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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廿五 残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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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五 残局
永信7年夏天,宫廷内外一片安静祥和。永安帝虽不在朝,但摄政的离王和敏王,还是将朝廷打理地井井有条。或许,经历了陕西赈灾事件,朝廷官员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
八月初,出巡江南近5个月的永安帝回到帝都顺天,随即前往护国寺,为先皇后穆惜颜、国舅穆离秧操办法事超度一月。
皇爷爷从江南回来之后,眼底的悲伤似乎淡了些,多了些宁静恬淡之色。
皇爷爷到护国寺的第七天,江南传来消息,江南巡抚洛天边病殒。听到王海念出“殒”这个字的时候,皇爷爷正想拿起桌上的茶碗,手微微一抖,茶水泼出碗外。屋子里一片静谧,连呼吸声也似乎隐去了。皇爷爷紧紧盯着桌上的茶碗,一言不发,眼里是我读不明白的寂寥。
“信宁,陪朕下盘棋吧!”无寂、无涯都还留在江南,没有人摆棋谱,我伸出手想摆,皇爷爷却拦住了我,他亲自摆了谱,然后对我说:“这是朕在江南没有下完的一盘棋。”
此时,皇爷爷的眼底已经看不出悲喜,一片空明。那个人死了,从此就不再牵挂了。奈何桥边,不知是否会有谁等着谁。分明觉得皇爷爷一下子苍老了,不是外表,而是心底里的苍老。
棋局有些诡异,看起来是随心所欲的格局,但每一步都含着后招。这盘棋该下了很久吧?也许,皇爷爷就和那个人在五月的江南湖水边,一边喝茶一边下棋,对视而笑的时候,他们都从对眼里看见了自己,40多年前的自己,正年少,风华正茂。
江南如画。
如今,他们无可抗拒地衰老了。心中剩下的也只有对于往昔的留恋。他们曾悻悻相惜,却躲不过分离,苦痛蔓延了,他们却甘之如饴。而今,恍如隔世般对面而坐,也只能想起往昔了。毕竟,他们中间隔了岁月,瞬间,却是一生。
这棋,他们必定是有意不下完的,招招奇险,却又敦厚地留了后路。他们也许想,要是这盘棋不下完,他们就不会再分离了。
五个月,对于一生而言,是短暂的;不过于他们来说,已经是上天难得的恩赐了。
皇爷爷将棋下得很温柔,就好像坐在对面的人那个人其实并不是我一般。我不知道他心里是不是真的满足了,40多年前的惊鸿一瞥和如今的天人永隔。比起来,我是不是更幸福一点呢?
下了半晌,各有进退。小永子送来了斋饭,皇爷爷就说先停一会儿,吃了饭再继续。他看了看菜,笑着说:“信宁从小就不喜欢萝卜……”小时候也陪皇爷爷一起吃饭,他将我抱在膝盖上,我皱着眉头说不要吃萝卜时,他总笑着对父亲说:“你看这个孩子,都是被你叫宠惯了……”
我指了指那盘翠玉萝卜,让小永子布菜,然后对皇爷爷说:“皇爷爷,孙儿已经喜欢吃萝卜了,而且什么都吃,几乎没有什么挑嘴的。”
皇爷爷目光深邃地看着我,良久才说:“信宁已经长大了呢……”我笑而不答,专心吃自己的饭菜,皇爷爷该知道的,现在的信宁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小孩儿了。父亲死了,我就长大了。现在,我已经能控制自己所有的情绪了。就算我还是不喜欢吃萝卜,但也能强迫自己吃下去,甚至吃的津津有味。
“这次你去陕西,觉得如何?”皇爷爷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道。
“西安是个好城,积淀地多了,就有厚度了。就算旱灾、水灾一起来,也只能薄薄地去掉一层灰。”我笑道,“还有左大人的书院,倒是个治学得好地方,那里的文人,跟京城的不一样呢!他们做经世的文章,不会歌功颂德。左大人说,这世上赞美的人多了去了,就让他们说点不一样的声音。”
皇爷爷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这次你用废旧的军帐充当灾民的临时住所,这主意不错。”
“谢皇爷爷夸奖。”
“不过,信宁似乎觉得对李光冉的处置不妥?”皇爷爷放下筷子,看着我。
我便也放下筷子,看着皇爷爷:“皇爷爷,孙儿年幼无知,但是,这次陕西的案子,或多或少也看得出朝廷的偏袒……朝外有这么多能人隐士,他们都比孙儿看到的就多的多了!孙儿不说什么,可不代表这世人都不说什么了!”
“你是说朕偏袒你五叔?”皇爷爷面色微沉。
“孙儿不敢。”我从位子上站起来,恭敬地说道。
皇爷爷微微叹口气,面色和缓了些:“毕竟,还是不能切断牵挂呢……信宁,难道你以为李光冉就没有私心的么?”皇爷爷站起来,负手走到窗边,絮絮道:“李光冉又何尝不是有预谋的?往年,陕西成灾,又有多少灾民是往京城来的?可今年呢?他不也是对朝廷撒了谎,说是没有接收到那笔银子?只是他在文书上盖下官印的时候,不也是心存了恶念的?他也预测到了自己的末路,他既不愿同流合污,所以,也只能这样最后地报复了。信宁,有很多事情,你绝对不能只看一面,你看到的那一面,往往是假的。”
“那样的话,皇爷爷,那些事情才使我能信任的呢?”我声音微颤,“父亲临死前对我所说的‘信,则宁’,他要我相信的,又是什么呢?”6年来,我始终做出遗忘的表情,如同父亲去世那晚一样安静,如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父亲病殒了,我虽伤心,却也无可奈何……只是,我是明明知道的,直到父亲是怎么死去的,知道母妃是怎么死去的。父亲扭曲的脸和母妃深红色的宫衣,永远都在我眼底。可是,我既不能哭也不能抱怨,否则,我要怎么活到现在?
皇爷爷转头看着我:“你是记着的……而且一直都仇恨着……”皇爷爷脸色灰暗,停了片刻,起步朝门外走去,小永子看我一眼,随即急急地跟上去。
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案头的香炉里散出薄荷的清淡味道。已经是夏天,屋外垂柳换上浓绿。我最后还是忍不住了,我装作毫不在意,近乎冷酷地看着父母的死亡。那时候,如果我冲上前去,哀求皇爷爷,父亲是不是就不用死?那时候,若是我马上叫宫女请御医来,母亲是不是还能救?他们一点点死去的时候,有没有期盼过我什么?
我走到那局残局前,仔仔细细地看。每一步都留了情,却又每一步都含了杀机。
我定然是疯了,在这样的午后。我掩藏了6年,在后还是半途而废。是的,皇爷爷说得没错,我记着,而且一直仇恨着,有生之年都不会轻易原谅。
可是,父亲,我并不觉得我错了。我希望自己能慢慢开始相信,就从信任你对我说的那局话开始。
“信,则宁。”父亲,所以你才会一直那么安宁的,对不对?
信宁,这局棋,你不是一个人下呢……我看着你……
柳树婆娑间,有人回头朝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