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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二) ...

  •   廖翚立在帐外,柳延绍的亲兵见他呆呆地站着,神情有些恍惚,不禁有些担心,轻轻道:“廖千总……”
      几名士兵从旁走过,一人道:“大帅已经命人去拘押周寻。”另一人道:“想不到周寻竟如此歹毒。要不是廖千总功夫好,也得遭了毒手。”先前那人又道:“大帅会不会治廖千总的罪?毕竟是十好几条人命,又都是军中兄弟,还放了把火,听说将营里辎重烧了一半……”
      廖翚悚然一惊,几人又说了什么他完全不知。他抬起僵硬的脖子,望了眼刺目的白日,缓缓挪动着身子。肩头沉甸甸的,腹中仿佛一团火在炙烤着,那些人命压得他满胸苦涩。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微微摇动的帐帘,一道门帘垂在他面前,隔开了帐里帐外,隔着生与死,也隔开了凡尘种种。廖翚感觉自己的心一下子空了,空得连丝毫感情都不剩,仿佛一片沙漠。
      他敛回目光,道:“回帐,替我备水清洗。”

      柳延绍离了中军大帐时,月亮已过中天。他望着缺了一角的月叹了口气。柳承岳道:“爹,歇着吧,剩下的事孩儿来办。”柳延绍收回目光,看着营中素纛飘扬,道:“陪我去看看承谟。”
      营中一角,一顶素帐中散出香烛烟灰气。柳延绍的脚步顿了顿,素来挺得笔直的脊梁缓缓沉下。柳承岳一把扶住他的身子,道:“爹……”柳延绍推开他的手道:“谁在为承谟守灵?”
      柳承岳道:“是承谟的几个心腹亲兵。”
      “廖翚也在么?”
      听父亲发问,柳承岳点点头。他突然想起一事,不安起来,道:“爹,廖翚他……”话没说完,柳延绍已经进了帐。
      帐中,白烛素幡掩映着一方简陋的灵床。四名身披素缟的汉子跪在灵床前,守着一只火盆,无不低声饮泣。柳延绍一眼扫去,只见廖翚一个人跪在帐脚。烛光照不到他,他就静静地待在一片昏暗中,腰杆挺得笔直,一双手却紧紧地攥着素袍下摆。
      柳承岳在灵前跪下,拜了三拜,抓了把稻麦梗投入火盆中,盆中火苗一下子腾了起来,将他的脸堂映得通红,灰色的细灰被热浪一激,在空中浮浮沉沉。
      “志辅……承……承谟……”嗓子眼里一堵,柳承岳垂下头。廖翚看到他的肩耸着,微微抽动。他紧握着拳,仿佛将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那双拳上,似乎这样就可以控制住身体的颤抖了。四名亲兵见状,本来拼命压抑的哭声再难克制。
      柳延绍将手抚上他的肩头,道:“承岳……”柳承岳的身子向前一弯,仿佛无法承受那一掌之力一般。他双拳撑着地,喃喃道:“大哥……大哥……自从你我领了军职开始,便不曾再以兄弟相称。可我现在,现在……现在……好想再叫你大哥!大哥……你听得见么……”柳延绍无声地叹了口气,抬起的手只稍一犹豫,便抚在他肩头,缓慢却坚定地抚慰着。
      “孩子,现在还不是悲痛的时候。”柳延绍说着,目光从众人身上缓缓扫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廖翚脸上停留了片刻。
      老将悲伤却依旧犀利的目光刺得廖翚心头一疼。他望向灵床,矮矮的榻上,一袭麻布下躺着他的将军。自从跟在岳承谟身边,这些年西羌吐蕃都不老实,大大小小的仗没少打。不知有多少个夜晚,自己给累得倒头就睡的岳承谟盖好被子后就静静地守在帐中,待营中吹响起床号前一刻再唤醒他。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可是那个躺着的人却再也不能睁开眼睛、再也不能笑着叫自己廖小鸟了。
      “没错,是周寻,是周寻害死我们将军的!”一名亲兵咬牙切齿道。
      帐中静了一瞬,有人叫道:“把周寻绑在将军灵前,若不是他心头热血,怎么报将军在天之灵!”
      立即有人反对道:“那狗贼心黑透了!怎么配给我们将军献祭!”
      眼见几名亲兵吵闹起来,柳延绍微微皱了皱眉头,尚不及喝止,便听廖翚道:“我们将军是被周寻害死的,不仅是将军,还有那么多勇士,全都是因为周寻而死!”他突然开口,帐中又是一静,“他命大,吃了我一箭居然没死。”廖翚眼眶通红,毫不掩饰眼中的怨毒,起身道:“该如何惩处,大帅自有定夺,必然会给在天英灵一个交代。弟兄们不必心急。”
      几人对视一眼,齐齐向柳延绍拜倒道:“我等心中怨恨,口不择言,请大帅责罚。”
      柳延绍道:“你们久跟岳将军,有此怨恨是人之常情,更显忠义肝胆,我怎能因此降罪你们?只是日后切记谨言慎行,不可如方才那般口不择言。”待众人应了,他又道:“你们先出去,我和柳将军想单独待会儿。”见廖翚跟着众人欲走,柳延绍补道:“廖翚,留下。”
      待几人离去,柳延绍走到灵床前,默默无语地看着那一袭粗麻。许久,他颤声道:“承谟,师父来了,师父来带你回家。”他抓住覆在岳承谟身上的麻布,哆哆嗦嗦地掀开一角。
      岳承谟脸的脸仿佛蜡一般,苍白中透出惨黄,面容五官虽有些松弛却不曾大变,只是耳朵的皮肉已经开始变色。他颈中一道黑红色的创口坑洼可怖足有手指粗细,绕颈一周,使得他的头颅只能依靠针线缝合在断颈上。
      “承谟……承谟!”柳延绍的背佝偻了,“师父来晚了,太晚了!”他的手一松,身子猛地摇晃了几下,柳承岳和廖翚忙一左一右将他扶住。
      他定住神,惨然道:“自你和承岳从军,我就做好了准备,就怕哪天白发人就送了黑发人。打小我就对你们兄弟俩十分严厉,不比胜男娇宠得很,所以你们哥俩对我尊敬有余亲昵不足……”
      “爹……”柳承岳低声道,“我和大哥都明白爹的苦心……”
      柳延绍一把抓着他托着自己胳膊的手,用力拍了一下,两下,颤巍巍地点着头道:“你们都是爹的好孩子,是……爹的……好儿子……”说着,不由得老泪纵横。
      廖翚在一旁,想起自己小时候顽劣难教,总是丢下功课去营中学把式,父亲常气得拿扫把杆抽自己。自己年岁尚幼时,老人家还拿捏得住,到了八九岁的时候,哪里还会乖乖跪着遭罪,回回都是自己抱头乱窜,老父亲拎着扫把满院子追,追到后来,当爹的一丢扫把,坐在院中嚎啕大哭,自己便知道危险已经过去了,于是凑到父亲面前抱着他的膀子,十分诚恳地认错,顺便再将那扫把杆丢得远远的。小时候最怕父亲抄扫把,如今回想起来竟恨不得再跪在父亲面前让他揍自己一通。父亲早亡,如今岳承谟也不在了,柳胜男……想到柳胜男,他只觉胸口仿佛被压了个沉沉的沙袋,又疼又闷。
      柳延绍弯下腰,将岳承谟的遗体重新遮盖好,道:“廖翚,谢谢你。”
      廖翚一愣,柳延绍继续道:“谢谢你把承谟带回来。”廖翚忙道:“岳将军是末将的主将,于我有天高地厚之恩,我岂能让他的遗体散落乱军……”
      “廖翚,我感谢你,不是一位元帅感谢你带回他得力干将的遗体,”柳延绍打断了他的话,“而是,一位父亲感谢你带回他的儿子。”
      廖翚呆住了,结结巴巴道:“大帅……我……”却见柳延绍与柳承岳整肃衣衫,便要冲自己拜下去,他一把扶住柳延绍,连连摆手道:“大帅,不可,不能这样!”
      柳延绍轻轻一挣便甩脱他的手,又望了一眼岳承谟,道:“我们只是承谟的父亲、兄弟,是在感激将我们的亲人带回来的恩人。”
      廖翚瞠目结舌,愣在当地,生生受了他二人一拜,忙手忙脚乱地回了个不成体统的礼。
      柳延绍在灵床边又守了片刻,对柳承岳道:“明日三军祭拜后,先敛了吧。”柳承岳应了,又道:“孩儿已经传书金城,请陈大人和赵将军代为准备棺椁仪仗。”他搀扶着柳延绍走到灵前,继续道:“家里也送了书信,若瑄和定军……也会来金城吧。”柳延绍望着摇曳的烛火,叹了口气,道:“天亮后派几个伶俐可靠的,去接应一下他们娘儿俩。”
      说完,柳延绍望向廖翚,神情中甚是不忍,道:“你……”
      廖翚看出他心头为难,将拳一抱 ,道:“廖翚营中纵火、杀害同袍,虽说为形势所迫,却也犯了军法。大帅留我性命至今,末将铭感五内,情愿以死谢罪,绝无怨言。只是……”他说着,跪落尘埃,“请大帅允我今夜为岳将军守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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