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明唐藏唐』杀千尺》唱夜

1、第一章

　　第一章

　　秋风萧索，草上见霜，这一年的秋天来得既早又寒，打门口一踏到户外便兜头吃满一身凉生生的穿堂风。

　　茶馆里却还是热闹的，南来北往歇脚的江湖人，拉着认识不认识的邻桌，便开始聊起那些大门派大世家的八卦。

　　这中间便夹杂着挤眉弄眼别有意味的几句……“嗨，听说了没？藏剑山庄的叶绝期叶二少爷，近日里去唐门讨了个人。”

　　藏剑山庄的料，立刻引来一堆八卦心切探过来的头颅，“讨了个什么人？……莫非，是哪个有姿色的唐门小娘子？”

　　“你别说，唐门的小娘子，那脸蛋，那腰，那腿，哎哟喂，要不是个个都冷冰冰的太凶悍，我也……嘿嘿……”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唐门也是你敢惹的？”

　　“瞎咧咧什么呢你们，人家少爷讨的是个男人！”

　　一语之下四座惊起，明显听众们都曲解向了另一个意思——“没想到叶家二少爷还有这种癖好？有钱人家的少爷果然都是会玩的——”

　　“咳——”话题的发起者在满堂噫吁嗟叹中咽了口茶，“要真是你们想的那回事倒有趣了，下回我们可就该聊山庄少爷被打断腿逐出家门了！可惜啊可惜，据我这边的小道消息，叶二少爷此去不是去唐家堡抢婆娘，而是要唐门将他们一个门中弟子逐出门派，从此断绝关系，把这弟子交由他处理。”

　　“这要求，唐门能应了？”

　　“那可不是应了，唐门的脾气哪是你我能猜得到的。不过这弟子八成也是惹了事的，不然唐门不会这么容易便拱手交出自己门中弟子。我还听说，这弟子可不是叶二少爷的仇家呢，没准还是老朋友，哎，昔日旧友落得这般下场，也是可怜，可怜。”

　　众人也附和着叹叹气，摇摇头，没了更多爆料火上添柴，很快也就转向下一个话题。

　　秋风幽幽卷过，将凉意涂满南下的整片大地。

　　//

　　这处一看便属于阔绰大户的庭院中，几日来也落了些染黄的秋叶。院中有一处女儿家的阁楼，透过二层的窗棂，可见一双纤纤玉手正温柔仔细地侍弄窗边的花草。

　　听见轻轻叩门后珠帘被撩动的声音，女子盈盈回身，向门外的华服公子莞尔一笑。

　　江湖只道叶家叶绝期小公子姿容身手俱佳，人前一副笑面只有三分真情，却不知道也有人能让他展现出格外温和的一面。

　　“伤好些了吗，夏草？”伊人已能下榻，叶绝期心中宽慰，却又怕夏草大病未愈，刚醒就去关照她那些花花草草，便开口关心。

　　夏草微现赧色，感念他心意，点点头又报以一笑，随后到桌边取纸笔缓缓写道：多谢公子关心，奴家身体无碍。

　　顿了顿又写道：奴家冒昧，只是不知唐侍卫现下如何了？

　　她提到的这人显然是叶绝期的逆鳞，一见这三字，叶绝期面上仍是笑着，眸光却微微转冷，“我自有处置，不会令你委屈。”

　　夏草知他会错意，连忙写道：公子莫要苛责唐侍卫，或许他有难言之隐……

　　“他要是有难言之隐，早就该说了，何必苦熬水牢之刑，什么苦衷比命还重要？”叶绝期语气平淡，“除非，唐遇真是叛徒。”

　　唐遇，这个名字缠绕在舌尖，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这个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小角色搅动心神。

　　唐门的人都是硬骨头，这叶绝期是知道的。无论他如何盘问，他曾经忠心耿耿的贴身侍卫都如同一潭死水，投进石头都不会泛起丝毫波澜。唐遇简直像是在以身试法看他能下多狠的手，可就算唐遇但求一死，他也不能让唐遇如意。

　　唐遇那般不识好歹，无辜被他所伤的夏草却还为他说情。叶绝期不禁想，唐遇为何没有夏草这样识大体，转瞬又觉得可笑，唐遇什么时候能和夏草相比了？

　　抛开脑中与唐遇相关的念头，叶绝期在桌案前坐下，抬手为夏草理了理散下的额发，“待你恢复，我带你去西子湖。”

　　夏草为他温柔神色所动，却忽又迟疑，提笔写道：名剑大会……

　　叶绝期按下她的腕，“你不必多虑，好好养身体。”

　　夏草抿着唇轻轻点了点头。因夏草的爱好，屋中四处摆置着花草盆栽，一室的繁花绿植，妆点得小屋温情脉脉，夏草不敢看面前俊美逼人的藏剑少爷，微微垂头更显出几分小女儿情态。

　　叶绝期望见她单薄的衣襟衣袂在小窗轻风中微动，身后的花叶也迎风摇曳，本是幅几可入画的场景，他却莫名想到，这寒风是不是有些太凉了。

　　被缚在阴冷水牢中的人影在眼前一闪而过，叶绝期为夏草披上大氅的动作一顿，定了定心神，分明什么也没有。

　　他又想到了唐遇，这个认知让他无来由地不快，带着沉思的神情起身。

　　——不如去看看那人死了没有。

　　//

　　感知到久违光线的瞬间，唐遇本能地皱起了眉。眼睛已经闭了太久，想要睁开都变得无法艰难。短暂的挣扎后，他又安静下来，静得像个死人。

　　那一瞬想睁眼看看来人的冲动，只是源于他对来者会是他的少爷的妄想罢了。可就算是又怎样，他的少爷带来的会是希望，还是再一次的绝望呢。

　　他明明知道，却还痴心妄想。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步步都踩着他心中默数的再熟悉不过的节拍，最后停在他的侧上方，他头顶的铁栏之前。

　　唐遇抬起头，依旧是这样的仰视角度。一如既往，他跪着，少爷站着，他卑微地低着头，而少爷伸手抬起他的下巴要他直视太阳。

　　“少爷。”他喃喃。

　　叶绝期道：“睁眼。”

　　那无喜无怒不带感情的单纯的命令口吻，让他的心脏再次酸痛地一缩。唐遇绷紧了肩，睫毛一颤一颤地，努力适应着光线睁开眼来。酸涩感瞬间压迫除了泪水，他就那么像个盲人般茫然地仰着脸，眼前的重影慢慢清晰成叶绝期的模样。

　　他还是一身考究的鹅黄锦缎衣裳，衣袂袖摆暗缀银纹，只是袖手站在那里便有一股居高临下的贵气，而更让人一眼便难以忘怀的是他的容貌，不是剑眉星目式的俊朗相貌，那面容精致到几乎能用妍丽来形容，眉目如绘，美如天人，眼尾天生一分勾人的上挑，静静不动时竟有几分艳色。这面孔上总是带着三分让人琢磨不透的笑意，与情绪无关，单纯是一个弧度，甚至更给人一丝疏远的感觉。

　　即使在此时，叶绝期也依然是带着那面具般的笑凝视他，随即漫不经心地移开眼，“你又瘦了点。”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如同关心的言论，唐遇不知所措地一愣。

　　“你还想这么玩下去？”叶绝期偏头道，“比起之前的地牢，你好像更怕水。”

　　唐遇打了一个激灵，他不易察觉的细细颤抖没有逃过叶绝期的眼睛。之前只是将他收押在地牢，一无所获之后，叶绝期将他转入了水牢。刚投入水牢的时候，唐遇挣扎得像是垂死的鱼，他看起来怕极了浸在冰冷的水里，那排斥的反应太过激烈，叶绝期最终找来了大夫为唐遇诊了脉，大夫却说，身体上没有大碍，最多是受寒严重。

　　送走了大夫，叶绝期看唐遇更加不带任何恻隐之心，无论那人如何颤抖，露出多么绝望的神情，他都只当那是别有用心的做戏。

　　毕竟如果是真的有什么遇水就会发作的隐疾，那之前唐遇想要杀夏草却被自己拦住落入湖中的时候就该早有迹象才对。

　　“想好怎么回答了吗？你为什么要对夏草下杀手？是不是那个明教唆使？你与明教的人是什么关系？”

　　还是这些问题，唐遇眼中仅剩的那一点微如烛火的光亮更加黯淡了，“属下早已回答过少爷了……”

　　“如果是明教主使，你坦白，我不会拿你怎么样。我倒不太明白，为什么我的人，却蠢到事到如今还要包庇那个明教？”

　　唐遇舔了舔冻到发紫的唇瓣，露出个自嘲的、虚弱的笑来，“无人指使，都是属下自己的意思，缘由……大抵是……属下是个愚笨痴傻之人……一时……一时冲动……”

　　他心绪纷乱，说得断断续续，心中悲凉之意越渗越深。

　　“说谎。”叶绝期眯起漂亮的凤眼，“唐遇，你知道我有多了解你，在我面前说谎，意义何在呢？”

　　“唐遇……方才确有违心之语，但不是少爷所想那般，想要去包庇什么人……”

　　他用尽全力，集中目光直直盯住叶绝期的眼睛，心知这样逾矩的行为，恐怕没有下一次机会了。

　　“唐遇所作所为，无人授意，一人做，一人当……唐遇所为之人，唯少爷一人……私心有之，大义有之，斩逆护主，虽死……不悔……

　　“不求少爷尽信，只求少爷能够顾念……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寥寥几语，断断续续，说着话的人仿佛已是倦意沉沉，再多吐露一个字就会陷入不知是否有苏醒之日的昏睡一般，听得叶绝期的心里隐隐像被未开刃的钝刀轻轻划了几道，他开口时才发觉自己的声音竟不能像平日般平稳疏离：“你像在威胁我？”

　　唐遇只有苦笑了：“属下怎么敢……属下又哪里有威胁少爷的资本……属下岂止不敢……”

　　……更不舍得。

　　他不舍得自家少爷有一点点的不悦，一点点的不顺心，可少爷却是舍得为了夏草变着法子炮制他，从地牢到水牢，对他没有过犹豫，更没有过相信。

　　他想，这也并不怪少爷，怪只怪他动的是夏草，是少爷最放在心尖上的人。一个是心头血，一个是田间草，少爷怎么可能放过他？

　　可不管重来多少次，他的选择都不会变。哪怕当时少爷为了夏草当场一剑杀了他，也不会变。

　　唐遇出着神，嘴角噙着一丝晦暗不明的笑。

　　叶绝期却是嗤笑了起来，凤眼中分明写着不信，“不敢？好个不敢。你有什么不敢？暗算夏草时你可曾想过不敢？与那明教里应外合时可曾想过不敢？我们不妨从头说起，你肖想你的少爷的时候，又可曾想过不敢？”

　　唐遇浑身一震。

　　他心知叶绝期不在意自己，却也不拒绝自己无声的甘愿自我献身，他要取，他便给，谁也不必多期盼或是多负责，自有心照不宣的默契，一切毕竟皆是因了他的一厢情愿。

　　他只是没有想到，叶绝期会拿他这份根本不求回报的感情来羞辱他。

　　叶绝期根本没有多留意被隐于水牢暗处的唐遇全身都在簌簌发抖，所有的防线几乎都要一触即溃，又或许他有所发现，却并不打算收回那些伤人的字句，“说实话，小遇，你的心思我能理解，你想除掉夏草，我虽然不会让你做到，但也不会对你多加责罚。你只是不该联络来那个明教。所以，小遇，别固执了，你只要坦白那个明教的身份，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甚至，我会满足你更多的要求，你尽可提，这不是你一直期待的吗。”

　　被镣铐禁锢的双手，虚浮无力的手指缓缓收成了拳。唐遇咬住牙关，将急火冲心逼出的血气压抑在喉间，闷闷地咳了几声，嘴角淌下两条血痕。

　　“少爷，你得不到想要的回答的，不如就此，杀了我吧……”

　　这话中已存死志，叶绝期莫名感到一阵郁结，拂袖道：“你这么想死，我就将你交给‘鬼面无常’拷刑官，遂你心愿。”

　　少爷终究是想要他死了。唐遇想着，心中却几乎已死水无澜。最钻心的痛，莫过于叶绝期亲口把他那卑微无望的感情撕开在他面前，还狠狠踩上一脚——拿他的感情，做谈判的诱饵。想必也是自己从前的痴态，看起来实在是滑稽到可以随意轻贱。

　　痛到极时，他竟连自己以前在少爷面前是如何一副样子，都有些忆不起了。

　　这隐隐像是回光返照一般，他的思绪与记忆一幕一幕地闪烁，又想到一身青衣的儒门医师皱着眉，不无怜悯地对他说：你可知你体内有几只蛊？

　　可即使是蛊碎梦醒，可笑他仍是，情根早种，一往而深。

　　“你再没有什么想说的？”叶绝期原只是半威胁半激将地抛出那一句话，却迟迟没等到反应，于是又给了唐遇一次机会。

　　唐遇眉眼低垂，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亮，随着眼睑渐合，慢慢沉熄。

　　“少爷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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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得停在牢边许久的脚步声终于渐行渐远，唐遇在四肢百骸由轻入重的蛊虫咬噬感中半无意识地喃喃，语无伦次，却总是翻来覆去地提着那两个字。

　　少爷，少爷，少爷少爷……

　　唐遇其实是有很多话，想说与你听的。

　　……很久，那人倚着冰寒刺骨布满绿苔的墙壁，幽幽地唱起了几句曲，时而是温润的男声，时而是婉转的女音，最后渐渐微不可闻，融进一片涵没四远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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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绝期晨起更衣时，见负责给水牢里的唐遇送每日吃食的婢女跪在自己屋门外，瑟瑟发抖地以头触地匍匐成一团。他心中隐隐生出些不详的感觉。

　　婢女带着哭腔一抽一抽地说道：“少爷，奴婢失责，奴婢罪该万死！今早……今早去给唐侍卫送饭的时候，怎么叫唐侍卫也不应答，奴婢也不知怎么想的，觉得唐侍卫可能是不好了，就开了锁下水去试唐侍卫的鼻息，结果……少爷，奴婢确实是什么也不知道，奴婢到的时候，唐侍卫就已经没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