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世纪》狂心顿歇

1、女巫

　　当卢梭把加奶的红茶端进小客厅的时候，年迈的女主人早已靠在柔软的轮椅里睡着了。她似乎忘记，十分钟前自己刚叫这个年轻人去厨房烧水泡一杯纯正的皇家红茶，不加糖，加两份牛奶。
　　卢梭对这种情况已经司空见惯。他轻轻把茶盘放到桌子上，转身立在沉睡的女主人身边，无言地看着她。
　　老年人总是贪睡的，不过卢梭不知道，老年的女巫是否也同样贪睡。倘若换了晴晴或者蒯十三那种脾气暴躁的人，这会或许已经把她那颗狡猾的脑袋拧下来了。
　　但卢梭不会做这种事，他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下午两三点，落地窗外景色很明媚，小小的花园阳光灿烂，碧草如茵，两株并排的樟树葱葱郁郁，树叶偶尔摇晃一下，没有声音。
　　一切都很安详，安详到让卢梭觉得这里透出一股仙气，世外桃源一般的仙气，完全不像是作恶多端的女巫的巢穴。
　　老太太一无所觉，她睡得很香，好像在做什么美梦，脸上纵横交错的道道沟鸿舒展开来，像一块被炸过头的面包皮，不能吃了，却从里面透出香甜的黄油味道，暖洋洋地，很幸福。
　　这种幸福却让卢梭突然有了杀意。
　　他静静看着老人松垮的脖子，那里青的蓝的血管筋脉都被陈旧的皮肤盖住，一点一点地鼓动着。
　　没什么困难的，女巫再厉害，也是人，不是妖魔。
　　只要用匕首在那松弛的皮肤上轻轻一划——甚至不需要用很大的力气，他对自己那把特殊合金的匕首很有信心——这样，皮肤、脂肪层、小血管、动脉，一刀就可以全部切断。
　　女巫的血，是红的还是黑的呢？

　　卢梭为脑海里虚构的血腥景象感到些微的兴奋，他的手指甚至不由自主地向腰际摸去。
　　要不要行动？现在？一分钟之内就能解决。匕首已经被攥在两根手指间了。
　　老太太忽然笑了，咯咯两声，好像发情的母鸡。
　　卢梭的眉毛也没动一下，手指慢慢从匕首上松开——这时候一定要慢，不能快。他是行家。
　　但人却没醒。她笑过之后，忽然发出类似感慨的叹息声，眼皮颤动，还是在做梦。
　　“琦琦……”她开始呓语，用很甜蜜的声调叫着一个女孩的名字。
　　卢梭正犹豫着到底是叫醒她，还是继续刚才的行动，外面忽然有人敲门。
　　“夫人，下午茶时间到了。”
　　说话的是管家齐格。
　　老人微微动了一下，疲惫地眨了眨眼睛，似乎还沉醉在梦乡里。卢梭走过去，低声道：“夫人，下午茶时间到了，您该起了。”
　　老人终于醒了过来，她微笑地看着卢梭，端起桌上微冷的红茶，说：“幸好你叫醒我了，不然，美梦会变成噩梦。”
　　“这是我应该做的。”卢梭很沉稳，“夫人做了什么梦？”
　　老人不说话，靠在摇椅上转头望向窗外的两株樟树，微笑着，暖洋洋地说：“是个美梦，很不错的美梦。我已经很久不做美梦了。”
　　“那真是太好了。”卢梭平板地说着。
　　这时管家齐格推门走了进来。
　　他是个阴沉的男人，不苟言笑，永远面无表情。有时候，卢梭甚至觉得他身上没有人气，不知是什么怪物躲在他冷漠的面容下。
　　“茶点与桌椅都已备好，夫人想现在就开始下午茶么？”齐格说话的时候更不像人，每个字都刻意咬得很重很准，说不出的别扭。
　　老太太心情很好，整个脸都在发光，好像年轻了几十岁，她甚至开起了齐格的玩笑，“亲爱的小伙子，看在天气这样好的份上，把你陈旧的波茨堡口音收敛一下吧！我可不愿回忆起那个冰天雪地的地方！”
　　“是的，夫人。”齐格回答的很快，更加重了读音，听起来好像在说：死的。然后，他看了卢梭一眼，卢梭却头也不回，推着轮椅出门了。

　　老人喜欢在晴朗的日子坐在小花园里喝下午茶，看乌鸦带来的各种信笺。
　　卢梭知道那是陷入绝望和堕落的人向女巫发出的邀请信，请求她进行各种诅咒或者巫术治疗。这是老人的经济来源，女巫依赖巫术生存，她们不在乎有多少人会死，她们只在乎自己过得好不好。
　　老人看的很慢，一边看一边在旁边空白的纸上写着什么，一直把白纸密密麻麻写满，才有些疲惫地放下笔。
　　“就这些了。齐格，注意份量，别弄错。”她把写满字的纸交给齐格，停了一会，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嘴角扬起，勾勒出一个快乐的微笑。
　　“这个……”她指向白纸最下行的字，卢梭眼尖，发现那是一串人名，心中不由微微一动。
　　“还是带过来吧，脑髓和血可不同，别不小心把人弄死了。”她絮絮叨叨，笑容让人想起饥饿的猫，“这些天，他一直都有吃萝卜叶与核桃吧？葡萄酒喝了没？”
　　“都有吃，最近也不会叫骂了，比先前乖巧些。”
　　“小孩子，还是乖巧点讨喜。”老人满意地点头。
　　一阵风调皮地吹过来，把老太太头顶的大花帽子掀走，卢梭立即去捡，回来的时候，却见齐格在收拾散乱在桌上的信笺与信封。
　　他几乎是立即就看到了最下面那封漆黑的信，以及那上面异样的白色火漆印，还有信封下面字母尾部拉很长的签名。
　　卢梭眨了眨眼睛。
　　这时，老人早已催促着齐格去仓库取东西了。

　　女巫的仓库总是有很多诡异神秘的物事，大多是用来进行巫术的。
　　老人已经很老了，不能像以前一样四处奔波，到别人家里亲自施咒，所以她通常用信件教求助的人如何进行简单的巫术，倘若对方出的报酬丰厚，她还会赠送自己多年的收藏品，比如晒干的猫头鹰的脚，或者是古老的快要腐败的葡萄酒。
　　女巫的世界，总是给人阴暗而且闷臭的印象。她们擅长把废弃的东西收集起来，用见不得光的法子炼制它们，得出的东西往往是常人想象不到的肮脏可怕。
　　例如现在——
　　老太太取出一个米色的小麻布袋子，从里面捏出一团黑色的物事，丢进未冷的红茶里。
　　那是用醋泡制的牛粪，晒干之后加入磨碎的人的脊椎骨，在巫术的世界里，这东西是治疗腰腿酸痛的最佳良药。
　　对卢梭而言，在某些方面，他还是很佩服女巫的。她们不光对别人施展巫术，连她们自己也不放过。
　　老人慢慢把杯中的东西喝完，似乎还在回味着。过一会，她搓搓手，笑了起来。
　　“真不敢相信，我已经这样老了。”她低声说着，“我的天，这里的风景……好像昨天我才和琦琦来这里荡秋千躲迷藏，今天就已经成为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了。”
　　日光透过樟树繁茂的枝叶，在她面上身上撒下碎金。她眷恋地望着两棵樟树之间那根破烂的钢绳——或许它以前是用来钩吊椅的，上面铺满鲜花；也或许会安置两个秋千，供孩子们玩耍——然而现在上面锈迹斑斑，早已不能用了。
　　没有值得观赏的风景，她却看的很入神，一种带着稚气的专注。
　　卢梭没说话，他只是很负责地把残冷的红茶倒了，换了一杯热的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