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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一朝暴毙,得自由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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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大人还是不愿意吗?”英朔轻声问道,语气里既无逼迫也无威胁。
年少时意气用事的自己早已被浮沉的官海吞噬,老丞相理清思绪,坚定地摇了摇头。
英朔又兀自坚持了片刻,终是垂下了剑,“早知大人不会屈服于此,可偏要固执一试。”
此刻他心下一片苍凉,因为他仍是无能为力。
他从怀里掏出羽林大统帅的帅印,递与田丞相,“此印还请丞相代为交给皇上,英朔在家中听候发落。”他很忧伤,但并不惧怕。
丞相接过印,心头袭上一阵无来由的慌乱。此印一交,皇上自会大怒,大统帅性命不保,承宁他恐怕也再无回长安的可能。
丞相由英府后并未立刻上未央宫去。他回到家中,颤颤悠悠地走进书房,关上门,点起灯,枯坐了一整夜。
夜是这样漫长,黎明似乎被黑暗牢牢捆绑,无法到来。老丞相的思绪在混沌的夜里既清晰又杂乱。英朔是稀世将才,论武,当朝无人能及;论文,他也丝毫不逊色与文臣骚客。除他英朔之外,究竟谁人能执掌羽林万骑?这样的良才就此陨落岂不可惜?我为何不能保护他,不能放过他?
黑夜是张牙舞爪的怪兽,夜里的人心总是要脆弱一些的。理智被感情压垮的那一刹那,黎明的光终于在远方的天边若隐若现。
老丞相坐在去往未央宫的轿辇中,默默呢喃道:“只要公主嫁去匈奴,楼兰已被灭了一半。童达希木,便随他罢,随他罢!”
早朝未起,朝臣们便已候在殿中了。皇上一来,齐齐下拜。
“怎么不见英统帅?”皇上未及让众卿平身,便发问道。
田丞相忙回道:“英统帅身体不爽,怕皇上怪罪,特让老臣向皇上告病、赔罪。”
皇上身体放松地朝坐榻上一靠,“原来如此。身子不爽就当好生养病。英统帅素来身体强壮,少感疾病,我看这次不可轻视。丞相,今日你代朕前去看望看望英统帅。”
“是。”即使皇上不吩咐,丞相今日也是要去的。他得去将那帅印还予它的主人。
吩咐完了这件事,皇上才想起大臣们还都跪着。
今日上朝,皇上有些心不在焉。他身边没有英朔相护,总感到危机四伏,心中十分不安稳。于是不多时,便让众人散了。
田丞相将皇上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他微微一笑,心道:“我的抉择是没错的。皇上终究还是离不开英朔。过几日随便找个由头告诉皇上楼兰质子逃跑了,此事便就此了了。”
正此时,门外闯入一位宫人,慌张得连身子都挺不直,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还未等皇上开口训斥,那人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皇上见此,知是有大变故,厉声道:“有事快报。”
那宫人还喘着气,断断续续地回:“禀皇上,英统帅府的人来报,大统帅,他,他忽感暴疾,怕是,怕是……”
皇上不待他说完,惊而从坐榻中一跃而起,大声道:“丞相随朕速去英朔府上!”
一群宫人扑上前阻拦,“皇上,万万不可!万万不可!既是暴疾,难免传染,皇上万万不可此时去啊!”
这一声声“万万不可”果然将皇上震住了。
田丞相附和道:“皇上,的确不可。请皇上在宫内安心等候,老臣这就上英府去。”他心中觉得蹊跷,这“染疾”一事分明是自己编造的,英统帅怎的就真的病了?虽是不信,但丞相心中仍是不免担忧。英朔是从来让人猜不透的。
皇上无奈,只得依从,“也好,带上御医同去。爱卿你自当多小心。”
“是。”说罢,田丞相便匆匆离开。
还未进得府中,便听见院中哭声一片。丞相方才坚定的质疑此刻不禁动摇,难道英朔真的病了?
出来相迎的是老奴监,与如今的英夫人——霍六小姐霍桢。霍桢满面泪痕,双眼又红又肿,见了田丞相,憋着泪喊了声“田伯伯”,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究竟是怎么了?”
霍桢只是哭,不说话。于是秦三代答道:“回丞相大人,我们统帅昨日夜里开始发热、梦魇、说胡话。请大夫来,说是暴疾,把大家都赶到别院去了,只留下几个年轻精装的男丁蒙着口鼻在里面伺候。”
“现在如何了?”
“大夫不让我们进去,只派人来带话说,恐怕不好了。”说着说着,秦三也哭了起来。
丞相心中一凛,转而问霍桢:“昨夜入寝前,大统帅可有异状?”
霍桢一听,哭得更凶了,嘶哑着嗓子抽泣道:“他从未与我同房而眠过。”这本是夫妻房门内的秘密,不该说与旁人听,可霍桢此刻太过伤心,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丞相听罢,只得沉默。
太医很快便到了,由英府的人领着进去看大统帅,可是很快就又出来了。
“英统帅如何了?”
老太医唯唯诺诺地低下头,“回丞相,老夫从未见过如此来势汹汹的病症,只怕是帮不上了。”
田丞相终于对英朔的病有了几分相信。他背着手,愣愣地抬起头,不知所以地望着天。天妒英才,上天难道真的如此小气如此狭隘?
英府内四处弥漫着悲恸的哀伤,让人躲都躲不开,不相干的人也莫名陷入了悲哀中,无法自拔。
皇上不断派人来问,丞相都只回还未有消息。
直到夕阳斜倾,英朔紧闭的房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朝里看,想上前却又不敢靠近。大夫带着几个跟着照顾的小厮走了出来,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大夫,我家大统帅如何了?”秦三小心翼翼地问道。
大夫不言语,只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又冷又重,传进心里,心立时变成如青铜铸成的一般,冰冰凉地沉沉往下坠。这叹息声后,是短暂的酝酿着情绪的沉默;沉默结束,接踵而至的是后知后觉的悲戚。
所有人都哭了起来,有的哭得真切,有的装作哀伤。霍桢哭得最是撕心裂肺,她的哭不为别人,只为自己。她的确是该好好哭一哭自己了。
英统帅病逝的消息很快传进了未央宫,皇上跌坐在坐榻上,半晌回不过神来。
“可是瘟疫?”这是他清醒过来后的第一句话,是问太医的。
候在一旁的太医答道:“应该不是,英府中暂时无人抱恙。”
“那就好。朕的安危,从此该由何人来护?”这是第二句话,问的是他自己。
两个问题,丝毫没有提及英朔的病痛。帝王之情寡淡如此,如何能让人不寒心?田丞相还是错了,皇上离不开的并非英朔,而是英朔给他以及给整座皇城带来的平安。
是夜里,丞相回到自己府上,直接走进卧房,和衣而卧。他太累了,这一天里发生的事让他应接不暇。他费劲地翻了个身,想让自己睡得舒服一些,却感到腰间被一块儿硬物硌得生疼。他伸手一摸,是块竹简。竹简上书:
心悬苍生,身陷未央。
直驱雁门,残月孤灯。
田丞相识不得英朔的字迹,但他一打开竹简便知这是英朔留给他的。一看内容,更是确信无疑。
“原来他并没有死。原来他走了。”丞相僵坐在榻上,重复着这两句话,呼吸一声重于一声。他该高兴?庆幸?气愤?还是苦恼?
英统帅原来没有死,他只是逃出长安了,和童达希木与承宁一样,逃出长安了。逃出长安,便是死了。羽林军仍是没了大统帅,英府仍是没了主人,霍桢仍是没了丈夫。
今夜的热风叫人不能成眠。老丞相宁愿没有看过这块竹简,不曾知道这个秘密。他究竟该不该公布这个秘密?这又是一个必须在天明前做出的决定,他看了看窗外的夜色,徐徐躺下。
夜还很长,很长。
他眼前闪过那一日英朔紧握利剑的手,和那与剑光格格不入的温柔微笑。自己这几十年竟是白活了吗?怎会一直没有看穿英朔光滑的伪装下生出的利刺?怎会识不破他温文儒雅背后的绝情坚定。
没错,他是绝情的,他既然能将霍翕送去匈奴、送进圈套,又怎会做不到轻松地抛弃一切、一走了之。他何止是绝情,简直是无情!丞相在心中骂道。
可是,老丞相累了,他已不愿追究英府中病死之人是谁,英朔又是如何逃出长安、此刻身处何方。老丞相苦思冥想的问题只有一个——这个秘密到底说还是不说。
奇怪的是,今夜竟然比昨夜要短许多,似乎辗转几次、叹息几声,天就大亮了。
田丞相起身,穿上朝服,往未央宫去。他不知自己心中是否已经有了答案,他只是想着:等这件事结束了,一定要告几天病,好好睡上几日。
皇上今日神情怏怏,好像坐也坐不直,说话也没有力气。
众臣见皇上如此,也只好哭丧着脸,装作悲痛欲绝的样子。
见众人到齐,皇上微微一抬眼,道:“大统帅的葬礼,可要好好准备。”
田丞相迟疑了片刻,紧张了许久的心情突然一松,悠悠答道:“是,皇上。”这一刻,他终于做了决定。这个秘密,便让它同那位病逝的假英统帅一起入土吧。恐怕与大统帅的死相比,大统帅对朝廷的抛弃与逃离会更让皇上与长安城感到恐惧与失望。何况没了羽林军,英朔空有一身本事,却也无的放矢。
从此以后,朝堂上再也没有了英统帅。大汉朝的英统帅,暴毙了。此刻在山间林边朝着西北纵马狂奔的,是自由了的英朔。
由长安到匈奴的路途并不十分艰险,也不十分漫长,却是条看不清脚下、摸不着方向的路。路上的人越走越孤独,越走越惶恐,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哪,不知道自己的明日在何方。这路上的旅人,兴致索然地假装欣赏着沿途的风景,其实心里想的却都是下一刻路又会伸向何处。他们每日在夜深时,面无表情地对着没有点灯的房间,费劲地挣扎着给自己灌输一些虚无缥缈却又唾手可得的信念,好让明日再次上路时自己的脚步能显得轻快一些。
霍翕听身旁的人说,不日便可抵达关外了。
这几日田公子总是在夜半时独自外出。月亮升到头顶时,霍翕轻轻打开客栈的床,便能看到窗外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疾驰着的孤单身影。
夜里的田公子是不穿白色衣衫的,于是他总是在霍翕一个晃神间遁入黑暗中无处可寻。
可是即使田公子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视线里,霍翕还是会牢牢地盯着他走过的街巷张望许久。她知道田公子定是去找希木王子了,她要确保他身后无人跟随,才能安心睡下。
她躺下后,心里想:“他们究竟哪一天才会来救我出去?我会不会真的就此嫁给匈奴单于了?”想着想着,便也睡着了。她每夜都会做许多梦,美好的、伤心的、恐怖的,可一醒来,却一点也记不起梦的内容,只是偶尔醒来时会一阵心痛,想着自己要是能活在方才那个梦里该多好。
苜姑姑出事后,和亲队伍的守卫比之前森严许多,霍翕白日乘的马车旁、晚上下榻的房间外都时刻有士兵把守,外人不可随便进入,里面的人也不能轻易出门。若非如此,再加上身边潜伏着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眼线,恐怕即便田承宁深夜偷偷带着霍翕离开也不会被发现。可如今阻碍重重,仅凭田承宁、童达希木与达瓦三人真的能将霍翕救出来吗?
这一日又行到一郡,还未在驿站安顿好,当地郡守就急急忙忙来见。霍翕虽然疲惫,也只好强打精神。
现在的她已能炉火纯青地掩饰自己的情绪,藏好自己的任性。田承宁在一旁看着霍翕毫无瑕疵的微笑,心狠狠地痛了起来。自己还是没能保护好她。
幸而吴真总能与各地官员相谈甚欢,霍翕只用安安静静坐在一旁赔笑便好,省了她许多力气。
“公主这一路已走了数月,定是累坏了。”郡守笑道。
“已有数月了吗?我倒不觉得,日子过得也太快了。”霍翕笑答。
“可不是,这岁月简直是催着我们朝前走啊。公主走了这几个月,长安城中可也起了大变化,不知公主听说了没有?”
长安城,是个太过陌生的地方,“不曾听说。”
“哎,”那郡守先长叹了一声,奠定了一个悲怆的基调,这才道:“长安城传来的急报,说羽林军大统帅突然病逝了。”
“英…..统帅吗?”霍翕说话时,声音有些颤抖。
田承宁听到这个消息也是一惊,忙想要制止郡守继续说下去,可还未来得及开口郡守就迫不及待地道:“对,英统帅,想必与公主是相识的了。大统帅的病来得又猛又劣,说不到一日就去了。”
“不到一日就去了吗?”霍翕好像定要刨根问底。
郡守见公主对这件事感兴趣,连忙将自己知晓的尽数抖出,“不错,是一日之内。听说丞相大人,也就是田将军您的父亲,前一日傍晚还同英统帅见过面,第二日正午一过大统帅就去了。而且,还发生了一件事,那楼兰质子趁羽林军混乱无首、自顾不暇之际,偷偷逃出了长安,至今仍未抓到。”
“英统帅一病逝,楼兰质子就逃走了吗?”
见公主仍是追问,郡守说得更来劲了,“是啊,没过几天就说逃走了。大统帅一去,长安城可是剑拔弩张的气氛啊,皇上立马将周边军队聚集到长安城边,生怕有变。只是究竟日后谁来执掌羽林军至今还未有定数,此时是太尉大人在代管。”
霍翕心想:“看来爹爹身体还很硬朗,还能接下这样的重担。”
田承宁观察着霍翕的神情,见她虽是追问,却丝毫没有震惊亦或是伤心的神色。不知她这番镇定是否也是刻意装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