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满长安》山泠

19、梁道番外(下):月亮

　　梁道和陆鸿煊打过多少场仗梁道自己也记不清了，梁道将自己所学全部传授给了他，眼看着陆鸿煊越来越像一把终于出鞘的利剑，剑锋雪白。

　　宁王于战场身死，陆鸿煊年纪轻轻就上任宁王，多得是人想试探他，将他从那个高位上拉下来，陆鸿煊统统不理。

　　从前在宁王庇佑下，陆鸿煊也算是京城有名的公子哥儿，父亲在外征战的日子他无事可做也会去些亭台楼阁赏诗作画，遇到长安街头看不过眼的闹事混混，跋扈二代，陆鸿煊就眉眼弯弯地把他们拎起来打包进官府。

　　然而陆鸿煊现在已经很少在长安城了，皇上用他像是不把他当个人而是什么没知觉的机器，从未有过一场败战的他站在黄沙上，替帝皇刺回所有妄图侵入云国的敌寇，为在长安城在云国安稳度日不知战场艰险的人们平定边疆。

　　宁王夫人早就随着宁王一起去了，陆鸿煊知道等待的滋味，他母亲离开后他就遣散了宁王府所有的下人，常年驻守关外。长安城的宁王府等不到自己的主人，徒有空壳罢了。

　　所以那些虎视眈眈盯着宁王府的人竟是经常连现任小宁王的面都见不到，偶尔皇帝会为陆鸿煊开庆功宴，恭贺他凯旋，长桌后玄衣凌冽的青年举杯时长袍落下露出手背，一道赫然又狰狞的长疤，没有人敢对他多置一词。

　　没仗打的时候梁道还是喜欢叼一根狗尾巴草，躺在大石头上，陆鸿煊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这么多年过去了，陆鸿煊早就忘记了自己当时初来沙场的样子，但梁道的眼睛同陆鸿煊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一模一样，终年不化的寒冰，墨黑不透光的深水。陆鸿煊坐在他身旁，漫不经心地用软布擦拭着自己的长剑“梁道，等打完了这场仗，你同我一起回长安城复命吧。我要娶妻了。”

　　边境上没有春天，四季都是一样无趣的黄沙，梁道抓起一把扬了，眯起眼看沙子在风里四散奔离“贵公子，不是所有人都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的。”

　　“皇上已经应允我恢复了你的良民身份，你战功显赫，以后便是想去天宫也没人敢阻你的。”

　　梁道看着那捧早已了无踪迹的散沙，沉默半晌笑了。良民身份？这轻飘飘四个字，也不知道这傻子到底答应了那小人什么条件。不过这些，自己何必要问。

　　“呵，哪家的女郎？也不怕哪天你就死在这黄沙之下，快马加鞭送回长安一纸白笺半卷素缟。”

　　陆鸿煊不理会他话中夹杂的尖刺，擦着剑的手慢慢停下来了，这个年轻的将军难得如此刻柔软温和，放下了一身锋芒。

　　“是我老师家的姑娘。”顿了顿又补充“像边疆的月光。”少时贪玩，诵过的诗书没有千篇也有百篇，形容佳人容貌，形容百转的恋想。到现在却是一句都说不出来，想半天只能说上一句像月亮，陆鸿煊不禁笑了，还真是没出息啊。

　　何谓故乡。牵挂之人所在处，便是故乡。

　　梁道躺在石块上不作声，月光一样的姑娘吗？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还是打仗，烟火四起，黑灰沾满了脸颊，梁道舔舔嘴角的血，一支矛刺出去绽开红色的花。自从被矛穿身之后梁道就只用矛了，长矛墨缨，漂亮得很。陆鸿煊在他身侧，长剑雪白，面无表情又偏偏像是要哭出来。

　　没有人知道这个年轻的将军，越来越骇人的煞气之下藏着多少翻涌的悲伤。长安城的帝王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陆鸿煊抗旨不遵，次次阻挠自己开疆拓土的伟业，守而不攻。

　　梁道看着对面那双长矛下濒死前绝望怨毒的眼睛，真是无趣。“贵公子，你喜欢打仗吗？”陆鸿煊的声音很近，但又像隔着尸山血海，传到耳边只剩些凉薄的曲调，他和梁道越来越像了。“当然不喜欢。”

　　“那为什么这一场又一场的仗，你从不止歇？别和我说什么忠军爱国的鬼话。”

　　陆鸿煊好像是笑了，“宁王府里长大的，本就是世代忠臣。我父亲是，我祖父是。”玄甲上血迹斑驳，陆鸿煊再次举起好像永不疲惫的长剑。“我陆鸿煊，也会是。”

　　“贵公子你还，真是无趣啊。”

　　这场仗打了很久，陆鸿煊兵法计谋都用尽了，可天下又不只有他一个天才。他只能红了眼睛看着跟了自己多年的兵士们死在自己面前，甚至落不下全尸。陆鸿煊一个人去了敌营。

　　梁道在主帐里大发雷霆，将领们沉默着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说什么呢？说陆鸿煊不该如此？那这些兵士呢？便合该去死吗？当兵打仗的，不过都是命罢了。

　　三天后月色照满黄沙，梁道眼睛里映出远远地踉跄着走来的身影，穿着敌军小将的甲袍，早就被血染得看不出颜色。梁道没有上前去迎，他绷紧了下颔看着那个傻子摔倒在自己脚边。

　　“梁道你看月亮，她就像这样的月亮。”
　　“陆鸿煊，你去死吧。”
　　“不行啊，梁道，我还要带你去喝我的喜酒呢。”
　　“梁道，我还不能死。婉儿还在等我。”

　　陆鸿煊杀了敌军主将，之后战事顺利得不可思议。不知道在敌军军营里历经了些什么，又或许是躺在主帐里的日子太无聊了，陆鸿煊喜欢上给梁道讲她的姑娘，讲烟灰色的眼睛，讲轻云似的长发，讲她夸赞自己的剑法，讲她同她父亲一样的良善谦和。

　　那个轻飘飘的婉儿两字成了血色年月里唯一的亮色，给毫无挂牵的人生添了点活下去的念想。梁道喜欢听陆鸿煊讲婉儿夸那套剑法，凌厉锋锐，杀意果决。暗叹为了讨好陆鸿煊真是为难这姑娘了。

　　睡不着的时候梁道偶尔会想到这个婉儿，他想象了一个眉目深邃，英姿飒爽的姑娘，觉得很好，只是看不出来陆鸿煊这贵公子也会喜欢这样的，不禁失笑。便又想到幼时所见那些香气萦绕着的女子，笑起来的时候像块蜜糖，也许是这样？他皱皱眉，还不如英姿飒爽的呢，要真是那种黏糊糊的女人，他可应付不来，喝罢喜酒还是赶紧走吧。

　　许多个夜晚，梁道便在这样混乱纠缠的想法里睡去。

　　都不是，和陆鸿煊讲的一样，她有双烟灰色的眼睛，眸色清亮，头发和云一样软柔，站在桃花里，白色的素衫上落了花瓣，美得像场梦。关于安稳和幸福，关于归宿和故乡。陆鸿煊靠着门栏眼睛弯成一汪湖，“梁道，我的姑娘像不像边疆的月亮。”

　　“真是见鬼的运气啊，陆鸿煊。”

　　后来梁道抱着身旁与那人有三分相似的女子，总觉得自己当初不该住在宁王府那么久。不该看着那捧烟云似的头发失神，不该夜夜心心念念那双清胧胧的眼睛。陆鸿煊在战场上讲得有多么美好，她本人却比那些虚幻的言语更动人三分。

　　陆鸿煊介绍梁道给陈婉认识的时候，陈婉的声音像清晨沾了露的桃花“人间道千千万，求一求十者众，不过道之虚解。敢问先生有心所求，是道之初吗？”

　　“人间道千千万，穷我一生怕也不能得其一解，更妄论道之初了。”

　　陆鸿煊站在一旁笑了“何必非求一解呢？有便有，无便无，我自走我顺心路，只求无憾无悔。”

　　梁道总在夜间被这句话惊醒，失魂落魄地坐着，想找个人问问话，只问两句。“可憾？可悔？”

　　凭心而论，在宁王府住着的那段时间很好。没有烟火纷飞，没有剑痕刻身，不必用长矛杀人，不必面对绝望和怨恨。

　　陆鸿煊成婚的那天梁道和陆鸿煊喝得大醉，“还打仗吗，贵公子？”陆鸿煊抱着酒罐摇头，委屈得像个孩子。“不打了，不打了，我父亲都打没了，谁爱打谁打！”

　　“那就不打了吧。我们在长安城养老。”
　　“不行！婉儿还在长安城，得打！得护住云国！”
　　“我父亲说过，我会是一个更好的宁王，我必须是。”

　　“陆鸿煊，我也想要月亮。”
　　陆鸿煊瞪起眼睛，带着点恶狠狠的杀意。“月亮是我的，谁要也不行。”
　　“我救你一命，换个月亮不行吗？”
　　“不行！命给你可以，月亮不行。大不了，大不了，我让我孩子将来孝顺我一样孝顺你。”

　　天光熹微的时候梁道离开了，再也没回过长安城。陆鸿煊在沙场上再没有可以放心交付后背的战友，但他再也没有怯懦过，他有婉儿，他还有个孩子，长安。

　　梁道收到过一封信，字体挥挥扬扬潇洒恣意，“长安，愿四海清平，和乐安宁。无仗可打，无血需流。”
　　“傻子。”

　　陆鸿煊死的时候所有与他有牵连的人无一幸免，陆鸿煊的名字一度在长安城是个禁词。偏偏梁道在只隔两个城郭的文城依旧日升月落过得平常，陆鸿煊从未带他去见过皇上，这么多年也就陆鸿煊成婚他去过一次长安城。

　　长安城，不适合养老。
　　月亮就让我带着吧，梁道，我怕前路太暗了，我怕血铺满长夜。
　　替我护着长安吧，让她长安。

　　梁道在宁王府守了三天，云浸了脏污，陆鸿煊胸前长箭凝成黑渍。他没有找到那个孩子，只能在深夜里痛骂着把陆鸿煊和陈婉拖到郊外安葬了。坟前立一块小小的木牌——宁王和他的月亮。也许早就在这些年落成泥灰了。

　　陆鸿煊，那孩子哪里用我们护着长安呢。她比我们都通达明透，她比我们都更恣意妄为。

　　也罢，陆鸿煊，这么多年的黑夜我也看够了，我确实找不到自己的月亮。但云国，还缺一轮漂亮的太阳。

　　书架后藏着的那把长剑陪着陆鸿煊生生死死万次，陆鸿煊成婚的时候送给了梁道，开玩笑说杀气够重，可以辟邪。

　　杀气够重，那便不必再污别的长剑了。
　　陆鸿煊，终会无仗可打的。毕竟老的小的，你们宁王府，各个都是傻子。

作者有话说

　　码3000+真的会哭。