣红小母马，似要同在场的须眉一较高下。
　　狩猎之始，由皇帝来开第一箭。
　　年逾不惑的帝王身姿挺拔，挽弓搭箭，从容而锐利的目光在树丛中缓缓逡巡而过。
　　忽而，皇帝眸光一凛，只“嗖”的一声，羽箭破空而出，箭镞没入正在仓皇逃窜的梅花鹿的脖颈，殷红的血液汩汩流出。
　　皇帝又跟着补了几箭，一箭刺中了胸腹，一箭落在尾臀，另一箭擦着小鹿的背脊偏离，众人只当没看见，连连恭维今上英明神武，箭术高超，不负当年之勇。
　　薛公公遣几个内侍将方死的鹿提了上来，简单清理一番，提着鹿角，从脖颈处放出血，倒入事先准备好的白玉饮具中。
　　温热的血灌入杯中，有些许泼洒至托盘上，沾连在杯沿间，红与白，精致与野性，显出一种奇异的融合感。
　　“陛下。”
　　薛公公轻轻唤了一声，将托盘中独一无二的三足象牙樽送至皇帝面前。
　　“陛下。”
　　众臣一一接过内侍奉上的白玉杯，垂眸俯首，拱手为礼，执杯为敬。
　　“今日秋狝，”皇帝威严的声音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中响起，“朕同诸卿共饮此杯！”
　　“臣等谢过陛下！”
　　众人各自仰脖，一饮而尽，洛川眼角余光中却是多出个人影。
　　那人藏匿在树木枝丫间，不知有何图谋，洛川心中警醒，待放下酒杯再抬头去看时，只见那人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哑然一笑，原来是李苟。
　　洛川的目光在李苟和鹿间转了几圈，见李苟点头，瞬间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帝王开箭非比寻常，若猎不到合心意的猎物，既丢面子，又败兴致，是以每年都有侍从在暗中私放猎物，配合围剿，而今年领命的是刚回禁军复职的李苟。
　　分饮完鹿血，皇帝坐回正中高台的御座之上，各官员分坐两侧，要参加此番围猎的则站在正中平原上聆听训示。
　　待薛公公讲解完注意事项，一袭白衣素袍的洛宁安上前祈福——这事儿往年都是由恩怀寺佛童来做的，今年换成她，足可见帝王的昭昭恩德。
　　洛宁安并未遮面，她算是半个佛门弟子，现下又做着祈福的事，没人同她计较俗世俗礼，而她相貌清丽脱俗，又不显疏离冷漠，一举一动都彰显着佛家的出世与慈悲，很是适合“装神弄鬼”。
　　经文诵毕，婢女奉上受了三天三夜佛法熏陶的束额，为在场诸人束起。
　　考虑到避嫌，洛宁安自是给洛川束。洛川比她高出许多，便是低下头，也需要她吃力的举起手，宽大的衣袖跟着高举，遮住了她的大半张面容。
　　借着遮挡，洛宁安轻声道：“昨夜的事情，多谢兄长。”
　　知晓洛川不便答话，她又道：“可忤逆圣上到底不好，今次推了瑾王，却不知明日又会出来哪家的王孙和哪家的贵子，事不可逆，早晚而已，兄长不必为我多费心神，顺其自然就是。”
　　她把握时间将束额绑好，从容退后两步。
　　洛川颔首，他也不是公而忘私的人，必要时，自懂取舍，可洛宁安能说出这话，倒真让他多了几分真心相待的念头，想着即便左右不了亲事，作为娘家兄长，替她撑撑脸面还是可行的。
　　皇帝跟着说了几句鼓舞人心的场面话，众人翻身上马，雄姿英发，绝尘而去。
　　待见众人身影消失后，德妃巧笑嫣然地为皇帝斟了一杯清酒，讨喜道：“方才小九还说天气凉了，要为陛下猎只狐狸做个围领。”
　　“小九有心了。”皇帝随口敷衍了一句，兴致并不高昂。
　　德妃心知萧珩昨日自作主张惹了皇帝的不快，有心再替他说几句好话，却是被下首的嘈杂声打断，抬首望去，原是蒋国公府的小霸王蒋延睿同兵部尚书府的二公子苏承动了拳脚，相互拖拽着要到陛下面前讨个说法。
　　“这是怎么回事？”
　　见皇帝没有开口的意思，德妃揣度着他的心意替他问了一句。
　　“陛下，”蒋延睿顶着鼻青脸肿的面容腾然下跪，哀声哭嚎道，“陛下，臣刚策马出行，正同工部员外郎的大公子商量如何行事，这苏承，不知从何处蹿出来，二话不说就殴打臣。您看看臣，都被他打得不成人形了。”
　　众人一瞧，可不是么。
　　这蒋延睿人品不佳，一张面皮还算看得过去，如今却被打成了猪头，而站在他旁侧的苏承除衣衫稍显凌乱，倒没什么明显的伤痕，仍是一派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模样，衬得他愈发狼狈。
　　苏承嫌弃的瞥了蒋延睿一眼，待他说完了才不慌不忙地行了个拱手礼，朗声解释道：“陛下，臣打了蒋世子不假，可那是因为蒋世子妄议我苏府之事，事关我苏家的名声，臣一时气不过才动了手。”
　　蒋延睿急忙辩解，“又不是我第一个说的！外间都在传，说那洛元钰瞧不上你家姑娘，这才找了御史中丞家的小子接手。”
　　“胡言乱语！”
　　见蒋延睿不知轻重地把事情摆到了明面上来，原就压着怒气的苏承大为光火，不管不顾地上前踹了他两脚，揪着他的衣领就一顿胖揍。
　　“放肆！”薛公公一甩浮尘，着内侍将两人分开，往日笑眯眯的脸上俱是寒霜，“御前喧哗，成何体统！”
　　苏承自知有错，腾然下跪，“臣有错。”
　　蒋延睿也跟着认错，“……可臣说得都是实话，外间传得煞有其事，就是那洛元钰……”
　　“大胆！”
　　闻风而来的蒋老国公连忙喝住他，“陛下面前，哪有你辩解的余地？还不给我闭嘴！”说完，又朝站在旁侧的兵部尚书苏明楠拱了拱手，“苏大人，此事是老夫教子不严，老夫给你赔罪了。”
　　“不敢。”苏明楠侧过身去避开他的礼，“还是由陛下圣裁吧。我家二郎冲动直率，却也不是个无事生非的。”
　　蒋老国公擦了擦额头涔涔流出汗水，殷切看向皇帝，“陛下，老臣年事已高，膝下独得这么一个孙儿，还请陛下开恩。”
　　苏承对蒋老国公倚老卖老求情的事情素有耳闻，他向来耿直，不比洛川稳重，也不比苏起擅谋，今日他气狠了，生怕皇帝再一次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硬气道：“我苏家的女儿怎可由外人欺负？”
　　这话放在平时倒也无事，可落在皇帝面前，倒像是在暗指皇帝若网开一面，便是同蒋老国公一起欺负他苏家的女儿般，而他苏家的女儿再金贵，又怎能越过皇帝。
　　在场的都是人精焉能听不出其中的话柄，偏皇帝一言不发，竟无一人敢随意表态。
　　这时，那位奉诏而来，却深居简出的徐夫人说话了。
　　她道：“我苏家就剩了这么一个女儿，陛下总不至于让她无端被人欺负了。”顿了顿，她又叹道，“女儿家的名节是多么重要，三人成虎，姐姐经历过的事情，难道我苏家的女儿还要再经历一次？”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道这位徐夫人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在场年长的人都知道，当年举国闻名的苏倾颜若非为闲言碎语所累，又怎会磨到二十来岁才出嫁，弄得亲事一波三折，婚后也跟着不痛快，夫妻离心，早早送了性命。
　　皇帝眯了眯眼睛，同徐夫人对视片刻，试图透过幕离瞧见她与苏氏宛若一人的相似面容。
　　俄而，他便有了决断。
　　“蒋国公府世子蒋延睿嚣张跋扈，刚愎自用，先散布谣言辱没朝廷重臣之声威，后御前失仪，冲撞于朕，且屡教不改，罪无可恕，念在蒋国公年纪老迈，兢兢业业为朕效力的份上，褫夺其国公府世子爷的称号，消去官职，终身不得再入仕途。”
　　“陛下！”蒋老国公大骇，下跪叩首道，“陛下开恩啊！”
　　皇帝置若罔闻，接着给了苏承杖责三十，官降一品的处分，苏承无有不应，叩头谢恩。
　　众人将皇帝的态度看得明白，心知皇帝在杀鸡儆猴，念着今日回营后好生提点一番家中子孙，让他们切莫在外乱言苏府的闲话，尤其别让苏家人听见。
　　至于蒋国公府，这辈只得了蒋延睿一个男丁，怕是要就此没落了，而那蒋延睿作孽甚多，没了官职爵位，待蒋老国公西去之后，自有恶报，只苦了他的家眷……
　　思及此，众人看向冷静自持的洛寅恪，只道损的不过是个记名的假嫡女，自不值得舍了苏府维护蒋府，再者，若蒋延睿真有个好歹，难道堂堂永宁侯府还容不下一对孤儿寡母么？
　　此间争执渐渐消弭，那头，跑了大半个山头布陷阱的洛川正同徐徜在河边饮马，忽就瞧见了策马奔来的萧琮，心头火气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