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琅佩》林柒末

6、天子脚下，近之则寒

　　苏衎半垂眼眸跟在钟离陌身后，掩藏在宽大繁复宫袖中的双手不自觉的握紧，即使她从小出生富贵，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到底是天子脚下，近之则寒。
　　“以后，你就跟在李掌司后面，闲事莫管，最好自己的事情就好，莫慌，我已经吩咐下去，不会有人为难你。”钟离陌微偏了头，脚下步伐却未曾停顿半分，依旧稳稳的走在前面。
　　紧握着的手不自觉的松了两分，虽然与这个人相见不过两三面，却实在算得上是苏衎在这个时代的熟人，有了他的这几句话，心里却也当真是放松了几分。“好的。”
　　“环琅珮可曾收好？”
　　“你放心，我记得你们讲过的话，已经藏起来了。”
　　钟离陌不在说话，苏衎也安安静静跟在他身后，不知经过了几个回廊，终于到了掌衣司的门口。
　　“大人今日怎会有空前来？”李掌司听到门口小宦官的通报，快步走下正堂，迎了上来。
　　钟离陌并未注意到少女脸上不自然的红晕，往旁边稍移了半步：“今日前来，是想拜托李掌司一个事情。”他看了看依旧半垂眼眸的苏衎，“这位姑娘是我爹一位故交之女，因对宫中各项穿戴配饰略感兴趣，暂时先让她跟在你身边学点东西。”
　　李掌司这才注意到跟在他身后的姑娘，那姑娘虽半低着头，却不见任何的卑微纤弱之态，通身自有一股傲气，的确不是一般人家教养出来的闺秀所能相比。“是，下关遵命。”
　　“宫里向来复杂，她并未多有了解，在你手下，还需请你多多关照。”
　　李掌司嘴里连连说着“不敢不敢”，心里却不由的泛起了嘀咕，都说这个尚书大人闲事从来不管，那么此次，到底是尚书大人的爹太子太傅对这位故人之女多有照拂，还是。。。。她抬眼看着正在和苏衎交代事宜的钟离陌，心里不由自主的偏向第二种，怕是这二人关系不同寻常吧，什么故人之女，十之八九都是杜撰的。
　　“宫里的妖魔鬼怪甚多，虽然掌衣司是直属我管辖，但是我毕竟不便经常出入后宫，一切还需你自己多加小心。”
　　“我知道了，多谢。”
　　后宫之中，毕竟人多眼杂，钟离陌纵使有心，也不便多说什么，只能草草交代几句，便直接离开了。
　　苏衎看着他离开，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以外，仰头看着被这层层宫闱圈得四四方方的天空，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你同我来吧！”李掌司语气傲慢，丢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苏衎迅速收敛好自己的情绪，跟在她身后，半步不敢落下。
　　“从今天开始你就住在这里，既然尚书大人有意关照你，我也不给你安排什么活计，你要记住，这宫里贵人多，哪个都是你得罪不起的，每一步都给我仔细着走，莫要给尚书大人和我带来什么麻烦！”
　　这算是威胁？苏衎皱了皱眉，这种滋味还真是不好受，“你放心，我知道了！”
　　李掌司看她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再联想到钟离陌和她的关系，心里只觉得蹭蹭的冒火气，但是长时间以来受到的教育让她不可能当众失态，所以，最后也只是留下一句“好自为之”，便转身离开，不再过问，料想她一个女子，在这吃人的宫廷，也掀不起什么风雨。
　　可是，命运的齿轮已然开始转动，该相遇的人，始终会相遇，这世间注定纠葛在一起的人生必然不会轻易解开，这是天意，也是命中注定的劫数。

　　掌衣司的日子过得无疑是十分惬意的，苏衎虽然不能和一般的宫人一样学习宫廷搭配的技巧和礼仪，却可以随便观察，宫女、宦官、女官，运气好的时候，还可以看见某个贵人，她们的配饰、衣裳，每一个都会让苏衎思如泉涌，短短几日，她的床案边已经堆满了画稿。
　　因为钟离陌的关系，一般的宫女、宦官并不敢随意与她相处，更高一级的女官便面上对她客客气气，背地里却是极为不屑的，都觉得她和钟离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这些她都知道，只是她从不辩解，也懒得辩解，嘴本就长在别人身上，她不能限制别人怎么做，怎么想，更何况，她并不在意，无人和她来往更好，她正好也懒得做这些应酬。可是她这么一懒，却直接导致了除了掌衣司，其余各宫并没有人认识她，这也间接导致了日后一系列的问题。
　　这天，苏衎因为过于投入的研究一位宫女的配饰，一不小心走出了掌衣司的范畴，等她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然不记得回去的路了。宫廷的楼阁本就长得相似，再加上她出来时并未记路，此刻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恰好此时一路端着托盘的宫女经过，她只是纠结了一下，便决定上前问路，毕竟在掌衣司内部是安全的，一旦出来了，什么都不好说了。
　　“小姐。。不，这位姑娘，你可知道掌衣司在何处？”
　　那位被叫住的小宫女倒也热心，看她身穿掌衣司的末等女官服饰，便道：“你是掌衣司新来的女官？今日不是学成考校的日子么？我们这些糕点就是送去留芳园的，听说今天陛下亲临，运气好的被陛下看中，可就是一步登天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快随我们去。”说着不由分说的带着她去了留芳园，苏衎全程连一个辩解的机会也没有。
　　也不知是说运气好还是不好，等她们一行人到达留芳园的时候，皇上陛下---宗煜已然端坐在正堂，看着几位女官考校新来的女官。
　　“你自己进去吧！别怕，加油！”那位小宫女似乎有些害怕正堂坐着的九五之尊，到门口之后，并未和之前的宫女们一起进入正堂，而是一个闪身躲到门边，对着苏衎挤眉弄眼。
　　“敏儿，还不进来！”
　　威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让门外挤眉弄眼的小宫女垮下了脸，将手里的托盘放在地上，转手拉着苏衎迈进了正堂。
　　“嘿嘿，慧敏参见父皇，父皇，慧敏给你带来了迷路的女官，你看，慧敏这次不算捣乱吧！”
　　苏衎心下一惊，不曾想这位热心的宫女竟然是公主，但是比起这个事情，她更加懊恼的是自己竟然主动走到了皇上面前。
　　宗煜看着这个被自己女儿拉着走进来的女官，她半垂着头，并不能看清样貌年岁，只是她的背挺的笔直，这绝对不是一个普通末等女官或者宫女该有的姿态，既然她不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子，那么进宫的目的何在？为什么又偏偏撞上了慧敏？这一切究竟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这位正值壮年的皇帝有意无意的摩挲着右手拇指的白玉扳指，眼神却紧盯着下首站着的苏衎：“你就是迷路的女官？抬起头来。”
　　宗煜的目光并没有掩饰，所以苏衎很轻易的就感受到来自天子的注视，即使她大大小小参加过不下一百场的颁奖典礼，也被这目光盯得头皮发麻，她知道，自己这次怕是撞在枪口上，躲不过去了，既然躲不过，索性不躲，她抬起头，回视过去：“是我。”
　　“大胆，见到皇上还不行礼，还你呀我啊的称呼，来人。。。。”
　　“哎，”宗煜打断了身边近侍的呵斥，相反，对于这个敢直视自己的女人，他有了一些兴趣，人性本就如此，看惯了卑躬屈膝的面孔，对于敢张扬自己个性的，总是会好奇，想要探寻，尤其是两方还是异性关系的时候，“你叫什么名字？”
　　“苏衎。”
　　“ｋａｎ？”宗煜来了兴致，“如何写？”
　　这话一说完，就立刻有宦官递了纸笔，苏衎也没纠结，直接写了自己的名字，交由宦官递了上去。
　　宗煜看着纸上清清爽爽的写着的两个字，道：“衎者，快乐、刚直、安定之意也。是个好名字，你父亲是何人？”
　　“皇上您并不认识我父亲。”苏衎直接回道，这是事实，本就不在一个时空，绝对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但是这句话却让所有人觉得苏衎出身低微，一个名字都不能呈上来的人，一定不是什么值得一聊的身份。
　　宗煜挑了挑眉毛，微倾了身看着下面站着的女子，她眼中并无寻常人见到他时的恐慌和害怕，而是像古井深潭一般让人看不见底，却又清澈纯净，她刚刚虽说自己不认识她的父亲，可是她这通身的气度却不像是一般人家教养出来的女儿，甚至，与站在她身边的慧敏相比，她更像一个正统的公主，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无缘无故的出现在后宫之中，并且只是小小的一名女官？白玉扳指渐渐被摩挲出了一点温温热热的感觉，他眯了眯眼，杀气一闪而过，却又在与那双眼眸对视的时候消散于无形。
　　苏衎发誓，她绝对看见那位高高在上的皇上眼里一闪而过的杀气，虽然很快就消失了，但是她看到了。
　　“你是掌衣司新进的女官？”
　　苏衎点点头，答：“是。”
　　“既是新进的，想来也是有几分本事的，这样，你就先为慧敏画一身衣服样子，她这一身衣服，朕看了甚是碍眼。”她最好能够做出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否则，这双美丽的眼睛恐怕永远都要闭着了。
　　皇上话音刚落，贴心的宦官们就陆续给她准备好了笔墨纸砚，一旁的公主更是直接站到苏衎面前，“你好好画哟！”
　　苏衎并不怯场，这个正是她的专长，相比较和皇帝陛下斗智斗勇，她更乐意在自己熟悉的领域一展所长。
　　“公主，不知你有无偏好的颜色？”
　　慧敏到底是小女儿心性，脱口而出：“有啊，粉色，嫩黄也不错啊！”
　　苏衎颔首，表示自己已经知道，微微盯着慧敏看了几眼，沉思了一会儿，便在纸上勾勒出来。
　　苏衎本就长得五官极美，气质清贵，再加上她浑身游刃有余那种傲然的自信，让人只看一眼，就移不开。这一幕当真是男子为其沉迷，女子为其嫉妒。宗煜眼中的杀气早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好奇和兴味。这一幕，却刚好落入了门外站着的钟离陌的眼中。不可否认，美人作画，的确让人心旷神怡，尤其美人还是苏衎，他刚到时，也被她那认真的模样乱了心神，只是，如果乱的是天子的心神，这就不是什么好事了。他想了想 ，迈脚进去，今日本就是校考，他作为掌衣司的直属尚书，是肯定要出席的。
　　宗煜阻止了钟离陌准备行礼的声音，钟离陌会意，只是轻轻做了一揖，站到了苏衎的斜前方。正好可以看到她认真的侧颜。这一看，本来已经缓和的心神，却突的一下，乱了彻底。
　　钟离陌一直都知道，苏衎长得很美，五官精致，眉目如画，她不喜浓妆，只是淡扫蛾眉，微点红唇，但是，仅仅这样，已经足够她从一众女子中脱颖而出。之前对她多有照拂，不过是因为她身上佩戴的环琅佩，这是一个能引起腥风血雨的东西，他自然不想造成天下大乱，但是，今天，他却有点怀疑自己是为什么对她多加关注了？他再也不能用环琅佩这个借口，明明早在知道环琅佩在她身上之前，他就已经对她起了兴趣。依他的性格，本不会把这个大麻烦引到自己身上，但是他这么做了，他想，苏衎对他而言是不一样的。
　　“呼~”长舒了一口气，苏衎放下笔，扫了一眼自己完成的画作，嘴角微微翘起，单单是这个举动，又让钟离陌的心漏跳了一拍。在他心中，苏衎是一个冷美人，这也是为什么他一开始没有对她有什么感觉的原因，美则美矣，但是太冷，就像冬天飘舞的雪花，整个人透着凉意，他的一生已经足够冰凉，并不需要这样的冰冷的女人，可是，她刚刚微翘的嘴角还有眼睛里细细碎碎的光，让她整个人都显得柔和起来，好像冬天里面的暖阳，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苏衎余光也瞟到了钟离陌的身影，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了下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有他，就会觉得安心。
　　两个小宦官一左一右将画作呈现在众人面前，只一亮相，就让众人忍不住想拍手较好，粉红和嫩黄相结合，竟然恰到好处的表现了娇俏和甜美，只一件衣服，就能让人想到其主人必定也是一个娇俏的少女。
　　钟离陌心里点头，眼中泄出了丝丝缕缕的笑意，看来这阵子，她没有白呆在宫里，不仅是服侍的色彩搭配，还是符合什么样的身份，她都有了一定程度的提高。
　　“父皇，好好看，敏儿好喜欢！”慧敏几乎可以想象自己穿上这件衣服时候的样子了。
　　宗煜的眼中也有一闪而过的惊艳，看来是有几下子，他转了转白玉扳指，意味深长的回道：“是不错。”
　　钟离陌的瞳孔猛然一缩，他是男人，知道皇上眼神里的兴味代表的意思，他想，苏衎不能在待在宫里了。
　　这场校考在一场无声的硝烟中结束了。苏衎走出大殿的时候，才感觉到自己背后细细密密的凉意，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她抬头看着这层层宫墙，头一次觉得自己进宫是不是错了。
　　是以，当钟离陌托人告知她晚上一见的时候，她已经开始构思自己该怎么跟他讲自己要出宫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