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风里落花谁是主》慕雪居士

15、如若无常惟寿命

　　宣和二年十一月冬
　　金国遣使要求宋能将其潜逃匿藏于宋境之内的谋逆之人——完颜宗昊交出便能既往不咎，这一纸文书冠冕堂皇措辞彬彬，可于宋室王朝来说无疑是一张催命状，不费吹灰之力将其搅得乌烟瘴气。谁都知道，那位神秘的金国贵胄与那日筵宴之上出现之后身姿竟如神隐不翼而飞了。于是，不满赵姓氏族的怠慢，完颜氏大举进犯南国边境。一时间，边境沦陷犹如火焰席卷，接二连三，万物崩塌。而明知其中原委的几人亦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幕如预料般成了现实，如今已是国家之事，可无奈朝廷节节退让，一味求和。这些个堂堂七尺男儿更是无用武之地。
　　关外，策马急行，一阵尘土飞扬。来不及细看那来人是谁，只听得一声嘶啸，那马儿因受惊而扬起了前踢，马上之人忙夹紧马肚，勒紧缰绳。定睛才见那半路杀出的人傻傻站在官道正中，愣愣盯着他看，胡子拉碴，了无生气，那眼眸之中千言万语竟如此悲悯，望得他心中一阵感慨和酸楚，可他得忍耐，于是只能先开口打破这弥漫在夕阳之中的沉默，
　　“大当家和我同路？”
　　见戚少商依旧低头不语，顾惜朝只得驾马前行，可刚走了一段却发现那戚少商竟一直追着他。顾惜朝被他纠缠的态度给激恼了，当下就朝戚少商一挥鞭，大声喝道，
　　“你究竟要干什么？”
　　那戚少商可好，竟然躲也不躲当下就挨了一记辫子，顾惜朝心中暗自懊悔，未料他如此顽劣执拗，只得把口气软了下来。
　　“大当家，你可有该干未干之事？何必大费周章逼我至此？要杀我也不就你戚少商是一句话的事情么？”
　　闻他之言，戚少商苦笑起来，这几日神志不清浑浑噩噩，鬼使神差如今跟他出京来此，他究竟要干什么连自己都觉得不明白？说什么要杀他也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情？能这么简单就能了结了这玉面罗刹，早些年就不用那么麻烦了。
　　“惜……”
　　“你住口！”
　　戚少商想开口唤他，却不料被他无情地堵了回去，他竟有些瑟瑟，悲怆问道，
　　“为何，你我近在咫尺，可你的心却遥似天涯。”
　　顾惜朝问他之言，冷笑道，
　　“大当家，你错了。我心已死，怎还遥似天涯。当年就徒剩下了这幅空壳了。可你不一样，事到如今，还有你未做的等你去做呢。何必把心思浪费在不才身上呢。”
　　戚少商顿时犹如绝望，头皮发麻，方才一腔热血竟瞬时冷到了底，眼睁睁地看着顾惜朝撂下那话后策马扬鞭而去。这个天煞没良心的竟能说出这些话来，可始终憋在他胸口的这句话他说不出口，只能化作眼眶中的一股热泪滚滚而下。这些日子，他日日想他，夜夜念他，竟是如此身不由己。见了他怨他背信弃义却始终开不了口，不见他又朝思暮想，心里没来由地疼，只能说他不知是哪里中了魔，可惜他不能自医。他是疾驰北上而去，去哪里去做什么他心中再清楚不过，所以他在方才便已向杨知同大人请命北上。
　　“戚少商，你和顾惜朝的事情，在下略有耳闻。如今顾惜朝准备秘行北上，偏在这时你也请命脱走六扇门，看来你二人的羁绊甚深。”
　　“杨大人，由于戚某的疏忽连累的神侯和六扇门，已是不堪。如今也是补偿的时候了。京城戚某也是不能待了，金人犯我，在下深知国难当头儿女私情须暂搁一处，不如上阵多杀几个金狗沿路也能打探神侯的消息。时日虽短，可杨大人也算对我多加照拂，多珍重。今后我戚少商一切都与六扇门无干，也望杨大人替我向各位辞别。”
　　杨知同不好多问，他是为私情也亦是男儿抱负也罢，他也只能任由他去。只不过……杨知同不觉回头对着那屏风后的人问道，
　　“无情公子好歹也和他交情一场，怎么也不出来道别？”
　　原来早戚少商一步，无情便已拜访杨知同，无奈戚少商忽然现身有所不便便藏于屏风后面。戚少商的诀别，无情心中也不是滋味，他这个人鲜有太过计较的事情，现今如此异乎寻常，也不知他本人心中究竟作何打算，可叹，世间人心，皆是如此无常。
　　“杨大人，戚少商也好，师傅也罢，皆有自己的盘算。如今无情斗胆造访枢密院使杨知同大人，敢问杨大人可有当务之急要做之事？”
　　“所指何事？”
　　“哦，呵呵。杨大人听闻祖上是永州人，如今可还有家人？”
　　杨知同心中一惊，掩饰道，
　　“家中已无人了。何故一问？”
　　无情笑道，
　　“无他。只是念及战事将近，怕杨大人挂念家人，才多次一问，勿怪。既然杨大人在永州已无人家人，倒也算了。无情告辞。”
　　这位白面无情公子，太过深藏不露了，他究竟知道了多少？正在杨知同恍惚之时，无情稍驻又问了一句，
　　“听闻当年是杨大人护送郡主返京，不久之后便拜职供枢密院……哦，杨大人还不知道么？听闻郡主于洗心阁遁隐了，也不知是何原因。”
　　“什么？”
　　杨知同一阵失声惊呼……

　　无情所言非虚，赵瑞失踪已有多时，只是秘而不宣。若是那没用的李纲能忍气多在金人大营几日而不狼狈逃回，或许能打探到她的消息，将功补过也未可知。只缘不知何故，这女子竟落入了完颜猊手中。

　　“我那侄儿于内寝之中长悬一画，相当中意，这本没什么稀奇的，只是前些日子在皇宫偶遇郡主之后，听闻郡主风流上品，如今呈于郡主一同鉴赏，说完猊便耍手摊出了个卷轴，哗啦啦一声，笔墨赫然跃出宣纸一阵清香袭人而来，郡主端坐于案前扭头并不搭理。猊不做计较自顾拿起画卷，只见这染金宣纸之上画了一女子侧立于树下，双目微合，似醒似梦，令人既觉可怜又不失可爱，猊忍不住将此画中人与眼前一对比，郡主此刻也似画中已侧脸示人，猊不免暗暗感叹画中之传神，旋即失声大笑，
　　“原以为只是一幅画，未料果有其人，郡主，您说呢？”
　　完颜猊强将此画置于郡主眼前，她极不情愿地一撇却再也按耐不住了。
　　那幅丹青的走笔运墨她再熟悉也不过，固然知道是出自谁人，而内容明明就是当年自己在辽国那晚于槐树下苦等的情景，再看那画中槐絮漫天飞舞，似万事随风，独留人间一丝悲怆，好似当年自己那时的心境，卷轴旁还有一幅题款，
　　“君心换我心，始知相忆深”
　　才觉画卷之上落下莹莹点点，原是眼眶一阵湿热，守了许久的泪已然决堤。完颜猊见状心中暗喜，果然这女子和宗昊关系匪浅，一如所测。赵瑞当年于辽国邂逅了完颜宗昊，二人互生情愫。赵瑞本打算逃过耳目与那完颜宗昊厮守，于是便相约在槐树下。可惜那日苦等无果，才觉自己被弃，一直耿耿于怀，直至今日，细看这幅画之后才明白，原来那日他并未负她弃他而去，画中情景正是赵瑞那日等候金宗昊未果之日，也是身穿那画中的袭鹅黄披锦，也是那样苦苦等候，等到夕阳落了山，等到山空鸟静，万籁俱寂，等到星辰璀璨，赵瑞伤心之余她发恨刻在那棵槐树下刻了一句诗，以讽他负心，
　　“君心换我心，始知相忆深”
　　原来那日他就在那里一直看着她等，伴她到最后，却苦于不能出来相见。赵瑞此刻真是感慨万千，此前种种，现今更不觉有悔，终于放下当年心中的怨念痴痴笑了起来，任凭那完颜猊如何问她，她缄默不语只是默默垂泪，她心中明了她不能做了她的绊脚石，既然现在已知道了他的心意，就更不能碍着了他。完颜猊是一匹狼，逮到了猎物就要撕个粉碎再以飨其食，无论是对金国的那张椅子还是宋室的大好河山，他都虎视眈眈，不容小觑。时值今日，在这敏感微妙的局势之中，落入了完颜猊的手中已是预料之外，因此她的任何言行都不能有任何的差池，否则万劫不复。而完颜猊此刻正沉思谋算，他对眼前的这个女子心中也颇多顾虑，此女不仅刚烈，善计谋。如今将她留在身边，虽扣她做人质以作要挟，可毕竟也给了她一个窥视他的好机会。权宜之后他决定暂时先幽禁她。

　　杨知同此刻一路急行至皇宫面圣，宋徽宗此刻正凝神静气于内书房撰写书稿全然不理会，杨知同无奈只能跪候，可胸中却无限波澜，忍不住抬头忽地却对上了皇上的眼睛，禁不住冷汗直流，只见赵佶搁笔问道，
　　“怎么来了？”
　　“皇上，臣下听闻郡主失踪，此事干系甚大。皇上为何……”
　　“这《大观茶论》耗费多时，朕遍览古籍，又苦心钻研几年终成此稿。来，你也帮朕看看。”
　　“皇上！”
　　杨知同一急，噗通一记响头扣了下去！赵佶放下书稿，踱步走近他身边将他搀扶起，杨知同颤颤悠悠才敢起身，
　　“皇上，郡主究竟身在何处皇上难道一点儿也不担心么？更何况，自从忠王去世，臣下就知道皇上此次决心甚大。可看在郡主这些年为皇上竭尽全力的份上，皇上您……”
　　“赵瑞身为皇室子孙，只是在尽她的本分而已。”
　　“那么……皇上，恕臣不敬，即使皇上未看在这皇室宗族的份上，难道皇上不在乎那完颜宗昊么？”
　　“我就是忌讳那完颜宗昊，才……”
　　杨知同愕然地抬头望着背对他的九五至尊，曾几何时，皇上的城府已是如此之深，那心机智谋已非他辈所能揣测的，这一步一步全都是在他的掌握之中。看透这一切的或许只有他吧，杨知同忽然脑中出现了一个人，只此一夜，郡主回来后不久，那晚皓月当空凉风习习，杨知同陪着皇上见到了那个人，他们开怀畅谈，毫无顾忌。那个人对着他们笑谈着他的理想，他的治国雄才大略，他更记得，当他们都醉意熏熏之时，他忽然感慨地对着远方低声吟出一句令他现在颇有感慨的话，
　　“如若人生惟寿命，世间何必叹人心”
　　一语成谶！那句话他像是说给自己听，更像说给这世间。

　　人心是否无常？戚少商也不知道，于是他只能选择不想，如今快马急行在这北上的驿道直奔边关，他再消沉，顾惜朝总算有一句话他是听了进去——还有未做的要他去做，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