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娆如玉》澹澹

12、身世

　　“沙湾河段决口五年而不平，张秋镇连年被淹，灾疫并行，圣上大怒，要彻查此事，派工部左侍郎去了张秋，治理水患。”

　　“灾情年年有，江浙被淹的还少吗？说到底还是因为断了南北漕运主干吧。今年尤甚，通州的漕粮运不来，丝绵盐茶，商货皆减，京城供应不及。听闻圣上要修缮西苑玉熙宫，不要说材料运不来，税都收不出，何来的银两修缮。”

　　“嗯，毕竟是一方官员，大哥在通州也颇为难。冯知州明年致仕，凡事免不了要你担着。你的劳绩文选司都记录在簿，明年接任知州之位，非你莫属。我知道大伯母想调你回京，不过在外为官也未必不是件好事。朝廷水深，大哥不趟也罢。”

　　“母亲也是想儿子在身边罢了，我并无此意。可不能在身边尽孝，总是有愧，也不好直言相拒。还劳三弟凡事多照应着。”

　　“大哥见外了。”

　　江锦蓁躲在大书房后窗，听两位兄长对话。她才不关心时政，只是听到张秋，想起崇姐姐曾问过，留了心。

　　房内空了半晌，才闻景言叹息一声。

　　“你官职高于我，但我毕竟是你长兄，还是要劝你，既知朝廷水深，便勿要越行越远了。不止在京，地方对三弟也颇有微词，听闻此次彻查河道贪墨，又押了不少人，有些忠正之士也被牵连。还有山东巡抚……”

　　“大哥。”江景珩打断了他。“朝廷无是非，不要妄议。”

　　又是一阵沉默。

　　“我也是为三弟好，前年的案子好容易过去了，谋权无止境，莫要越陷越深。我今早见了岳父才知，六科十三道要把你列入参劾名单，即便不为自己，也要为侯府想想。”

　　“十三道隶属都察院，他们奈何不得我。大哥的话韫玉记下了。”

　　就知他不会听。不过作为兄长，该说的都说了，也无他言。见九羽进门，江景言离开了。

　　他一走，九羽开口禀道：“回世子，查到了。”

　　“如何？”江景珩沉声问。

　　“果然和世子猜测一般。”

　　江景珩沉默须臾，问道：“可还有其他亲人？”

　　“故里父母过世后，其妻带两个女儿入京，未落稳脚，便获罪遭灭门之灾。妻亡，一女失踪，只剩姑娘一人逃出来了。”

　　“失踪？”江景珩沉吟。“失踪便是可寻，继续查！”

　　九羽应下，江景珩想了想，又道，“两女名唤什么？”

　　“大女璎珞，小女穗穗。”

　　九羽声音极低，却如闷雷在江锦蓁脑中炸开，她心登时一窒。

　　“获罪”，“灭门之灾”……原来姚穗穗根本不是什么外傅孤女，而是罪臣之后！最重要的是，她居然还是逃出来的！

　　本是件忧患的事，此刻的江锦蓁，早被之前的那股子仇怨冲昏了头。她看到的可不是忧，她喜还来不及。若是让府里知道了那姑娘的真实身份，看她还如何造作，想留，做梦吧！

　　这会儿她才算明白三姐话里的真谛，什么叫小打小闹，什么才叫切中要害！

　　也顾不得再听其他，江锦蓁溜边跑了，迫不及待地奔去了后院……

　　大书房里，九羽又报了些探查的情况便离开了，江景珩回了望岘院。如今身份查清，他怀疑那小姑娘佯做失忆便不无道理了，许是不敢提及罪臣之后的身份，故而装出的。可一个九岁的孩子，若装，未免装得太像了。

　　头晌还晴的天，这会儿有些阴了。他又望向窗外的那颗海棠树，心绪起伏。

　　思虑间，门外忽闻曲水的叫声，见了世子，他喘着粗气道：“爷，不好了，前院闹起来了！”

　　江景珩没急，派人召回了九羽才一同去了前院。林氏搀扶着老太太刚送侯夫人和田氏回来，见了他，林氏脸沉得比天还阴，老太太叹了一声。

　　方才送客，侯夫人在大门外回道“待二小姐及笄，侯府遣人来提亲。”一句话把今儿的事拖到了明年，田氏更是模棱两可地道了句，“可惜了了。”

　　这话听得老太太和林氏心凉。婚事可惜了，萱姐儿也可惜了，就因方才江锦蓁跑来没头没脑唤了句“出事了！”被两位夫人听到，起了疑心。

　　侯府本就是非多，怎能不疑心，而那些曲直口舌又从何而来？还不是因眼前这位世子爷。眼下这祸惹得，更是离谱！

　　三人越过正房，直径去了老侯爷所在的翰墨堂。堂外站着个小身影，低着头，见了三人神情紧张，满眼是话却一副开不开口的模样。江景珩没多言语，入了正堂，堂内老侯爷坐在交椅上怒气正盛地等着他。

　　院里下人除了几个贴身的，其他都被赶了出去。三房都在，还有锦蓁和锦芸，各个目露怨愤地看着他。

　　“江韫玉，你好个心思啊！”老侯爷冷冷道了句。“我就说怎都查不到姚外傅的底，更查不出他有个八岁的女儿，缘都是你杜撰的，你可是用心！”

　　“可不是，若非蓁姐儿揭了底，我们还被蒙在鼓里呢。”谢氏嘟囔道，声不高，但谁都听到了。

　　林氏不满地瞥了她一眼，非得把锦蓁挑出来，还嫌不够乱吗！可江锦蓁却不觉警，梗着脖子底气颇足地盯着三哥。

　　见没人言语，林氏定了定情绪，冷静道：“穗穗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你也不必再瞒。你是心善，救人一命，可她毕竟是罪臣之后，若被官府发现，后果可不是侯府顶得住的。”

　　江景珩懂了，却没应声。

　　林氏看着他深吸了口气，“官可以不报，但孩子也不能留，从哪来便送回哪去吧。你若实在不忍，在乡下找个人家送了也罢，但万不可送到侯府的庄子里去。这事到此为止，若有人问起，也只当是寻着外傅亲人，送走了，至此，和侯府再无关联。”

　　云娆站在堂外，听得一字不落。绕来绕去，即便重生，自己还是逃不脱这罪人的身份。

　　此刻，林氏是把进退想了个清楚，安排得妥妥当当。侯府是平安了，可自己呢？若是离开侯府，和送官有何区别？仍是把她往死路上推。

　　瞧着林氏漠然的表情，只觉得晌午的那个笑，是个梦，心疼得很。

　　“二婶母所言极是，侯府再禁不起事了。”大少爷言道。才刚劝三弟要收敛，此刻便招了这般祸事。

　　二房如何闹，是他自家的事，可若是连累侯府，哪房也逃不过。

　　方才在园林，钱氏便吃了一肚子的不痛快。自己巴结着武英侯，人家却和二房近和，连公府大夫人都对着林氏眉开眼笑，大老远来一趟，竟为个二房庶女，好大的面子。凭什么好事都让二房占去，江锦蓁设计玉碎，差点误了婚事，她心里好不惬意。可如今萱姐儿的事若真的没了着落，她也高兴不起来了。

　　嫉妒归嫉妒，她小算盘打得可清。若萱姐儿嫁入武英侯府，拐着弯也算亲戚，日后找门路也好开口。如今倒好，武英侯府对靖安侯府忌惮上了，若此婚事不成，只怕自己前些日子的礼，都白送了。这事归根结底怨谁，还不是江景珩和那小姑娘。

　　而最要命的，还是那姑娘的身份！二房怎就不能消停消停呢！

　　钱氏跟着儿子又补了几句，态度肯定得很，孩子万不能留。

　　三房刘氏也跟着附和，末了却道了句，“挺招人稀罕的姑娘，怪可……”“怜”字还未说出口，被钱氏狠瞪了一眼，忙噤了声。

　　“可怜啊。”老太太顺着这话叹道。

　　堂外，心碎的云娆听到这一声，登时一股酸楚涌了上来，泪眼模糊地望向老夫人，那是她唯一的希望。

　　“天下可怜人尽是，你怜惜不过来！”老侯爷接了话，冷漠至极。

　　云娆眼里的清愁含不住了，簌簌而落。前尘已够苦了，今世依旧艰辛，老天就这么不待见自己，死都不能摆脱命运，非要轮回往生，再走这一遭。

　　可既然重活了一回，她就不能放弃，不能再如前世因循苟且，逸豫而生，无妄而死。

　　她上前，跪地叩首，含泪道，“穗穗自知是罪人，可出了府，只有死路一条。穗穗不求安逸，只求有个栖身之地，为奴为婢也心甘情愿。侯爷和老夫人不要赶我走，穗穗没地方去，我不想走……”说着，她哇哇大哭起来。好在她才八岁，八岁的孩子用不着刻意去忍着。

　　瞧着小娃娃哭得伤心，有几个不动容的，可现实摆在这，没人愿意为个无关紧要的孩白白惹这祸事。今儿不狠心，明个就得糟心。

　　“这不是为奴为婢的事。”林氏冷言道，“好歹侯府也救你一命，也算份恩情，不指望你报恩，只望你知事轻重。”

　　钱氏点头，“二夫人说得对，你是明事理的孩子，不会不懂这些，哪有恩将仇报的。”

　　这话说得云娆好生心寒，自己背着前世的冤屈都未曾伸过，何来的恩将仇报。可任她如何恳求，众人瞧她竟与瘟神一般，无人理会。

　　江景珩依旧沉默，清冷得恍如与他无关，堂上径直论起来，终了如林氏所言，送走吧。

　　不行，不能走，自己还没找到弟弟，云娆不甘心。

　　关键之急，顾不得忌讳，她对着老太太唤了一声，“祖母，我舍不得你……”

　　这一声，众人皆惊，也喊得老太太心忽地一紧，绵绵隐隐地疼。这话另一个姑娘也对她说过，瞧着跪地的孩子，只觉得她身上的影子越来越重。

　　眼见着老太太情绪不稳，老侯爷喝了一声，随从得令搀起云娆便朝外拉。这事容不得再缓，任谁也求不得。

　　求不得？根本就无人为她求情，哪一个不盼着她马上从眼前消失。

　　前世，家破人亡，她心寒，这一家人给了她安慰；如今还是这家人，却让她绝望透顶，巨大的无助感将她吞没。人生在世，最苦莫过于被抛弃，曾经经历一次，如今又经一次。她目光下意识地扫向那个默立在堂上的人，四目相对，依旧如远山霞雾，看不透半点思绪。

　　“都说完了，可要我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