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客》唐清

1、Chapter 1

　　今晚的月亮被施多了肥，种得圆了些，引来喜欢甜食儿的小夜虫，轻轻咬去一口，身子羞躲在淡云后，半显半掩了。那伤口倒不像抽搐得很疼/痛，淌下来的月辉，很像洛阳有名的大麻子饼铺，每日黄昏里，最后一炉烘焙好的酥饼，咬去一块，也是离离落落往下直掉着糖丝儿，一绺一绺似饱含足够的生活热情，让人紧着心地去爱。若正巧粘来人的手指边，这么对碰着、搓着、捻着、擦着，心底贼腻。

　　我贼想念那份风情，也贼想念……我的洛阳。

　　我爹唐君行，去岁十一月，秋风萧瑟叶飘零的时候，收拾简单行囊，牵着我这唯一女儿的手，单零赴贬地就任了。同月，爹的知交好友沈杰书大人，因为牵连轰动全国的静心灯大案，被押解刑场斩首。

　　听说，送我和爹上路，和送沈叔叔魂飞的，是同一群乌鸦。

　　我以后，上树掏/鸟/蛋，见着乌鸦窝，总是要把它们给端掉的。

　　根据“晚市白菜倒贴送”的定理，我想回洛阳的奢望，就像晚市收摊时卖不出去的大白菜，箩筐底的最后一片叶——要翻身，可难！

　　我爹做龙泽县令，半年糊涂，毫无建树，光阴流连，已是来年六月，初夏叨叨。

　　这晚在龙泽县北的向阳村，村头凤尾坡，坡上一丛林，紫竹群，乘着并不过分炙人的六月晚风，竹叶梢头幽幽点动，风情丝丝入扣，叶尖微探，彼此似触非触，悄悄窃窃互相说着体己话，人类听不懂的秘密。

　　坡下小风景，茅屋陋食寮，店后半个塘，店前一座棚，棚下三张桌，客满。

　　有一桌，被向阳村开鸡场的姜慧子姑娘包了，姑娘一脚立地，一脚踩椅，嗓门也大，正招呼左邻的养猪张婶和右舍八十岁的黄好婆，吃吃喝喝。

　　有一桌，只歪坐一人，向阳村的大地主杨老爷，三五走狗围于身后，老爷子半白头发、细抹胡子，眼珠子在眼眶内滴溜一转的时候，那胡尖子也会配合节奏微微/抖/动，眼色迷离，很像戏台子上的鼻子涂成鸡屎白的酒囊饭桶，专门跟着大姑娘裙摆后头嗤嗤笑的那种，所幸——他旁边一桌的姜慧子仨人……长得实在寒碜。

　　最后一桌，坐着我和陈广硕。

　　静静等一盘刘二小厨特制的葱爆椒盐虾。

　　菜没上来，我们干坐。没点其他的，只因预算不够。

　　我才十岁，零花钱不充足。

　　陈广硕？呸，他说他银两抖索，请大小姐多包涵。

　　我翻白眼，我会包涵，朋友之交不贵乎钱财。

　　看吧，我现在就开始慢慢学做一个很棒的女人。

　　我手托腮，胳膊肘抵着桌沿，桌面不滑不腻，刘二擦得很干净。我斜偏过身子，瞅不远处的小矮坡，紧赶着为我演戏般，天湾送来一阵风，密拢了竹叶，不透缝隙，于是天头掉下来的月光，只能在长而柔润的叶片上/弹动地跳，寻隙怎么也落不下去，远远地，整片林子，玉华无暇。

　　我抿嘴，伸手指尖/入口，轻轻咬啮，也不知为啥缘故，只是笑。

　　我的鼻头被柔柔一点，淌过来一个极用心发出的声音。

　　陈广硕唤我，“大小姐……”

　　我“嗯”了一声，转头看对面陈广硕洁净白腻的脸，也在满满撑撑地笑。

　　这个大男人，实在……嗯，不像是个走江湖的汉子。

　　陈广硕是十天前来龙泽县的，为省亲，他的哥哥，是我爹衙门的师爷。

　　我认识陈广硕的那天，午后淡色，阳光极媚。

　　我踅摸着，抽个空子也该掏个鸟/蛋了。

　　而且，要快。不能让我爹看见。

　　我爹虽实在不算是个像样的男人，可他贬官后最大的志愿，是希望我能成一个像样的女人。

　　我爬得很累，今天手感不好，怎么样蹭着，小腿肚都直打颤，紧赶着往下落。

　　我手儿费力/举/高，仿佛要碰着天边那道盛白媚光了，却还是捣不着一个/鸟/蛋。

　　然后，我听到了这个声音。

　　我以为是个好看的姑娘，尾音儿吊梢，高又细，喉底似有潺潺水声，亮又澈。

　　我双脚双手趴拉着树干，转头艰难地看。没瞧着，我落下来了。

　　底下那人顺手接着，我不道谢，揪着那胸襟子，还是一昧往上看，仿佛这辈子没看过……

　　是没看过上了年纪，脸庞还拾掇得那么干净的老男人。

　　老男人稍俯头，背着阳光，数不清他脸上的光影形色。

　　只听一个很用心发出的声音，“怎么不再加把劲呢……一定，能爬上去的。”

　　学堂里若用这样的男人当先生，顽皮孩童就决不会逃学去了。

　　这个有着暖暖阳光的午后，我歪头，一手玩着他轻轻一跳就轻易拿得的鸟/蛋，一手撩着自个儿的羊角辫尖，听他有滋有味地讲他曾走过的山水故事，我和这个叫陈广硕的老男人，成了朋友。

　　然后，为了礼尚往来，我带陈广硕也来走走龙泽县的小山水。

　　今晚，与他合计着吃刘二小厨的葱爆椒盐虾。

　　一桌的姜慧子姑娘依然大嗓门吆喝，二桌的地主杨老爷伸长脖颈、眨巴着眼睛，视线直往厨门里头探，抖胡尖子一昧嗤嗤傻笑。

　　我和陈广硕这桌，不吃不喝，相互问答。

　　很奇怪。

　　陈广硕问：“这家刘二小厨开了有些年月了吧？”

　　我摇摇头：“不知道。反正去年我爹来做县令时，就有着的了，半年，嗯，也算有些时日了吧。”

　　陈广硕戳戳我的额头，笑我，“呵，大小姐……”

　　“干吗？”我瞪他。

　　陈广硕又问：“这家店的生意，一定很好。”

　　我正正身子，干脆地说：“不好。”

　　陈广硕瞥眼示意，“全满了。”

　　我再次肯定，“是不好，一直不好。你信我。半月前，小厨店推出了新菜——葱爆椒盐虾……嗯，那时开始才慢慢好出来的。因为，实在好吃。你待会一定要好好尝尝。”

　　陈广硕眯眼笑，“好的。”

　　陈广硕突然说：“那么，为什么一开始不打响这个特色招牌菜，现在……才端出来呢？”

　　有夏夜的虫绕着我的脖颈，嗡嗡喷气，烦人。

　　今晚的陈广硕，不一样，有些啰嗦。

　　我看着他平静无波，弧弯优美的眼睛，“也许半个月前，老板才刚刚学会吧。”

　　“也许——”陈广硕一字一顿，“因着某个原因，一直不敢端出。生计实在无法维持下去了，不得已才拿出来了。”

　　断了风，空气有些闷热。我的心头却像剜开一扇小小窗，悠悠凉凉透着过往的气。

　　我不经意地讲：“你又用你那个江湖的一套想象着这里了。这里是民间，没有传奇。”

　　陈广硕乍然一叹，伸手揉我额前发，“大小姐年纪虽小，想的却比一般大人实在。是啊，若处处往本是平淡的故事里夸张地造着一局又一局的传奇，辛苦的只能是自己。”

　　我眨巴着眼，老实说，没有听懂。

　　却第一次觉来，陈广硕的声音里不只是温柔和用心，还有其他。

　　刘二端着一盘葱爆椒盐虾出来了，十里香。

　　是给我们的。我摩拳擦掌，从没觉着吃饭似这顿般，比跟陈师爷的小狗子赛跑还紧张。

　　刘二不是厨子，是厨娘，凤眼弯眉，相貌端美，远近驰名。

　　刘二的头上/包着一块遮了半稍侧脸的青花扎头巾，走来袅袅娜娜，地主杨老爷盯着她的细腰肢，两个眼珠子快要掉下来了。

　　姜慧子姑娘那桌不谈养鸡杀猪的心得了，安静得荒。

　　我观察陈广硕，无可否定，他也在看，不动声色。

　　刘二把盘子往我们桌上一放，淡淡一句，“慢用。”

　　刘二转身走，陈广硕，唉，还是看。

　　我已经大半只虾入口中，露/出了一截虾尾巴在嘴外，赏味又赏心，“好吃好吃，你怎么了，快动手啊。”我招呼他，好久，他静转头，看我贪食傻样，抿嘴笑，温馨点眉间，于是动手夹筷。料不到，他尝一口，便吐了出来，淡淡一句，“涩的。”

　　我不以为然，第二只虾入口，“要的就是这个味儿。刘二真手艺，不知道放了什么神秘香辛料，反正村前村后就是没人猜出这个味道，涩吧，也是刺激，人们喜欢。哎，你不要不识货了。”

　　陈广硕点头，似学堂儿童，很乖，“是啊，过惯了平淡生活的人们，会把偶尔的僵涩当成刺激来享受，是我不识货，于刺激尝太多，原来，我和这道虾是属于同一个味道，消受不起，无有美感……”

　　他低头，情绪婉转，离离黯然。

　　我吱吱唔唔，换成我不懂他，应和尴尬氛围，努力吃虾罢了。

　　陈广硕又往刘二厨房门口看去，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我不愿把他想成杨老爷一类的。可心里还是有丝怪怪，口舌便也不饶人，含糊道：“你看上她了。”

　　刘二没进茅屋厨房，就在三桌后的门场子上，靠着柱子，坐着一个破箩筐，不看客人，抬头只望天，似乎踅摸着那游走欢畅的圆月，被小虫子咬过后的伤口已为浓浓夜气修补好了，有脸出云层，来见人了，亮亮彤彤，颤颤巍巍，不好意思的样子，真拿它没办法。

　　刘二启唇，咻咻一丝轻叹。

　　我这才记得，从第一面见这个厨娘刘二起，就觉着她是很不开心的。

　　姜慧子姑娘很开心，有活力，与张婶、黄好婆兴致高昂地又聊开了家常趣事。

　　张婶端酒杯，“我家那口子刚从湖州走货回来，你们瞅着，老夫老妻了，还给我带什么珠花，真是的……”拿手背半掩面，羞状，满足状，逞显状。

　　黄好婆老花眼，正为怎么也剥不开手中虾壳而着急，顺口一说，“湖州，好地方呦。这虾，累着你老娘的手，唔唔……湖州，热闹地方趣事多，给讲两个。”

　　张婶张嘴，欲现两句，给姜慧子姑娘接去了话头。

　　慧子姑娘说，“湖州？近几年的事情我不知道，可五年前，真有一件轰动全国的惨事呢。”

　　我四只虾下肚了。

　　陈广硕才剥第二只，姜慧子那个“呢”字刚完，陈广硕剥了一半的虾，掉了。

　　我拾起来给他，“怎么了？”

　　“没事……大小姐。”

　　我撇嘴，一定有事。可，这会子吃虾重要。

　　姜慧子姑娘讲故事时声调倒婉润，不像她吆喝赶鸡时那么可怕。

　　“五年前，某一夜，湖州知府江雁霞大人府上发生了灭门血案，当时江大人府里存放的朝廷发放来湖州镇水灾修堤防的三十万缗专银，被歹徒劫掠而空，江大人连同妻儿，奴仆，上下一百余口，被割喉斩杀。听说，白月亮下，一地的血，凄厉惨绝得慌。案发后，京城衙门将之列为当年重案，誓将凶手缉拿归罪，可是，五年过去了，并无所获，此案只可归为悬案，同很多很多个悬案一样，零零而散，遭人遗忘……”

　　我停止吃第十只虾的动作。

　　陈广硕掉了所在剥的第三只虾。

　　我忘了捡起来递还给他，他也仿佛不放在心上，不去拿。

　　他转头看后面厨房门口，那个方向，有姜慧子，张婶，黄好婆，有色迷迷的杨老爷，有厨娘刘二……不晓得他到底看谁。

　　他突然念古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靠着柱子看圆月亮的刘二厨娘，转头来看他。

　　我含糊塞虾，说：“她也看上你了。”

　　陈广硕转头看我，微微笑，不显喜怒。

　　我一低头，看不着任何人的表情，认错，“是我无聊，是我无聊……”

　　那边厢，似是刘二厨娘的叹息，模仿古句，“有朋自远方来啊……没准备不行呢……”

　　我突然抬头，咧嘴无声笑。

　　许像/奸/奸/的，许像……称心如意。

　　且忘了计算我和陈广硕共吃的虾壳，原来，刘二端来给我们的这盘，一共——

　　十三只。黑夜圆月，不吉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