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穿越者》张祢

4、第三章（捉虫）

　　安州翠峰山北，永和镇。
　　恰逢镇中集会，鳞次栉比的坊市摊位间叫卖声此起彼伏，行人往来不绝。此时虽已是午后，日头却毒辣得紧，村中来人紧锣密鼓地采办齐全后，也不急着走，在街角僻静处寻了个阴凉的茶棚坐下，叫上一杯一文钱的苦茶，不叫饭也不添水，只细细啜着，便能打发掉一两个时辰。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一身灰色深衣的年轻人叹了口气，探出手扫了扫膝上的灰尘，自顾自地饮了一杯酒，眉间郁色不减，颇有几分落魄文人的气质。
　　“这白脸儿小子说啥呢？”短褐大汉声量极大，像一道惊雷在众人耳中炸开。
　　收到四下里或隐晦或直接的目光打量，年轻人的脸色瞬间变了，尖着嗓子叫了一声：“你！”
　　眼见有热闹可看，众人立刻竖起耳朵静待下文，读书人却是把脸都憋红了才冒出一句：“竖子粗鄙，吾不屑与之为伍。”
　　大汉虽然厌烦这文绉绉的语式，但其中的含义却是懂了个十成十，怒而暴起，一掌卸掉了木桌的一角，“老子揍死你个娘皮！”
　　店家连忙丢了茶壶前来阻拦，“赵二，你可莫要冲动，这府衙可不是好相与的。”转瞬又将声调放缓，好言劝道，“我说赵二，就当给我几分薄面，别在这棚子里闹起来，让邻里乡亲的看笑话。”说完，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周围满眼兴味的围观者。
　　“看什么看！眼珠子给你们抠出来！”
　　大汉骂骂咧咧地坐了回去，众人心有戚戚地低下头去。
　　原本这事儿也就算了了，可那年轻人见大汉偃旗息鼓，以为他是个色厉内荏的，施施然从桌下钻出来，哼了几声，理了理衣袍，为着几分读书人的气节和颜面辩驳道，“君子动口不动手。”
　　“啧，这季文，弄得像在座哪个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似的。”
　　果然，大汉一激即怒，随手捡起刚刚被他卸下的桌角，抬手就砸在那年轻人的头上，当下就砸出一个血窟窿，迸出一脑门子血。
　　洛川抬眼朝适才说话的人看去，那人见他望去，略一颔首，解释道：“这书生姓孙，行三，字季文，祖父曾任安州太守。”
　　“哦？”洛川随意接口，“这么说这大汉惹麻烦了？”
　　那人摇头，“孙家自上一辈就没落了，这孙季文至今也没个功名，偏生为人自命清高，不足为惧。”
　　“怕是不止这些吧。”洛川把玩着空酒杯，颇有兴味地觑了这人一眼。
　　那人又道：“这赵栓的兄长在公明将军手下做事，据说职位不低，如今朝廷又正是征战用人之际，只要能保住命，怕是前途无量啊。”
　　两人言语间，孙季文已被人架去医馆，赵栓却像个没事儿人似的稳坐原位，那些看够了热闹的人面色讪讪，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店家急于缓和气氛，抽出一根箸子在酒杯上敲出一声脆响，拱手道：“诸位啊，小老儿最近得了个消息，听来有几分诡秘，倒是想和诸位说道说道。”说完，停顿片刻，观察起茶客的反应，见众人都抬眼瞧他，才悠悠续道，“想必大家都知道公明将军膝下有两子一女……”
　　“这有谁不知道的？”有人抢白，“这俩男的不都战死了，就剩一姑娘了吗？怎么地，这姑娘也出事儿了？”
　　见店家点头，众人的兴趣立刻被激发到了极点，这发生的闺阁女子身上的事儿要是传了出来，多半不是什么好事儿，通常都带着点儿有伤风化的香艳色彩，在座的都是男人，互相看了一眼，露出心照不宣的神情。
　　店家摇头晃脑地继续讲：“这位公明三小姐说是中邪了，摔了一跤之后言行变得古里古怪的，又不让人伺候了，逮着府里的丫头就姐姐妹妹的叫着，成天想着往外跑，吓得公明夫人遣了四个婆子看护她，哪知还是被公明小姐找到了空档，趁着几个婆子夜里打瞌睡的功夫，一溜烟儿跑了。”
　　有人道：“这三小姐不是和情郎私奔吧？”
　　“哪能啊！”店家连连摆手，“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公明将军府中外院全是他手下亲兵，这三小姐刚跑到中门就被侍卫碰着了，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啊？”
　　店家道：“这些个贵女平日里不都是拿纱巾掩面的吗？那黑灯瞎火的，侍卫也没亲眼见过公明小姐，还以为是府里要私逃的丫头，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也没个顾忌，将人五花大绑给丢进内院，直到第二日才被公明夫人知晓。”
　　赵栓也听入味儿了，嚷道：“这些个小姐不是最重那劳什子名节，被侍卫摸也摸了，看也看了，怎么也得给人做媳妇儿吧。”
　　“你说得倒容易，没听店家说有好几个侍卫摸过吗？”有人满嘴酸气的开口，“我瞧着，公明小姐和那窑姐儿也差不了多少，陪着嫁妆送我，我都不要。”
　　另一人道：“美得你！有公明将军做丈人，哪怕是头猪也有人要啊。”
　　众人哄笑。
　　店家接着说：“要说公明将军也是个明事理的人，听完这事儿，半点儿没怪罪那些侍卫，二话不说，提着剑就去找公明小姐问话，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走出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个人头，正是这三小姐。”
　　“啊！”有些个胆小的当场被吓得面无血色，但能开口的无一不是赞扬公明将军大义。
　　洛川皱了皱眉，适才有过一番的交谈那人瞧见便问：“怎么？阁下似有异议？”
　　“只是觉得人命未免太轻贱了些。”洛川平白生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伤怀，胸口刚结痂的伤处还隐隐作痛，忆及这几日经历的种种，心中惶惑，不知徐徜几人如何，亦不知他们这些外来者为何而来，又如何离去，憋闷中骂了几句脏话。
　　那人没听懂，亦有感而发，“可不是吗？不说那些个将士，如今连年征战，咱们这些人也指不定哪天就没了，翠峰山南的苏府别院不就被一帮苍国流民给洗劫了吗？”
　　“放屁！你当那些护院是死的，连一帮流民都拦不住。”似有知情人提出异议。
　　“我就说嘛，”另一人应声附和，“战局才在禹州打响，怎么流民就跑到安州来了，中间还隔着个荼州呢！”
　　另一人道：“到底怎么回事儿？你给大家伙儿说说。”说着，将自己面前的一碟儿花生米推到那知情人面前。
　　知情人深谙此中门道，清了清嗓子，摆开架势，起了个头：“你们想，苏府别院里住的是什么人？”不待旁人回答又接着说，“那是当朝左相的结发妻子、帝师苏太傅的嫡长女。”
　　见众人似是没想通其中关窍，知情人颇为自得，摇头晃脑道：“这洛夫人虽然同左相关系不好，但架不住人家命好，膝下有子有女，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嫡子，将来是要袭爵的……”
　　此处点到则止，知情人转过话头，“今儿个年初的时候，左相的一个贵妾被查出怀了身孕，洛老夫人请了有名的杏林国手来看，有八、九分把握是个男孩儿，这妾室的心思可不就活络了。”
　　“左右不过是个妾室，生下儿子也是庶子，还能绕过主母不成？”有人嗤笑。
　　“此言差矣。”知情人捻着胡须，“贵妾贵妾，这妾室贵就贵在她是秦家的女儿。”
　　有人反应过来，“当朝皇后的母家？”
　　“正是。”
　　得了肯定答复，众人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秦家把一个好端端的清白贵女送给左相做妾的用意了。但仍有人不解，“连你都能得知秦家的诡计，左相又岂能不知？圣上也由着秦家兴风作浪？”
　　“这谁知道呢？不都说当局者迷吗？”
　　赵栓牛饮了一大碗酒，拿手背一抹嘴，“要我说啊，有个能暖被窝能生儿子的小妾，还要那个几年都见不到一面的正妻干啥？趁早休了完事儿。”
　　好事者唇角一勾，“听说这洛夫人未出阁前是举国有名的美人，哪怕是当菩萨供在屋里欣赏也好啊。”
　　话题接着就落到了以美貌和才情闻名天下的洛夫人身上。
　　洛川一时无言，他处在昏迷中的那几天里，脑子里浮现的全是洛元钰的记忆，起初他还能辨析出那是梦境，是属于另一个人的，而后在半梦半醒间，却逐渐有些模糊，继而感同身受了许多。
　　从那段记忆中看，洛夫人是个极清雅通润的美丽女子，平素待人温和有礼，行事张弛有度，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天文数术亦有涉猎，哪怕是放到现代，也是个万中无一的出众女子。
　　贼人进府的那日，她不曾露出半分惊惶，只唤来心腹将两个孩子带走，自己则与一众仆役侍卫留待府中。洛元钰行至山间时还曾回望，只见府院火光中立着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就像是在火光中挣扎的飞蛾，看似从容无畏，却又决绝凄怆至极，引得他掉下泪来。
　　洛川不禁红了眼眶，他自醒来后便时常被原主的情感影响，揉了揉眼睛，又骂了几句脏话。
　　本打算就此离去，但周围的男人们却越说越起劲，眼中闪现出一种隐晦而暧昧的光亮，洛川心底膈应得慌，身随心动，当下转身走到说得最起劲的那人身旁，抬手搭在他的肩上，反身就是一个干脆利落的过肩摔。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半晌没说出一句话，只见倒地那人蜷成一团、不住哀嚎，一位身形不显、眉目隽秀的少年站在旁侧冷冷瞧着。
　　“好！”赵栓最先反应过来，大掌一拍，满眼赞赏，“小兄弟好身手！在下赵栓，行二，人称赵二，敢问……”
　　“洛川。”洛川打断他的话，在茶棚内环视了一圈，摸出两文钱拍在桌子上，不欲多言，遂转身离去。
　　茶棚中人道：“这位小哥姓洛，不会是……”
　　“瞎想什么呢？”另一人回过神来，斜眼鄙夷道，“苏府别院上下百八十口人都死光了，那门前的草木都被血染得通红通红的，你当大白天撞鬼啊。”
　　那人一听，背脊一凉，哆嗦了一下，匆忙起身告辞。
　　起先坐在洛川身旁、同他搭过话的那位似是亦有所感，紧跟着走出茶棚，朝着洛川走的方向疾行而去。待匆忙追上洛川后，那人郑重行了一礼，“在下何志嵘。”
　　“何事？”
　　洛川挑眉，等了片刻，也没听见下文，一时没明白这人有何意图，便出于礼貌再报了次姓名，略一拱手：“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