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王姝（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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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回去。”
“不是这里，还要再往前一些。”
“太往前了！往前过头了！”
好，就在这里。
王公向那隐没在黑暗里的手颔首，而在他掸了掸那能装下活物的衣袖从长长的玉阶缓缓向下走去之后，那白骨嶙峋的修长手掌就这么收到了暗色之中，好像一眼望去除了那手之外空荡荡无一物的地方立着个人影笼着袖子将手塞进去一样。暗色之中有像是星星一样的眼睛看过来，一直目送着明明可以拂袖去往陆地上的王公一步一步走下去，直到他深蓝色的长靴靴后跟也离开了那玉色的洁白长阶，才彻底消失。
他其实还能走得更慢一些。
每一步都踩在实地上，明知道自己是走在一条不归路，却还心怀留恋，希望这条已经走过了数百次的路能更长一些，能走得更久一些。
也许这样，他的女儿就能活得更长一些，活在他任性地造出来的幻梦里。
幻梦中那是长到了十八岁神骨还差最后一根就能完全育成的女孩子，总是想着逃出庭中宫去，脾气很好，十分活泼，长得有一点像他，但大部分还是靠自己发挥，所以才会有那样的伤疤。王公倒没觉得那伤疤有多难看，虽然那个小女孩子很多时候会非常在意，在意到连第二个人都不想见。不过她偶尔有点儿小任性也不是什么坏事，当再也看不到的时候，无论说什么样的话，都还惹人怜爱。
但梦终究是要醒的，尽管他私心作祟，把人留在了最鲜活的时候，也不曾问过那一直惧怕他威严的女儿，到底想不想被他置于这样的幻境中。她以为自己还活着，或者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谨小慎微又兴致勃勃地活在地府，崇拜着她曾经连面目都记不清楚的臣民，活得无忧无虑，又茫然无知。
年轻的王公终于变成老人开始回忆自己的从前时，总还是想起那日~他从重伤自愈的昏迷中自我醒来之时，雪花像细细的盐像秋日飘零的枯叶一样毫无重量地掉落在眼睫之上，没什么冰凉的触觉，和以往没什么不同，所以他的心情也很不坏。
然而那是数千年前的事了，本来只是非常普通的一次沉睡，他就那么闭着眼睛睡到了差不多该醒的时候，睁开眼就发现身上突然多了个婴儿。
那时他还非常非常年轻，年轻到根本还没有想到过他居然也有一日会面临这样的状况。因为年轻得过了头，他把那已经诞生的孩子带回庭中宫去抚养也没什么经验，不知为何还有些莫名的害羞，等他察觉自己的情绪不对调整过来的时候，那个粉团团的女孩子已经长到了不愿意见他的大人模样，是个长成了的少女了。
她不再需要任何人了。
洁白的玉阶像云雾一样消散，早就走得离开了那尾端往惊蝴大比殿中去的黑发男人回首望了一眼，再次迈开步去，一步一白雪，身后蔓延开晶莹冰雪，宛如一条严格切割的界限，他走过之处是冰天雪地云彩也冻结，他还未踏及之处是如金粉般铺陈开来的美丽惊蝴，它们绸缎般的身姿下是飞燕般轻~盈又恢弘有天地气度的大比殿，春光明媚，微风拂面，不生蚊虫，生机勃勃。
那殿门里是人声鼎沸，有年轻的男孩子们女孩子们的声音。
不过那些都不是他想找的，所以他推开那理论上无法打开的殿门时，黑发的男人甚至都没有去注意那些回头过来看的少年人好奇视线。即使是样貌年轻，王公毕竟是王公，他看起来无论如何也不是能被允许进入惊蝴大比阵中的年纪。那些年轻的孩子们猜测着他到底是什么族中~出身，因为水族的没人还在殿中，就无人察觉到这个黑发男人身上的零星龙族血脉。
这男人打开殿门时带来了少年人们已经很久都没见过的风雪。因为身边都是席卷的漩涡，面目都被那纷纷柳絮般柔软又强硬的白雪遮去，就看清他鸦黑色的长发披在肩上，是个个子很高的男人，脸上没有被风雪袭来时会自然生光的花纹，一言不发地走进来，也没有神君出现时的天地威势。于是就十分古怪，因为裹挟在那样的风雪中走来的人，不该是如此沉默而温和。
大比阵中的风云变幻当然也不是常人能引起，这数万年间，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天象异变不仅仅是那只停留在他身边像鸟雀一样温顺柔软的雪花，而是他身后不知何时起轰然作响的一线峰峦，像是突然长出的海子一般漫无声息地绵延开去。那是刚刚踏入这大比阵中的少年人们记得清清楚楚只有一点青湖的平坦土地，然而与那平坦的土地相接的碧蓝天色也不曾存在过一般，他们所能见到的天空是乌云翻滚毫无光亮的。
他们完全没往上头去想，因为惊蝴大比阵是不会有错的，这是年轻的子辈们确信无疑的事，也是他们的父辈祖辈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认知，不会有特例，因而即使有疑惑也都是往外族去怀疑。上界有血脉之分，但因宗派们流通也是主流之一，并不排斥与外族交往。
因而就有人簇拥上来，好奇地想要看清楚他脸上有没有血统痕迹。他们并不害怕，因为惊蝴所在之处，所有的攻击都会被消弭，无论是多大的矛盾也得出了大比阵再解决，不过届时他们还记不记得就未可知了。
然而还未走近那人近处十步之内，他们已经被包围在那黑发男人周身的风雪就地推了回去，送回他们原本所在的位置，茫然地再看过去时，那看似步伐缓慢的黑发男人已经步出了前殿，留给他们一个背影，拖得长长。
——他向着后殿去了。
明明是个身影高大的男人，在跨过门槛的时候却摇摇晃晃了几瞬，让静默在他身后的少年人们以为自己眼睛出了问题，和同伴们面面相觑了才发现并不是他们的错觉，那黑发的男人离开前殿的那一瞬，身形消失了一瞬，像是——卡住了？只有从一个地方去往另一个空间，本命灵力又不够的时候，才会发生这样的事。
难道那并不是本体？但那实感也不是虚假的。
有个坐在前殿正中喝酒的少年人突然站起身来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惊蝴大比宴是为了所有有上界之人血统的年青少年准备的，上古第一界的上界存在十分长久，诞生的血脉就是再稀少也不是三千界的蝼蚁能比，想要容纳下这许多人，比起辉煌华丽，倒是更注重宽敞高大，大到无论多少人在，都显得十分空旷。如今不过是一个柳族的宗子立在那里，尽管他腰身柔韧清正如仙鹤，侧首有柔顺的碧色长发落在英气脸庞边，是个十分受欢迎的俊美公子，然而也不过是在一群喝醉了的少年人中独自站了起来而已，还算不得多奇怪。
只是他自己盯着那已经远远离开了前殿的黑发男人身影久久不发一言，直到有醉眼朦胧的同伴爬起来扒在他身上随便看了一眼，霍然惊醒，大叫出声，“云霄，你的手怎么没了？”
话音未落间，碧云霄的整条手臂已经消失在了他眼前。
于是已经靠近了想去之地的黑发男人也停住了脚步，闭目等了一瞬，有些惊讶地咦了一声，这次是真的惊讶，王公从来没有想过他亲手制造的幻境中还能有人清醒过来——哪怕那个人其实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身处这样的地方，也不知道自己是王公用了本体做出来的回忆，他能察觉不对已经十分难能可贵。
不过这也只是小小的波折罢了，察觉了也不影响王公大事，那孩子既然聪明过了头，就任他任性下去。
王公自认庇护了上界之人数万年，总要有点私心去照顾自己想要找的人了。
那个女孩子现在就在他看着的不远处，正在笑。明明是聪明地化成了个样貌普通的少年，那双眼睛却还是让人一眼就能认出。她坐在那里看着不远处池塘，正在蹙眉阻止对面的人开口，脸上还无一丝半分的阴霾，好似真的只是个普通人，从出生以来最担心的事就是如何才能修炼到神君之位，那是上界的年轻人们都会有的粗糙梦想。
尽管她并不是。
黑发的男人盯着那鲜活的少年们良久，还是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看似一切皆无的明媚春风——
欢笑声停滞。
刚刚还眨着眼睛的少年人们不再动弹。
明媚的春风融化在他的眼睛里，而那灼热的黏~腻温度散去后，黑发的男人加快脚步向前去，停在了池塘边。
那池塘中活水倒还在游动，仿佛里面还有什么东西藏着一样生机勃勃。
“你我之间约定还未作废。”
周汝极说，“为何擅自前来？”
作者有话说第91章 王姝（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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