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番外 红莲岁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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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城里的人都晓得，周家屯的秦老爷是个有福的人。
二十来岁从京城带着夫人来到此地，白手起家，三年过去城里一半的丝绸行当都改姓了秦。
秦夫人的肚皮也争气，一共生了三男两女。又过几十年，竟也有十二个摸爬滚打的小娃娃抓着袖子扯着胡须喊爷爷了。
秦老爷最疼的小孙子叫秦勉，打小就是顽劣的性子，今天抢了张三的弹弓明天涂了李四的课本，秦老爷跟在屁股后头给人道歉赔笑得老脸都疼了，回头虎着脸打一顿，过不两天秦小少爷照旧跑得比谁都快。
秦小公子顶顶喜欢坐在秦老爷膝盖上，扯着爷爷胡子说：“爷爷爷爷，给我讲讲京城里的事吧。”
京城里的事，京城和扬州城其实也没甚么不同，最多糖葫芦大些红些，节庆里烟花样子多些颜色杂些，京城里的井水也未见得比扬州城里的甜得好喝些。
秦小公子眼睛骨碌一转：“那就把爷爷小时候的事说来听听罢。”
秦老爷捻着胡子眯了老眼，手里的烟杆在桌角敲了一下，又一下。
四十多年前秦老爷还不叫秦老爷，叫秦少爷。爹爹刚刚升职，搬到了富户裴员外的隔壁。
秦少爷搬家的第二天，爬墙头望到隔壁院子里一群大小孩子，中间围着两个人，男娃娃牵着女娃娃的手，正在说：“荆娘，你嫁了我，我一定对你好。”秦少爷看了两眼，觉得小姑娘的样子长得十分合自己心意，便跳下去一拳打翻了小新郎，笑眯眯同小新娘说：“这种废物有甚么好，倒不如嫁给我。”
过了三天裴家少爷养好伤，红着眼要跟自己拼命，荆娘在一旁撇了撇嘴角：“裴谦，抢不过就打，你难看不难看？”
裴少爷拳头举在半空，眼眶先红了七分，哇的一声跑回家去，听说又嚎了三天。
秦少爷心里头过意不去，拣个日子又翻一遍墙，在墙角草堆里找到裴少爷，正撅着屁股抓蛐蛐。
秦少爷很老练的说：“你这里草太浅，抓不到好的，明天我把我家的红头元帅拿给你看，那才叫一个威风凛凛。”
裴少爷咬着牙像看见杀父仇人，“我才不看你的东西，你个坏人，把荆娘还给我！”
秦少爷拍拍他的脸，又怜悯的叹一口气，心里觉得他实在太较真，是个不怎么好玩的人。第二天揣了蛐蛐笼子，很大方的递过去：“拿去罢，送你了。”
裴少爷望望他再望望笼子，语气结结巴巴：“真，真的送我了？”
“骗你是小狗，行了罢？”
裴少爷欢欢喜喜接过蛐蛐，兴致勃勃逗了一回，想起什么转头又说：“看在红头元帅的份上，我便暂时原谅你好了。”
想一想又加一句，“荆娘还是要还我的。”
秦少爷哈哈大笑，顿时又觉得这小孩十分好玩。
后来两个人混得多了，自然也熟了，两家又隔得近，常常互相串个门，一来二去就成了死党。秦少爷生来不爱读书，夫子上课的时候常常竖着课本在底下打瞌睡，于是挨罚也成了家常便饭，四书五经轮着抄个几遍，秦少爷手都磨出来好几个茧子。裴少爷看不过去，一边叹气一边接过来帮着抄，秦少爷忙里偷闲再睡个懒觉，还要时不时半闭着眼睛问抄好了没。
再一日秦少爷上课时在桌子底下逗蛐蛐，夫子告状到秦少爷老爹那里，秦老爹胡子根根直竖，鸡毛掸子抄在手里抖了又抖：“你个畜生，给我跪去祖宗祠堂，不反省便不用吃饭了！”
数九寒天的冷风里秦少爷一件罩袍跪到半夜，冷得直哆嗦。秦夫人心疼儿子，着下人偷偷送了吃的过来，也抵不了多少风寒。秦少爷横下一条心，偷偷爬墙翻去隔壁，蹲在裴少爷房外敲窗子。
裴少爷听得响动过来开了窗，先大吃一惊，赶紧放人进来，又叫丫环下人打来热水给秦少爷暖身，最后铺好床被对秦少爷说：“你睡里头，我睡外头。”
第二天秦少爷一睁眼，看见裴少爷坐在身边，头一点一点，手里还紧紧牵着一头被角。问起来，裴少爷发狠说：“秦取陌你个烂人，睡觉踢被子，我半夜冻醒两三次，你还好意思说？”
秦少爷摸了摸鼻子，尴尬的笑了两声，心里却不晓得为什么十分受用。
再往后两个人都大了，裴少爷看上的女子一个个都另寻了枝头，失意失得脸颊都凹下去几分。秦少爷心中不忍，回回提了好酒，扯个理由同裴少爷浇愁，教他看开点。裴少爷醉眼朦胧，大着舌头说：“彦书你说这，嗝，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我，嗝，找个意中人也如此之难？”
秦少爷哄着他说：“没甚么大不了，再不济，以后我养着你也罢了。”
裴少爷转回头笑了一笑，秦少爷心头跳两跳，“彦书你，嗝，是个好人。”
又过两年，乞巧节后不久，裴少爷领了皇帝的旨意要出远门。秦少爷为他摆酒送行，喝得多了随口问：“勉之，你看谢盈然谢小姐如何？”
裴少爷想了一回，点头说：“贤淑贞德，好女子也。”
秦少爷手掌在桌子上一拍：“日后我两人若是成了亲，一定请你坐首席。”
裴少爷淡淡一笑，眼睛只望着天上的明月，悠悠道：“如此，甚好。”
秦小公子扯着秦老爷的胡子使劲拉：“后来呢后来呢？”
秦老爷夺回胡子，心疼得顺了又顺：“后来爷爷就到这里啦。”
“切，没劲。”秦小公子跳下地朝外面跑，“大头来了，我同他玩去。”院子外，一个和秦小公子差不多大的孩子正探头探脑朝里望。
秦老爷看着两个孩子追逐打闹逐渐远去的背影，恍恍惚惚，仿佛又看到十岁的秦取陌同十岁的裴谦，并肩坐在老槐树下，一个打瞌睡，一个抄功课。打瞌睡的时不时闭着眼睛问一句“好了没？还没好？”抄功课的也时不时好脾气的答一句“就快好了，彦书你继续睡罢。”
再一定神，风卷了黄花满地，白日里阳光堪堪正好。
树上的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那之后的几十年，原也不过是虚梦一场。
只是顶上的须发一日稀过一日，膝下欢腾扑闹的孩子一寸高过一寸。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剩下来的其实也数不上几个。童谣唱了一年又一年，好在还是那个调调。
秦老爷微微一笑，合了眼睛。
如此，甚好。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番外 红莲岁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