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十七 ...

  •   1873年,盛夏。

      傍晚时分,天色阴沉,下着蒙蒙细雨,我沿着庄园开满猩红蔷薇的小径骑马回来,远远地看到庭院里停着一辆朴素到几乎寒酸的马车,那个男人站在马车旁,他没有撑伞,衣服被细雨打湿,栗色短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

      我记得父亲说要给我找一个家庭教师,却没想到这样一个瘦小单薄,看起来毫不起眼的人。坐在皮质沙发上时他神经质地揉搓着自己的拇指,那双灰绿色的眼睛和我短暂对视便惊慌挪开,我没有任何和他交谈的兴趣,也并不觉得自己需要一位这样的教师,可违背父亲的意愿只会给我带来麻烦,所以只是礼节性地问候之后,我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庄园里从此就多了一个人,清晨我推开窗时可以远远地看到他在小径散步,沾着露水的蔷薇低垂在他脚边,他小心翼翼走着,不去触碰到它们。上午或者下午他会给我上一段时间的课,大多时候是枯燥无趣的历史,他的声音像他的人一样,低哑平静,哪怕在我忍无可忍把书摔掉时,也只是受惊般地用他那双天真的眼睛看我一眼,然后弯腰把书拾起,接着战战兢兢讲下去。

      自母亲过世后,庄园里的人都过得不快活,他也是让我不快活的原因之一。

      母亲死于一场海上事故,去探望祖父时她所在的邮轮在半路沉船,几乎所有人都尸骨无存。我畏惧所有看起来平静无波的海面,那些海下仿佛隐藏着恶魔,随时会出现把人吞没,可他就像那不可捉摸的深海,看起来永远是悄无声息,无风无浪。

      他在庄园里的第一年,除上课之外我和他没有过一句交谈,我想方设法想去找他的错处,好让父亲把这个无趣的家庭教师换掉,他却默默地把所有事都做得很好,这让我哑口无言,只好继续容忍他像个沉默的幽灵一样从早到晚游荡在我的庄园。

      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彻夜失眠,并且背着父亲开始抽雪茄。深夜佣人都已经熟睡后,我便起身坐到窗前,漆黑夜幕只有几颗寥落的星星,皎白的月亮被浓云笼罩,只能看到些许朦胧的光,在灰白的烟雾中我看到自己指间燃着的一星火光。

      我随意低头看了一眼窗外,却恰好和他视线交汇,他用惯常的那种天真又惊讶的目光看着我,似乎还轻声叫了我的名字。我的耳根有些发烫,因为自己的秘密被人猝不及防撞破,甚至想要现在就去求父亲,无论用什么办法,只要能马上让他离开我的庄园。

      我的脑中还是一片混乱,房门却被人轻轻敲响了,我确认他蹑手蹑脚的动作不会吵醒任何人,心里总算安定了一点,去开门让他进来。

      他很拘谨,一副手脚都无处安放的样子,明明是一个我还要大五岁的人,看起来却更像个孩子,我犹豫片刻后开口:“老师,这么晚还没有休息?”

      他慌乱地抬头看了我一眼,用细瘦的指尖指了下我还没熄灭的雪茄,说:“我不知道你还会抽雪茄,亚撒。”

      他的话让我突然有些不耐烦,“艾文老师,希望你别把这事告诉我父亲。”

      或许是我的语气过于冷硬,他并没有说什么便走了,第二天父亲仍旧是往常的样子,大概他没有去告我的状,我总算松了一口气,在听他讲历史的时候也耐心多听了几句。

      后来每每回头想,都觉得自己像是深陷在一场梦里,他时常湿润的灰绿色眸子,每次看向我时都是一种折磨。

      又过半年后父亲就患病过世了,其实我早就看出了一些征兆,无论是在母亲过世后他日渐混浊无神的眼珠,还是鬓角斑驳的白发。

      这偌大的庄园只剩下我一个人,那年我刚刚十六岁。

      在父亲的葬礼上他一直撑着伞跟在我身后,秋雨萧瑟,我感觉有寒意沁到骨头里,浑身都在打着哆嗦,最后是他把我半搂在怀里,带回了庄园。

      我原本以为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他离开,可看到他把我湿漉漉的外套搭在手臂上,温柔又担忧地看着我时,我竟然觉得他留在这里似乎也不错。

      我不再需要他给我讲课了,但每天傍晚我还会叫他一起到原来的那间教室里坐一会儿,有时他读诗给我听,他向来喜欢那些缠绵得像阴雨天一样的东西,要么我就在窗边弹几首钢琴,他并不会乐器,每次看到我弹都很好奇,我起初只是想让他摸一下钢琴,后来却放任他坐在我的琴凳上,手把手教他从前我母亲最爱的曲子。

      一开始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生病,却在有一天正在弹琴时咳出了一口血,当时我的眼前一片腥红,耳畔嗡嗡作响,我听到他惊慌离开的脚步声,心里一片茫然。

      格雷斯说我命不久矣,我听过之后竟然还是很平静,却又不知为何有些遗憾,那究竟是什么我也无从分辨。

      我能感受到生命从我的身体里迅速流逝,直到有一天我再也没法从床上坐起来,他守在我床边,唇上毫无血色,比我这病入膏肓的人还要瘦骨嶙峋,我握着他的手腕,好像轻轻用力就能掰断。

      我以为我会就这样离开,却没想到在一场长久的昏厥后,醒来时发现自己正站在房间角落,另一个我正盖着白布躺在床上,他低垂着头,眼泪顺着我们交握的手落下打湿了床单。

      我病得不明不白,在二十多岁时突然死去,这座庄园在人们眼里带上几分不详,路过的庄园的人都凑在一起低声指指点点,然后匆匆离开,生怕沾染上什么恶魔的气息。

      他却始终没有走,还是住在他原本的那间小屋里。他每天都会打扫我的房间,再去教室把钢琴擦得光亮如新,就好像所有的人都还住在这庄园,可我却知道,这里越来越寂寥,他比我更像一个幽灵。

      有时候他躲在庄园的地下室,拿着许多铁片和螺纽,那些细碎的零件在他手上重新组合,就成了一个人偶的样子,我记得从前他的桌上也摆着许多个人偶,那时我没有注意,现在却发觉这些人偶的样子都无比熟悉。

      他日复一日过着同样的生活,看不到我,也不知道我一直跟在他身旁。

      直到有一天深夜,我坐在他的窗前,翻看他留下的诗集,他端着烛台推开门进来,被吓得倒退了几步,烛台险些打翻。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几乎想要翻窗逃跑,却被从身后抱住了,那真实的温度让我怔怔出神,有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还活着。

      我们一起住在庄园里,与庄园之外的人世间隔绝。我只敢在夜晚走出房间,免得被路过的人看到,原本以为会相安无事,却不小心被一个半夜偷偷溜进庄园行窃的车夫撞到,他曾在庄园里待过几年,对我无比熟悉,在他惨叫着逃离庄园后,我知道这一切可能都要结束了。

      无数人举着火把涌来,不过多久整座庄园就被火光吞没,天际烧得绯红,我拉着他的手从庄园后门逃走,他甚至还没能来得及穿上鞋子,双脚在雪地里冻得通红,身后火光越来越近,我们逃到一个湖边,终于无路可走。

      在沉入冰冷刺骨的湖水中时,我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紧了这匆匆而过的一生唯一的珍宝。我又一次徘徊在死亡的边缘,却并不畏惧,甚至有几分渴望。直到我听到他的心跳在我耳边逐渐沉寂,他抱着我的胳膊逐渐失去了力度,我陡然感到一阵慌乱,消失已久的心跳似乎都在耳边疯狂鼓动,几乎无法承受。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他带上水面的,他浑身冰冷,双眼紧闭,我背着他去了格雷斯医生那里,格雷斯大吃一惊,却还是答应救他。

      他昏迷了一整个冬天,再度醒来时已经不记得我了。

      后来我时常梦到那晚的火光,那个冰封的湖面,他撞开冰面时肩膀渗出的血。

      我希望他好好地留在我身边。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