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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自作孽,犹需解 ...

  •   英朔的态度柔软而坚决。

      田丞相素来了解英朔的为人,知道他所言不假,从他嘴里的确什么信息也别想套到。可老丞相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向来谨慎稳重的英统帅怎么会干出谎报质子行踪这样出格的事情。“大统帅不怕我把实情上奏给皇上?”

      “怕,”英朔嘴上说着怕,神情却丝毫不怕,“只是在下这么做之前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和亲之计是大统帅亲自提出的,为何现如今却这样百般阻挠?”

      这是个刺中英朔要害的问题,他苦笑一声,“可不是吗,自作孽。”

      田丞相从来都自诩为一个修养极好的人,可今天却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大统帅请把话说清楚,究竟为何要这样做?楼兰人杀了你父亲,匈奴人践踏你疆土,难道你全然不顾?”

      “杀父之仇忘不了。”

      “那么大统帅可是想出了一条能一举歼灭楼兰与匈奴的无双妙计?”田丞相一脸嘲讽的神态藏也藏不住。

      “丞相抬举了,在下想不出这样的无双妙计。”

      英朔的不卑不亢终于惹怒了老丞相,他站起身,愤怒地掀翻了木案。案上的杯盏跌落在地上却没有碎,无奈地在地上滚出老远,终于慢慢停下来了。

      英朔起身,扶起木案,捡起杯盏,将一切归置原位。他的动作平静得悄无声息,他的神态自若得不露痕迹。

      盛怒中的田丞相目瞪口呆地看着英朔,背脊冒起丝丝凉意。面前这位面带微笑的羽林军大统帅竟让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自己感到没来由的恐惧。

      英朔的微笑如同幽冷的深渊,是种带着潮湿寒气、难以捉摸的危险。

      “丞相大人的茶水洒了,我让人给您换过新的。”

      田丞相这才缓过神来,摇摇手道:“不必了。方才是我失态,大统帅见谅。”

      “丞相的怒气在下理解。”

      “大统帅能理解老夫,老夫却仍无法理解大统帅。大统帅从来不是不识大局之人。”

      英朔没有正面接下丞相的话,而是问道:“丞相是否会向皇上禀明真相?”

      老丞相捋了捋灰白色的胡须,正色道:“自然要禀明圣上。”

      英朔突然双膝着地,跪挺于田丞相面前,重重地抱紧双拳,“英朔恳请丞相大人三思。楼兰公主已被送入匈奴虎口,那么便请放楼兰王子一条生路罢。”

      丞相大袖一甩,“大统帅不必再说,此事也请不必再管。”

      灼热的阳光一寸寸地退出了书房,英朔的脸被埋在了阴影里,看不清他的表情,也许他的微笑也随着阳光悄悄离开了。“丞相大人,楼兰质子的确离开了长安,离开很久了。公主走的那一天,令公子亲自将质子藏在装嫁妆的箱子里带出了城。”他的语气冷淡而缓慢。

      丞相脸色不变,可嘴角轻扯的肌肉出卖了他波动的内心。英统帅是在威胁自己吗?一向恪尽职守、温文儒雅的英朔为什么此刻会让自己这样胆寒?“大统帅不必提醒我。小儿鲁莽不懂事老夫早已了解。生出这等逆子,老夫甘愿辞官引咎。”

      “丞相可是不顾田公子死活?”英朔温柔的声音中射出咄咄逼人的锋芒。

      田丞相脑海中蓦然浮现出田承宁生母郑氏的脸,这是一张年轻而冷艳的脸,苍白又坚毅。与之重叠的,是田承宁的面庞,丞相一时分不清自己所想起的究竟是郑氏还是田承宁。“他自有他的命,做出这等混账之事,也怨不得天尤不得人。”

      英朔平稳的气息与丞相急促的怒气交错地回荡在静悄悄的书房里。

      英府里的下人方才听见房里穿来丞相的怒斥声,已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此刻屋内突然静了下来,却比方才那番嘈杂更让他们担心。

      老奴监秦三壮起胆子走到书房门前,抬手想敲门问问里面的情况,手还未及门板,便被屋内的英朔冷冷地呵斥住了:“这里没有你们的事,都下去吧。”

      秦三浑身一哆嗦,三步并作一步地跑开了。倘若他方才不听劝阻强行开门闯进书房,此刻恐怕已被眼前的画面瞎晕了过去。书房里没点灯有些昏暗,唯有一道刺眼的凌冽寒光毫不客气地横在屋里,寒光来自于那把本挂在墙上当摆设的剑。此刻英朔持着剑,直直地指向面前这位发须花白的老丞相。剑气紧逼老丞相心口,他感到胸前冰冷一片,却毫不畏惧。

      “请丞相大人开恩,放过他们。”英朔虽然握着剑,语气却依然温和恭敬。

      老丞相缓缓低头,看了看那把剑,薄如蝉翼却锋芒毕露,是把好剑。“大统帅,剑已出鞘,便什么事都瞒不住了。今日我们便把话说开,大统帅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将士征战沙场,死生由命,寻仇是多余且可笑的,我也是多年后才领悟过来。都是为了各自疆土而战,只有成败,没有对错。”

      老丞相点点头,“此话不错。只是大统帅既为汉人,怎能忍受匈奴一再来犯?他们烧杀掳掠,我边塞子民是如何苦不堪言的,难道大统帅统统不知?还是大统帅视而不见?”

      “可和翕公主不该成为战争中最无辜的牺牲品。男人打不下的江山,却拿女人去献祭,这么做太不光彩。这条计谋是我提出的,我很后悔,我不能原谅从前的自己何以会这样肮脏不堪,竟想出了如此下贱的办法子。”英朔的平静中翻涌着惊涛骇浪,微笑里掩盖着沉痛与哀伤。他手中的剑仍是平平整整地指向田丞相,纹丝未动。

      “肮脏?下贱?大统帅乃当世罕见的文武全才,论兵法策略,大统帅必然强过老夫。请问大统帅,曾几何时有过一场战争是只靠强弓劲弩,不靠计谋机关而大获全胜的?”

      英朔道:“计谋机关也未必都是不堪的。”

      丞相捋捋胡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来说去,仍是因为和翕公主。牺牲了和翕公主,这计谋便是不堪的。公主虽不是我大汉公主,却是真正的楼兰公主。生于帝王将相之家,即使是柔弱女子也无法逃避国家兴衰的重担。这是使命,是与荣华富贵做交换的使命。”

      英朔觉得田丞相似乎在用父亲的口吻对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谆谆教诲,他轻轻一笑,不知心头是暖是冷。“多谢丞相提点。就算是为了和翕公主吧,任其他帝王将相之后如何去承担那份沉重的使命,霍翕也不该去受这份罪。英朔斗胆以剑相要,请丞相放过他们,不要将此事禀报皇上。”

      “放过他们?难道不需要放过大统帅你吗?”

      英朔微笑着摇摇头,“不需要放过我。我放走质子,挟持丞相,罪不可赦。”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不将生死放在心上。

      他这样洒脱,丞相心头却反而不舍了起来。君子虽所谋之事不同,所行之道不同,却秉性相投,难以不起惺惺相惜之情。田丞相知道即使今日自己不答应放过童达希木,英朔的剑也不会真的刺向自己。他不过是黔驴技穷,孤注一掷罢了。英朔赌的是老丞相的胆量与品格,但凡老丞相屈于利剑的淫威而妥协了,英朔便算赌赢了。可他心里明白,这盘赌局恐怕是要输的。

      “大统帅就此收手吧,公主已然快到匈奴,覆水难收了,大统帅何苦为难老夫,也为难你自己?”

      “原来丞相大人一直误会了在下的意图。虽然觉得卑鄙,但我并没有要阻止公主和亲。只是求老丞相放过质子吧,他们兄妹俩何以都要成为大汉的牺牲品?”

      苍老的心突然从尘封了数十年的麻木中狠狠一震,老丞相似乎感受到了年轻时的意气用事、侠骨柔情,这是一种他早已遗失了的冲动与鲁莽,却是让全身血脉喷张的难以自持的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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