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结》半冷胡同

78、楼兰王

　　霍翕正待伸手接那剑，英朔却手腕突然一转，那剑在他手中径直朝若合刺去。还不及霍翕回过神，若合已一声不吭地、软绵绵地倒在血泊中，胸口插着英朔的那把剑。

　　霍翕不愿田承宁的剑上沾染上如此不堪的血，英朔同样也不愿脏了霍翕的手。

　　可若合的血，当真这样脏吗？她所求的不过是用挑拨离间这样略卑鄙的手法来替自己战死沙场的父亲兄长报仇，这样的想法当真肮脏不堪吗？

　　霍翕没有去想这么多。在她心中，若合是杀害苜姑姑、常季长、田大哥还有乌鹿的凶手，是十恶不赦、罪该万死的。她心不大，装不下天下，看不清大国吞小国的残忍，她只能看清身边的血流成河。

　　英朔蹲下身，伸手欲揭下若合脸上用以易容的那张假面皮。面皮粘在脸上太久，竟没有那么容易撕下。英朔一使劲，不想那假面皮已牢牢与真面皮融合，被他这样用力一扯，真面皮也被扯破了，露出面皮下的血肉。

　　往日的霍翕若见着这般鲜血淋淋的场面，只怕是会惊得头晕目眩。可此刻，她只垂目冷冷地朝那团血肉模糊看了一眼，道，“大统帅，算了罢。我不愿见她卑鄙不堪的真实面目。”

　　英朔笑着点点头，陷入了沉默。他想了许多，他心里的确认为若合是卑鄙不堪的，而他自己作为始作俑者，却是更加的卑鄙不堪。若合的血比他的血干净。

　　他又想，翕儿的确变了许多，变得强悍坚硬、爱憎分明，与乌鹿单于很像。

　　而一旁静静望着霍翕的田承宁心中更是百转千回。

　　吴真一声令下，上百名匈奴汉子又嘶吼着朝三人冲过来。

　　霍翕抱起老巫医的尸身朝后退出老远，这才轻轻将他放了下来。她怕粗鲁的匈奴汉子踩疼了老巫医。

　　匈奴汉子们的呐喊声震得天上的云也吓落了地，草原上起了一片厚厚的雾气。

　　雾气弥漫进口鼻，顺着口鼻滑进身体里，缠绕着心，又湿又冷。

　　霍翕想，这难道就是我这一生最后的一个画面？那可有些太过凄清了。

　　雾蒙蔽了大家的眼，眼前惨白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听见眼前有一阵叫喊声越逼越近。

　　忽然，身后也传来了叫喊声。

　　霍翕回头看了看，白雾茫茫，什么也瞧不清。

　　英朔道：“来了。”雾遮挡住了他的脸。霍翕这才发现若是看不见英朔的笑只去听他的声音，那声音是十分沉郁的，一点笑意也没有。

　　“是哥哥来了吗？”

　　“是，希木王子来了。”

　　霍翕本来悬着的心此刻悬得更高了。她本只需要担心着英朔与田承宁的安危，此刻又要担心起哥哥的安危。

　　有一个声音突破前后双方的叫喊，穿透而出，传进霍翕耳中。那声音在喊着：“英统帅，你在吗？”

　　那是童达希木的声音。

　　“希木王子，我在。”

　　“很好！我远远地听见有厮杀声，便赶了过来。雾太大看不清，果然是你。我妹妹呢？她也在吗？”

　　英朔不答，却低声对霍翕道：“他找你呢。”

　　霍翕高声道：“我在。”

　　希木寻着声音来到霍翕身边，“很好，听声音你还很活跃，并不像受了伤的样子。”

　　这几年过去了，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可希木的冷嘲热讽并没有变。霍翕心中一暖。

　　“没受伤。但若你再来晚一些，恐怕我便已不能和你说话了。”她心里明明不想让希木来这里涉险，可嘴上却仍旧不肯吃亏。

　　吴真听见对面传来的响动，忙大声问道：“来者何人？敌人还是朋友？”

　　希木道：“自然是敌人，难道你们还有朋友？”

　　霍翕皱了皱眉，只因希木此言一出，楼兰与匈奴的敌对格局便很难再化解。这正是吴真所希望的。

　　吴真并不识得童达希木的声音，于是他又问：“敢问是哪一路敌人？我们匈奴称霸了几世，敌人太多，认不过来了。”他故意在言语中透露自己是匈奴人，好让对方知难而退。毕竟在这茫茫草原上，“匈奴”的名号足以让任何生物闻风丧胆。

　　可失去了乌鹿这匹狼王的匈奴还能保有往昔的威慑力吗？

　　霍翕生怕希木当真要暴露自己的身份，好在希木并没有犯浑，“既是敌人那便都一样，都是要你死我活的，何必要认？”

　　希木声音里透着股威严，是他从前在长安当质子时不曾有的。

　　吴真自也不傻，他也猜到来者可能是楼兰人。可童达西木的汉语说得实在是太好，还带着长安城的口音，吴真不得不否认了自己的猜测，他不相信哪个楼兰人汉语能说得如此之好，也没料到童达希木会亲自前来。

　　“你们难道是汉军，来救回你们公主吗？”

　　“公主？我们汉人早已没有你口中的那位公主了，这世上也没有那位公主。不过，这世上倒是多出了一位你们匈奴的单于夫人。”

　　吴真干笑了几声，这样干涩的笑是这湿重的雾也无法淋湿的，“没错没错，你们汉人没有那位公主，可我们匈奴也不再有那位单于夫人。有的只是一个凶手，一个罪人。”

　　“不错不错。”童达希木的拳头攥得有些僵硬了，但口中的话仍旧十分轻松，“的确没有单于夫人了。”

　　“既然你们汉人没有那位公主了，那么请问这位汉人英雄又为何来此？”

　　“怎么，不能来？”

　　“这里是我们匈奴的地盘，这位英雄难道不知道？”

　　“迷路了，还真不知道。”

　　天地一片雾蒙蒙、静悄悄，除了童达希木与吴真二人的对话外再也听不到一点声音。

　　吴真狡黠地眯着眼，想要尽力看清对面究竟是副怎样的光景，可大雾仍旧统领着草原。

　　“请问这位汉人英雄，你手下带了多少人？”

　　“不多不多，加上我一共五百四十五人而已。请问这位匈奴英雄，你手下又带了多少人？”

　　吴真喉头一哽，他虽不知那人所说是否当真，可若当真，那他手下这寥寥一百多人可是要吃大亏。于是他换了一副嘴脸，虽然在大雾的笼罩下对方看不见他的笑，可他仍旧卖力而讨好地笑了，“我手下共五百六十人，与好汉你的人数不相上下。只是倘若在这样势均力敌的局面下，动上手恐怕要两败俱伤了，不划算。不如我们各退一步，好汉你不要拦着我们抓人，我们自也不再计较你们擅闯匈奴领地。你看，如何？”

　　“如此甚好！”

　　“好！”吴真立马喜形于色，“好汉爽快，是个好朋友！那便请各走各路，天高海阔，后会有期！”

　　吴真正兀自得意洋洋地等着从大雾中传来的答复，可等了半天对面竟然寂静无声，仿佛空无一人。

　　吴真又等了片刻，不禁开口道：“莫非好汉你不告别便走了？”

　　仍旧没有回答。

　　吴真心头一紧，感到事有蹊跷，忙对一旁的匈奴汉子道：“你带几个人悄悄上对面去瞧一瞧，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那匈奴汉子领命便去了。为了能在这片混沌中静悄悄且不摔倒，他们不得不像野兽一样手脚并用，在草原上匍匐向前。

　　对面的草杂乱不堪，一株株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显是曾有一队人马在此徘徊过。可现在，人声马蹄都不见了，只剩这堆折了腰的草。

　　草的生命力最是强旺，此刻折了腰，过几天便能重新挺拔起来。

　　可消失的人马却要何处去寻？

　　“吴王，那群人不见了。”

　　“不见了？”吴真单薄的额头上有一条条青筋凸了出来，“那妖女呢？”

　　“雾太大，看不清。”

　　吴真扬起马鞭，一头冲进雾气里。四野空旷，任他横冲直撞也碰不上一个人。突然马蹄一绊，吴真下马一瞧，原来竟是若合的尸身。

　　晨曦一丝一缕透了下来，雾气被阳光撕开了一条条口子，也就渐渐怏怏散去。

　　吴真一行人感到好似瞎子突然见到了光明，草原上的一草一木重又出现在眼前，仿佛是突然间生长起来的一般。

　　霍翕果然不见了，英朔、田承宁与方才那五百四十五人也都消失了，甚至连老巫医的尸身都不见了踪迹。

　　原来在童达希木与吴真交谈期间，他们早已趁机屏着息、猫着腰不声不响地逃离了。

　　吴真怒吼一声：“追！”

　　若想要在长安城这样道路纵横的地方追人，不外乎只有五个方向：前、后、左、右，还有屋顶上。可草原上没有阡陌交错，若要追人，那便是有千千万万个方向，一株草就是一个方向。

　　可草原人有草原人的办法，他们有灵敏的嗅觉、锐利的双眼。于是他们凭着味道和草上的痕迹一路追了下去。

　　雾散了，霍翕终于看清了童达希木的脸。他比从前更加瘦削些，脸上的每一个棱角都像锋利的刀片。他深刻的轮廓也更加深刻，即使在这样阳光普照的天气里，霍翕仍看不清他那双藏在阴影中的眸子究竟在放着怎样的光彩。

　　虽然看不清，但霍翕相信希木的眼里一定是放着光彩的，而且是灼人的、耀目的光彩。

　　希木仍旧穿着件墨绿色的大氅，风灌进大氅中仿佛也被他的威仪堂堂困得无处可逃。

　　霍翕想，他这个样子不仅像个王子，简直有些像位君王。

　　一名楼兰士兵上前来对希木说了些什么，他们的语言霍翕一句也听不懂。她会说汉语，会说胡语，对楼兰的语言却是一窍不通。她有些伤感。

　　那人对希木说话时头埋得很低，手搭在胸前，神态既敬又畏。这番姿态霍翕是认得的，匈奴人对乌鹿说话时也是这般样子。

　　希木转头对英朔与田承宁道：“吴真追上来了。”

　　霍翕却忽然问道：“哥哥，你不再是楼兰王子了，是不是？”

　　希木怔了怔，没有回答。

　　霍翕又问：“你是楼兰王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